原来在茫茫如海的留言中,一个ID叫「竹笛悠扬」的网友悄然浮现了。
「竹笛悠扬」详细讲述了自己参加KTL疗法的经历——
从最初无药可用、只能等死的绝望,到知道非策生物时的希望。
有幸加入临床后,每个工作人员都非常专业细致,经过完整治疗后,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
除了真挚动人的文字描述外,这位网友还附上了自己在每一阶段的病例记录及检测结果作为证明。
虽然个人身份信息打了码,但细节严谨详实,令人无可辩驳。
患者的真实声音,终于出现了。
“「竹笛悠扬」……是郑小笛!”施墨白先反应过来,眼中满是惊喜。
“对哦!”张集沫也想到了,转头问,“老景,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等一个时机」?”
景非渊微笑:“是的。”
其他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景非渊解释:“小笛是KTL疗法的首位临床患者,目前恢复得很好。她让我们看到了治愈的奇迹,也坚定了我们继续研发的信念。”
童仔高兴地拍手:“太棒了!治愈的患者主动站出来帮你们说话,这才最有说服力!”
短发员工却有些疑惑:“景博士,你怎么不早点叫小笛出来帮忙说话啊?这不是更省事嘛。”
景非渊说:“因为我不想给她任何心理压力。如果我一开始就找她,她可能碍于人情而站出来,但这意味着她还没准备好就不得不面临舆论的质疑和攻击,那我就等于亲手把她推入了网络戾气的漩涡,会给她带来巨大困扰。”
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在我们已经努力说服了一部分比较理智的网友,让大家看到网上不只有对立,还有沟通的空间,患者才会愿意站出来,说出真相。”
郁杉却仍有些半信半疑。
“如果患者主动站出来发声,当然是好。可万一她没有站出来呢?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考验人性了?”
景非渊淡淡一笑。
“你就当我理想主义吧。上一次临床,我们一共治疗了十名患者,也就是有十次机会,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我们就赢了。”
郁杉看着他,没有说话,内心却着实被他触动到了。
景非渊从一开始就不强迫大家进行水军式的攻击,而是选择先耐心上课,让大家在充分了解情况后,再自发地与网友沟通。
他也不认为救人一命就理应换得患者的回报,而是先考虑对方的立场与感受,默默等他们想清楚后,主动站出来分享真相。
人与人相处,有时会激发人性之恶,可这个男人却似乎总能唤醒人性中善良纯粹的一面。
这一类人,要么是源于一颗干净无暇的心,要么就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才会使他的行为逻辑如此偏离社会的惯常套路。
郁杉不由回想起自己最初对他的判断……
或许,自己才是带着世俗偏见的那一个?
“幸好是小笛,她和胡朔还有别的渊源。”施墨白说,“上次在齐主任办公室,胡朔满口方言没人听懂,恰好小笛能和他沟通,还提过他们的老家离得不远……”
她话说一半停住,飞快地瞥了景非渊一眼。
景非渊心领神会,默契地接过话头。
“春节快到了,胡朔大概率是要回老家的。之前他躲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所以只能被动接招。这次,我们可以借春节的时机,主动出击,把事情彻底解决。”
童仔听明白了,在一旁大力点头:“对对对!毕竟——「重生之恶鬼也要回家过年」!哈哈!”
全场瞬间被冷到,只有童仔员工看在三倍工资的面子上,硬挤出几声尬笑。
幸好一阵微信提示音打破了尴尬。
景非渊看了眼电脑,说:“小笛就在老家,她说会帮忙打听胡朔的情况,我现在就订票,赶在春节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那家伙可是个无赖,你一个人对付得了么?”张集沫很担心。
“那你陪我去?”景非渊半开玩笑地说。
张集沫挠挠头,犯了难。
“呃……老景,不是我不仗义啊,只是上次我姐婚礼我都缺席了,爸妈都气炸了,这次春节要是再搞幺蛾子,老爷子非弄死我不成。”
“逗你的,好好回家过年吧。”景非渊拍拍张集沫的肩。
随后,他看向施墨白,眼神中带着期待:“墨白……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此话一出,所有目光都齐刷刷看向施墨白。
魏司仁更是瞪大双眼,急着说:“景总,这是你自己的事,干嘛拖别人下水?墨白,你快拒绝他!”
施墨白捏紧了手边的零度可乐,支支吾吾起来:“我……我……”
*
春节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当然是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
对于景非渊,却似乎不是这样。
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一般在春节前两周,他爸照例会给他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他是否一切安好,今年要不要回家看看。
可景非渊总会推脱,借口公司实验室不能没人看着,或者项目正在关键时期脱不开身等等等等。
爸爸每次都会用遗憾的语气说:“真的没空回家看看么?儿子,别太拼了,注意保重身体,记得爸爸想你。”
“嗯,爸,春节快乐。”
景非渊挂了电话,总会失神很久,直到张集沫把手放在他眼前晃,才重新回过神来,埋头继续工作。
他也曾试过不同的回答。
“爸,我今年不忙,春节回家看看你们吧。”
可是爸爸的语气却开始变得迟疑。
“……哦?你今年工作不忙了?嗯……爸跟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初五之后再回来?主要是你阿姨那边给安排了点活动……”
景非渊捏紧电话,沉默半晌,才笑着回答:“没事,你们先忙吧。我同事正好找我开会,先挂了。”
“哎小景,那你春节还回来么?”爸爸在电话里急着确认。
“……不了,你们好好过,代我问阿姨和妹妹好。”
“好,儿子,你也别太拼了,注意保重身体,记得爸爸想你……”
“嗯,爸,春节快乐。”
爸爸已经再婚多年,有深爱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幸福的一家。
而自己,只剩一个人。
好在今年的春节,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窝在出租屋里看文献度过了。
此时他正半卧在绿皮火车的下铺,背后是雪白被子堆成的靠垫,身边小桌上放着一杯奶茶,还堆了些女孩喜欢的瓜子辣条。
面前和身后的窗户像大幅画框,将快速闪过的萧瑟田野框成一幅清晰又模糊的画卷。
通往郑小笛老家的火车班次不多,直达的列车一天只有一辆,下午六点发车,次日早上七点抵达。
一路慢慢悠悠晃过去,让他在紧绷的生活中难得松弛下来,可以思考一些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他戴着耳机,一上车就开始专注研读手机里的电子书——全部都是言情小说。
作为一个埋头科研的理工男,景非渊其实几乎从来没看过小说,尤其是爱情主题的。
他看不懂,但大为震撼。努力揣摩每个角色的心理动机、预测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还特意列了张excel表格,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等多维度去综合分析不同的情境和概率。
他最后得出结论——自己和施墨白的关系已经陷入到某种既定的套路里,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境地。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这只「看不见的手」究竟想干嘛?
他看着屏幕,陷入沉思……
明明之前两人的相处很愉快。虽然没有太过亲密,却总是心意相通。
他也谨遵郁杉的教诲,不再用小事去打扰施墨白,可她似乎还是很冷漠。
找胡朔算账总算是大事了,他鼓起勇气真诚地请她一起来,没想到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景非渊望向窗外,夕阳余晖仍在,火车南行,空气中的暖意一丝一丝渗入,枯黄萧瑟中悄然透出点点新绿。
春暖则会花开,秋凉则会叶落,世间万物都是有规律的,所有的秘密都是公开的,只是以人们想象不到的方式,隐匿了答案。
一定可以找到扭转的方法……
正出神间,一个身影忽然出现,把窗外的风景瞬间挡了个严严实实。
景非渊抬头一看,来者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臃肿的胖阿姨。
她满脸堆笑,似乎说了句什么。
景非渊没有听见,摘下耳机问:“阿姨,不好意思我没听清,请问您有什么事?”
胖阿姨又说了一遍:“是这样的,我儿子身体不好,爬不动上铺,我人又胖,也害怕爬梯子,所以阿姨想跟你换个铺位。”
胖阿姨的口音很重,景非渊还没来得及回答,对床中铺探出一个年轻姑娘的脑袋,长发顺着飘下,也用方言回应。
“阿姨,上铺和下铺的火车票差不少钱呢,舒服程度也不一样,你张口就让人从下铺换到上铺,不是让人吃亏嘛?”
胖阿姨有点尴尬:“这小伙身体这么壮,爬上铺也无所谓嘛。”
长发姑娘不依不饶:“我下铺的大哥看上去也挺壮实,你怎么不问他?”
她的下铺是一个光头大哥,正呼呼大睡,两只手臂露出被子,上面满是龙虎纹身,一看就不好惹。
胖阿姨讪讪道:“我是看这个小伙子比较面善……”
长发姑娘很有正义感,又和胖阿姨来回讲了几句,叽叽咕咕都是方言,外人根本听不懂。
没想到,景非渊突然用略带生涩的方言开口了。
“阿姨,你儿子是哪个铺位?我过去吧。”
他又抬头对中铺的姑娘说:“没关系的,谢谢你。”
长发姑娘一愣,看了他一眼,脸颊泛红:“哎?原来你听得懂啊,刚才我听你普通话那么标准,以为你是北方人呢。”
胖阿姨的笑容瞬间把胖脸挤变了形:“他就在隔壁铺!太好了,这下我儿子轻松了。”
景非渊简单收拾行李便换了过去,眼瞅着那个身体不好的儿子从他身旁走过,头发乱蓬蓬,脸色蜡黄消瘦,皱眉垮脸,连句谢谢都没有。
他一屁股躺在下铺,踢掉鞋子,被子一裹,直接开始闷头大睡。
胖阿姨还在帮着解释。
“我儿子平时工作太累,一年到头也没个休息,每次都是逮着床就睡,不好意思啊……”
景非渊笑笑,绿皮火车的上铺又窄又矮,现在时间还早,他便坐在过道的硬板凳上,继续研读小说。
胖阿姨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坐在床沿聊了起来。
“我儿子今年总算抽空陪我回老家,我高兴啊……就是愁他这工作实在太辛苦了,平时下班晚,周末也总是在加班……”
好大儿在被子里哼唧了一声,像是在阻止胖阿姨继续叨叨。不过没几秒,就响起了他的呼噜声。
长发姑娘忽然又探出头,似乎对胖阿姨的话很有共鸣:“我还在实习期呢,工作节奏就已经是这样,我妈也老这么说我!”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
胖阿姨和姑娘唠了起来,景非渊在一旁也索性加入群聊:“两位不介意的话,我也跟你们学学方言。”
长发姑娘很意外:“帅哥,我们老家的方言可是出了名的难懂,你还能说得像模像样,怎么学的?”
景非渊笑了,举起手中的耳机。
“我就是跟着方言音频app自学的,练了好几天呢。其实咱们中国的方言已经比较好学,之前我在海外留学,各国的英语口音更难听懂。我当时为了交流,也被迫学会十几种英语「方言」。”
“厉害,原来还能这样!”姑娘用钦佩的眼神看着景非渊,又问,“你是来旅游的?”
“不是,去看个朋友,想用他的家乡话和他好好聊聊。”
“小伙子有心啊!”胖阿姨笑着说:“你朋友肯定很感动。”
“希望吧……”景非渊若有所思,又说,“对了,有一些词,我在app里找不到对应的发音,能麻烦你们教教我吗?”他翻出手机给两人看。
“没问题啊!”胖阿姨满口答应,不过看完后却又疑惑,“小伙子,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啊?阿姨看不懂啊。”
长发姑娘也凑过来看,乐呵地说:“这我熟!你算是问对人了,我也是学医的,应该这样说……”
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开得很慢,却能让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迅速拉近距离。
三人越聊越开心,从方言发音到人生经历、从工作到感情,胖阿姨还想给景非渊介绍对象,而他却开始讨教她们关于爱情的看法……
第二天清晨,火车到站。
景非渊单肩背包,一只手拎着羽绒服,另一只手拎着胖阿姨送的特产牛肉干和长发姑娘送的辣条,依依不舍地与她们道别。
走到出站的闸机口,他远远看见一个人,脸上瞬间绽开笑容,高高挥手示意。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