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障碍与旅行家 一
北五布吉2025-12-08 20:046,005

  仲冬。

  鹅毛雪步态悄然地覆在眉睫上,她刚用空灵飘渺,轻盈澄澈之类的话语赞叹落下的雪花,自然不会计较它的不请自来,甚至格外大度的任其融作水滴,像泪一样从她面颊滑落。

  头上戴着毛绒的帽子,顶上立着两个耳朵尖,后面垂着一小段假尾巴,样式是雪豹的花色,看着可爱极了,手里拎个破麻袋,拿个旧火钳,深一脚浅一步的走在陂陀起伏的土地上,从帽边缝隙中溜出的发丝和短尾巴一齐随着她的举动晃荡,很是轻快的样子。

  抬头打量这片天地,像在打量自己那魅力经久不衰的爱人,她看到的是像絮一样拢住整片天地的雪,看久了又觉得像是佛手搓就本用来充当酥油灯灯芯的棉,散着一种冷香,轻轻柔柔地落,眼睛看到的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最可恨的是理也理不顺,徒留一腔任人抓耳挠腮。

  非要形容,她应该会说像是起了雾的,却不是平常见到的那种,而是宛若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那样的雾,硕大的一颗叠着另一颗,珠圆玉润,美而腴,腴而寒。

  这么冷的天,她觉得待在屋子里乏闷,跑出门捡垃圾去了。

  而桑杰吉布、野猫和精明马,他们都是自然天地土生土长的产物,格外顺从于环境气温的变化,在这样冷的天,为了维持体温稳定,都是非必要不外出的,能懒洋洋的窝在房屋里睡觉,何必出去受苦。

  钳子一夹,面前的景象赏心悦目了不少,这种能很快给予心理反馈的活动,总是越做越起兴,哪怕到了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地步都不会觉得累。

  踏着雪过去,鞋子上面越粘越多,像灌了铅一样,抬脚都比一开始费力了不少,找了块镶嵌在土地里的石头,抬起腿又蹬又磕的,停留了一会儿,再走起路来就轻松了不少,她突然觉得熟悉,好像自己做的这个动作是从某个人那里看来的,只是她有些想不起来。

  天地广阔,做这些简单的动作不需要经过思维处理,光是走路又觉得无聊,难得这样有趣的事出现在脑海,她就当做解谜挑战一样回想推敲,那个她让无意间模仿学习的人究竟是谁。

  直到在她的视线远处出现一个突兀的小黑点,她暂且放下思绪,向着远处张望,小黑点的四周散落着些零碎的东西,隔得太远,她看的不真切,盯了好久才猜测估计是些大件的物品残骸,又打量了一会儿,推断那些东西都不够她手里这一个麻袋装的,翻翻找找抽出几根绳,就想着到时候捡满了,再把那些东西绑在身上或是袋子上带回去,风吹的没那么大,左右垃圾是不会跑的,多拿一会儿多累一分,就先继续寻寻找找,往麻袋装瓶子塑料这些小东西去了。

  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动了一下,她立刻警觉的偏头看去,隐约觉得那一堆东西似乎换了个位置,嘴上宽慰是自己记错了,眼睛却紧盯了一会,就怕是什么山野猛兽,但只见到它们随风朝着一个方向摆动,才真的安下心继续捡。

  似有所感,再一回头,“垃圾”变高了很多,还像人一样伸出手挥舞,虽然只朝她浅挥了两下,但也把她惊到不解的缩了缩脖子。

  站桩似的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走近,才确定那是个人,穿的衣服是种直挺挺的布料,灰扑扑的,人又是蹲着的,远看着还真像堆起来被丢掉的旧东西。

  眼看着对方只礼貌的招了招手,并没有表达出多么强烈的想要交谈的欲望,她也就不甚在意,继续做着手下的事,左捡右拾,没再抬头,一步跟着三两步,视线都随着垃圾向前,也没注意是朝哪个方向走的,走着走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呼唤。

  “欸,你好?”

  “不好意思,打扰了……”

  循声看,右前侧几十步远,那个旧旧的人蹲在小溪边,手里像在搓洗着什么,头抬的很高,朝着她看。

  “你好。”她本身也不是个粗野的人,在不觉得难过的情况下,这样礼貌的询问也不是必然置之不理的。

  “你好你好,麻烦问一下……”

  眼前的人分外热情,一口纯正又流利的普通话,只是语调跟着身体有些哆嗦,语气坚定,逻辑措辞有时却带着些许语无伦次,若是没什么要紧事着急询问,估计他能连说无数个你好。

  “麻烦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商店或者服务区?”

  “那边有个加油站。”

  她走到他身边,这个人一直在仰头看她,走得近了也瞧得清了,是一个看着稚气的年轻人,很瘦,面嫩到让人觉得年幼,眉眼和嘴角都弯弯的,穿得很厚,戴着条鲜红的围巾,雪花飘落在上面很是显眼。

  他的右鞋脱在一旁,草地雪层上铺了个毛巾,仓促裹住了那条湿漉漉的腿,身边放着个展开的折叠盆,盆里的水大抵是凿开一旁小溪的冰面取出来的,他低头忙碌,手正不停从盆中蘸水搓洗看起来像袜子的某种东西。

  絮絮叨叨说着太好了,谢谢之类的话,她没怎么听,观察过后才插嘴问道:“你多大,哪来的?”

  “我从外地来旅游的。”

  “你的家人呢?这边有狼,未成年最好不要独自前往。”

  他笑了。

  “我都二十三了。”

  她没搭腔,另起话题:“这是怎么了?”

  听到她问起,他有些兴奋了起来,觉得事情很有趣那般讲述:“我走着走着,冰裂了,就掉水里了。”

  她又没开口应和,他毫不在意,依旧乐呵呵的,像在和朋友分享什么好玩的故事,面上笑着,开开心心的接着说道:“前几天在那边乡里遇到了一个牧民叔叔,人特别好,他跟我说走路的时候要小心,现在草枯了,全都一层层的叠在一起,有时候会盖住一些大坑,不注意就会掉进去,这里人又少,自己爬不出来的话很难遇到人帮忙,他说眼睛实在看不清也可以在冰上走,河流结冰的地方总不会有坑,走在那些实冰上,就不会出事了。”

  他说他今天走到这里,雪下的大了,白茫茫的迷眼,想起之前也踩过坑崴到脚,就听取了牧民叔叔的建议,只是没想到这里的溪流冰还没冻结实,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踩开冰面,大半个右腿都陷进去了。

  真是个耳熟的办法,她似乎也在年幼时听谁说过。

  “我等会儿也要去加油站,你跟着我走吧。”

  她怕这样下去冻着伤了他的腿,见他同意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三下五除二捡满了麻袋,呼唤他收拾东西,手里握着绳子左瞧右看,除了挂在铁丝网上的另一个破麻袋之外也没发现什么大件的垃圾,只能惋惜的把绳子揣回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费力取下绕挂在铁丝网上的东西,扯着一麻袋的垃圾朝加油站走去。

  “从这座小山的山脚绕过去,后面就是国道,顺着国道走一会儿,对面就有一个加油站。”

  牧民们的居住地没有专门清理垃圾的人,为了不伤害环境,一般都是积攒之后丢到附近的加油站或者乡镇县城的垃圾箱的,这些垃圾箱里的垃圾都会有专人开着垃圾车来运走,然后集合清理,总之比起没地方丢或者乱丢在草原上,这是最环保的做法,离这里最近的加油站就在她家附近,走个一小时左右就到了,因此一般她在草原上捡了垃圾之后就直接扔到那里,再走路回家。

  “你是环保志愿者吗?”

  “不是。”

  “那你怎么在这里捡垃圾啊?”

  “顺手干的。”

  “很厉害呢。”

  他跟在身侧,拖着一只湿漉漉的鞋,走的不算慢,完全跟得上她,也没有气喘吁吁的。

  将他送到加油站,再蓄力把麻袋往垃圾箱里一扔,最后看到的是他买了好几双袜子,她觉得只是萍水相逢,也没和他道别,原路朝着家的方向走了。

  这一年很快就要结束,她在这里生活的第三年即将来临。彭毛卓玛和小南吉从夏季牧场回来后就和她一起住在老房子里,这片草原几乎没有人了,为了避免那种让人窒息的孤独感,她们选择抱团取暖。

  小南吉也戴着可爱的帽子,在房屋里跟着野猫走来走去的玩耍,桑杰吉布独自在小阳光房打盹,四周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们尽量不打扰它,它好端端的也就不会吓唬她们。

  听到她回来,彭毛卓玛从床上起身,丢下传出嘈杂声音的手机,拉着她准备起了午餐。

  她择菜,彭毛卓玛切肉,小南吉在旁边偷吃备好的萝卜,野猫懒洋洋的蹭着裤腿,桑杰吉布趴在地上伸着一个脑袋在看。

  “你好……你好?”

  她几乎认定是自己幻听了,直到桑杰吉布跑到阳光房的玻璃边朝外面叫了起来。

  这样独特的腔调,不出门也能猜到是谁。

  她将门开出极小的一条缝,用腿抵住桑杰吉布努力往外探的脑袋,把自己身体挤了出去,迅速关上门。

  “你好。”

  “欸又是你,你住这里吗?”

  他看到她的身影,偏头向后缩了一下脖颈表示惊讶,然后接着开口:“方便借点热水吗?”

  “可以,稍等一下,你站远点。”

  她走回屋内找出藏獒犬的牵引绳,套上后把它带出了门,每当她一只手握着牵引绳,另一只手抓着藏獒犬脖子上的项圈时,桑杰吉布就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威胁且需要回避的场景,趁着走远,她扭过头对他呼喊:“进屋里去。”

  她打开藏獒犬小窝的门,也给旧车库大门留了条缝,好让它躲着休息,免得冻到,蹲下身在桑杰吉布的脑袋和后脖上摸搓,对着它碎碎念,说了些“帮帮忙”、“很快就好”、“辛苦你”一类的话,从手里忽然的变出了一块牦牛肉奖励给狗狗,就把它放走了。

  再进门,彭毛卓玛和他交谈的很是愉快,小南吉蹲着身躲在桌子后面,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他。

  他是个刚毕业一年左右的学生,心里装着的都是风景和远方,所以才年纪轻轻就开启了遥远且艰辛的旅行。

  从见到旅行家的第一眼起就能看出他是个有礼貌、口才好、热情活泼的人,这样的人向来讨喜,所以他能和彭毛卓玛越谈越起劲,两个人几乎将家长里短聊了个遍,房屋里也热闹的不像样。

  彭毛卓玛想留旅行家吃饭,经她同意后百般邀请,诚心到旅行家舍不得推诿,知道他一时走不了了,她心疼桑杰吉布受冷,商量后先将藏獒犬带回到小阳光房里休息,一屋子的人又其乐融融了起来。

  许是独自离家,远行千里的缘故,旅行家很是独立能干,几乎什么事都能上手,哪怕不会的一遍过后也学的像模像样,该是为了感谢她们,旅行家将所有的活计都揽到自己手下,她和彭毛卓玛坐了下来,一个眼盯着,一个闲谈着。

  锅里食材炖煮的咕隆作响,旅行家在自己的随身物品里翻找了起来,手在背包里探的很深,寻了半天才挖出了几件东西往她们手里塞,她低头一瞧,不知是哪里的特产,格外新鲜,耳朵里听到的是旅行家在说谢礼一类的话,再抬头就看到他像变魔术一样凭空抓了把糖递给了小南吉。

  好稀奇的把戏。

  她觉得有意思,也很赏面子的学着小南吉拆开尝了尝。

  “怎么样,好吃吧?”

  不知是在问谁,她当没听见,小南吉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认真答复之后还给旅行家拆了一颗尝味道。

  雪下的间间歇歇,彭毛卓玛对旅行家走过大半个中国感到惊讶和好奇,所以他们聊得起兴,越聊越久,久到旅行家都犯起了困,向她们连声说抱歉后实在抵挡不住,在炕上缩着身体枕着背包睡着了。

  彭毛卓玛是个慈爱的长辈,像对待孩子一样给旅行家披上了毯子,用绵软的枕头替代了他辛苦的背包。

  这一觉睡得悠久,旅行家都不知道她们是何时离开,何时踏过绵绵草原带着牛羊归家,也不清楚小南吉是何时睡倒在他的头顶的。

  等到旅行家醒来,屋子里面暗暗的,只有对面窗子洒出几束微弱的光,空气寒凉,身体却分外暖和,他拨开身上的厚毯,想要起身时却察觉头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包裹,他小心地挪开脑袋,原来是小南吉,她弓着身体睡在他上方,双手握着他的头,旅行家心头一暖,把安置在一旁的毯子盖在了小女孩身上。

  站在客厅门前,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没看到那条庞大的狗才放心走了出去,第一束微风吹过脸庞,他被白茫茫的天地刺的睁不开眼,适应后看到的是没得不像样的晚霞,晚霞下面是吹着口哨,丢着石头,跟在牛群后面朝这边走来的她。

  天慢慢黑了下来,女性的善良像大地,是温柔包容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眼睑疲乏的他不由自主的又在她们家里吃了一顿饭,修整了一晚。

  旅行家自认自己是个起的很早的人,每当天蒙蒙亮的时候,那一点点光就能唤醒他,给予他继续走下去,观察这个世界的决心,可当这天他起身走出门,又一次看到她在杂草白雪之间,背着手稳步向前,那样的气定神闲,那样的自由。

  这片天地是属于她的,没有她的此时此刻也将不再完整。

  在这个季节,只要确保牛羊没有走丢,不会冻死之外,似乎也没什么附加的工作要去完成,尽力抵抗住凛冬的寒冷,日子并无多余的艰辛,除去会担忧风吹得大了,天气变得冷了这些琐碎事,每天倒也清闲。

  彭毛卓玛说正是做干肉的时候,她这样年轻的孩子,比起整日碌碌无为的消遣,做些什么反而显得有趣。

  阿爸阿妈对她极尽宠爱,满冰箱都是备好的鲜肉,叫她免去了宰牛解牛的辛苦。

  体验新奇的风俗文化带来的感觉不亚于懵懂的婴儿初次面对这个崭新世界,尤其在旅行家身边,她能觉察到那种从他周身迸发出的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新鲜感,这是一种得以拥有幸福的能力。

  为了做干肉,旅行家又逗留了半日。

  “为什么要叫干肉,不叫肉干?”

  “老人们就这么叫的。”

  “在少数民族自治的地带,人们用普通话交流时会自然而然的融入某些民族语用到的称呼和口音,所以听起来和标准汉语有些不同。”

  她和彭毛卓玛一前一后,都替他讲解了起来,彭毛卓玛只当是在闲谈,而她却是担心外人嘲笑她们的语言。

  “蛮有意思的,而且听起来和方言有点像呢。”

  旅行家低着头,手里正在忙碌,眉眼低垂,睫毛明明没有那么长,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弯弯的,莫名充斥出一种精致感,像柜橱里打着暖光的毛绒玩偶。

  夏季不易储存鲜肉,尤其在牧民们会迁移去夏季牧场的情况下,简陋的居住条件无法提供优越的冷藏技术,但肉类作为日常饮食消耗中的大占比者,又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智慧的人民思考得出了一种完美解决办法——风干肉。

  大多是选用牛的大腿部位,顺着自然生长的纹理切割,在成品的薄厚长短上没有什么要求,所以谈不上是什么高技术含量的操作,他们谁都能上手,三个人干脆利落的准备好了原料,然后在切好的牛肉正中间划开一道,保留顶部相连,就得到了一个类似“人”字的成品,挑出部分挂在高悬的绳子上,剩下的就要调以佐料。

  调料多用酱油和盐之类,也有喜食辣的人家会抹上厚厚的辣椒,年轻人大多有探险家精神,也是体验派的践行者,摆在眼前的选项,在每一个都不算困难的情况下,自然是都要试试看的。

  黢黑的手,捧着酱油在牛肉上涂抹,任何边边角角都不放过,涂到肉本身的鲜红颜色消失不见,抹盐就更有趣了,手感粗糙,像在搓澡一样,层层细盐一点点消散在肉身上,渗入其中。

  她凑到彭毛卓玛身边,依靠回忆向她询问:“是不是还有泡牛奶里的?”

  彭毛卓玛没在记忆里找寻太久,很快就给了她答复,她说这种做法多是蒙古族的技巧,味道好的不得了,她回想起肉香中萦绕着的丝丝牛奶的甜味,怎么思虑都觉得不能错过。

  翻出压箱底的牛奶,几乎把小半年的储备贡献了出来。

  彭毛卓玛笑她是不是为了吃不顾喝了,接下来难道要天天喝清茶吗。

  她确实也有些舍不得,但是想到制作这种干肉只需把肉泡在牛奶里,不会耗掉所有储备,用过后的牛奶带着些肉荤,味道甚至更好一点,她记得从前和阿爸一起吃早餐,温热的奶茶还没喝几口,阿爸就指挥她取来酥油和前些日子剩余的煮肉,那些肉盖着布,经过寒夜的洗礼,摸起来冷冰冰的,在冬季任谁都不愿放到嘴里咀嚼,阿爸却用小刀熟练敏捷的削下片片薄肉,和酥油一起投掷在奶茶里,阿爸让她搅拌,再送到口中远比普通的饮品更丰富,更具层次。

  这一泡起码要用掉小一天的时间,旅行家的远方还未到结局,彭毛卓玛叮嘱他,如果总有一天他要回到家乡,记得千万不要留下遗憾,这些亲手做过的美食,不觉得麻烦就请尽量原路返回,回来品尝一下才算圆满。

  她和彭毛卓玛亲如家人,自然会顺着彼此的话接腔:“牛奶泡的,不知道有多好吃……”

  告别成为了留有期待的事,在她和彭毛卓玛未有觉察的时候,旅行家几度悄然回头,高山下古旧的房屋,残败折腰的枯草作过渡,忙碌的人们挥手后转身离去,旅行家预见未来,无有留念,回过头也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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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杰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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