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感冒成了这个夏季她要面对的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不知画家是对蚊虫叮咬产生了过敏还是如何,到第三天她的身上莫名其妙的出现了许多红肿的痕迹,她急匆匆跑到镇上买的药似乎没起什么显著的效果,画家和表哥一直病的不成样子。
后来实在没了办法,她给司机打去救助电话,司机很快赶来接他们去县里打针,牧场的事太多,表哥怕因为他们耽误,怎么说都不让她跟着。
她的清晨依旧在和母牛与牛奶斗智斗勇,然后照常质疑自己是否智商退化,不过今时远比往日肉眼可见的多了些忧心忡忡。青草葱葱,蓝天漫雨,又到了夏季,这个期待着牧民和牲畜们迁徙的季节,让人难以忽视的记起即将踏上挖虫草的旅程,还有彭毛卓玛很快离去。
“那个女孩是亲戚吗?”
今年的她少了许多狼狈,虽然还是会气喘吁吁,但是起码跟得上大家的步伐,不会落下太多,不会太像个初来乍到的人。
她弓着身体摇头,开口时气很弱:“同学。”
昨夜下了雨,山上的绿色像刚刚粉刷过那样新鲜,土地踩着软绵绵的,露水还叫人止不住的打滑,任谁都知道是个采虫草的好时候,她和彭毛卓玛依旧与司机一家结伴,只是今年司机的三个孩子没有来,恐怕也和她一样烦厌爬山的艰辛。
“看着是汉族,她家不是这里的吧,这么远来找你,你们关系好哎。”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鼻喉里发了‘嗯’声很久,想的却是自己都记不起画家的名字。
到家已经累的不成样子,煮了壶茶水和司机夫妇闲谈,原本只想瘫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可在送他们出门时看到小阳光房角落里的画架又忍不住拿起毛巾擦拭落灰,当再次看到凹槽处稚嫩的刻迹,她还是放心不下,请求司机夫妇把她捎到县城。
“这么晚了去看他们,你怎么回来?”
“到时候再说吧。”决定确实不显理智,但很容易让她安下心。
她的“忘年交”们拥有让人艳羡的美好品格,他们勇敢、热烈、自由,敢于放手去做,也不会过多干预她的选择,而是默默支持着,也许这也是他们能走近她的原因。
车程不算久,大概一小时后她就和司机夫妇道了别,他们叫她一路小心,她站在小货车旁边,光顾着打量四周熟悉环境没有搭理司机,司机夫妇相视一笑,抻着胳膊费力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看向他们时又认真的叮嘱了一遍。
医院里永远是错综复杂的,她不愿意问路,只能自己一点点去找,花了些时间才确定方向,很多人与她擦肩而过,言语总是充斥着魔力的,它能让人得到讯息,也能让人记起苦苦找寻的回忆。
“十二床那个姑娘该换药了,她叫……”
好事到来的时候总会接踵而至,她先是从路过的护士口中听到了回想过许久的画家的名字,然后找到了二人的病房,并且得知了他们明天就能出院的消息,忧虑总算因为这些事消散在空气中。
她坐在画家床边的小陪护凳上,表哥还在睡梦中,据说昨夜打了一整晚的针,白天已经困的不成样子,还要奔波一上午做检查,下午好不容易偷闲睡觉。
“都得了流感,一个过敏了,一个有咽炎?”
“对。”画家附和时喉咙里藏不住的笑。
“挺倒霉的。”她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气氛忽的涌现尴尬。
护士的动作很快,换最后一瓶点滴的时候她也预备离开,表哥还在熟睡,护士将目光移向她们照例询问:“十五床名字。”
她呢喃了一下,双眸朝上回忆后才回答:“次仁。”
“好的,这是最后一瓶。”
护士离开,画家做出下床的举动,说要送送她顺便接杯水,秉承着对病患基本的爱护,她百般推诿让画家躺了回去,拿过杯子帮了她这个小忙,穿梭在医院走廊,身侧掠过好几扇窗,有清澈的蓝天白云加持,风景称得上赏心悦目,楼宇和草地树木融合,明明少了草原的寂寥和城市的稠叠,一切都是那样宁静平和,可她莫名觉得像被罩在瓶子里一样,似乎失去了什么。
替画家接好水再次告别,走到医院楼底下看到果篮零食又后知后觉的买了些送去,动静吵醒了表哥,寒暄过后她也没了继续留着的时间。
站在犬牙交错的街道旁,司机先前的疑问成了实质,牧场偏僻,她不知道出租车会不会载客到那里,小小迷茫过后,她还是打算试试,赶牛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既然做了选择就没有任性的资格。
“嘀…嘀……”
这样嘹亮震耳的声音,一下就能吸引到注意,也能让人很快意识到是什么,循声看到的果然是熟悉的小货车,司机胳膊撑在车窗上,头伸出一半,正看着她要开口呼唤,见她已经发现就只挥了挥手。
“叔叔,你怎么回来了?”
“不放心欸,你自己怎么回去,打个车不一定走,能走的肯定收你好多钱,我正好没什么事,跟家里商量了一下,还是来送你安心一点。”
“谢谢。”
难以忽视的,充斥在胸腔的酸涩的感动,这是她能感受到且永远无法忘怀的浓厚情绪。
第二天表哥和画家回来的时候拎着好多食物,手里都拿着裹黑布的很长一条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画家兴致盎然,没等她好奇就全盘托出……
“风筝?”
“这么美的天空不放风筝都可惜了。”
她抬头,如今体力充盈,对天上的景色也有了许多耐心,天蓝的澄澈,没有一点色差,皓白的云像被晕染,鸟儿飞过也不觉得色彩违和,估计等风筝上了天,又会变作一副新颖的场景。
“好主意。”
她的附和让画家和表哥都觉得意外,只是大家忙着搬东西,这样细微的情绪都被藏匿在了烟火俗事之后。
肆意的事总是很容易激起少年人玩乐的心思,所以他们再次重聚在一起后的休闲时光几乎都被放风筝占据,画家对这件事有着格外的天赋,就算没有风吹过的情况下,她也能很快的将风筝平稳的送上高空,等到风筝飞的又高又远,画家总会把线轮塞进她手里,风筝与翱翔的鸟儿平齐,把着线的时候压力也不是一般的大,但它就是能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激动的、偏向亢奋的快乐。
许是连玩了四五日的缘故,表哥应该是过了兴致,也可能是他很快要脱离学习生涯只身入社会,总之表哥不咳嗽之后就不跟着她们玩闹了,闲暇的时间总会长久的坐在电脑前,不知斟酌着什么。
日子久了,新鲜感褪去,生活就变得寡淡了许多。
“下雪了?”
“下雪了!”
平淡的一天,她打理着桑杰吉布杂乱的毛发,尽可能不让藏獒因为疼痛委屈呻吟,风吹过小阳光房的玻璃发出特别的响声,画家坐在旧沙发的另一头,嬉笑调侃着野猫,说它像个昂着脖子穿华贵皮草的贵妇人,画家抽出几张纸巾撕作一缕缕的,用身旁的杯子沾湿了手指,取根筷子把纸巾条都用水粘在一头,拿着自制的玩意儿充当逗猫棒企图与野猫玩闹,见贵妇不搭理,直把筷子往人家嘴巴胡子边戳,弄的烦了,贵妇总算赏面子和她玩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把纸巾头一口咬下甩到了一侧,再次端庄了起来,画家不理它了,抿着茶水看起了风景。
“你不画画吗?”
或许因为刚刚含了口茶水,又或许因为诧异,画家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简短沉闷的“嗯?”做回答。
“带了那些东西,应该是想在这里画画的吧。”
画家的目光从她身上经过,挪向了角落的画架又很快移开,又一次听到那种挤压声带发出的回答时,她下意识当作是画家没有听清产生了疑问,很快却意识到这回的话语里代表的不再是困惑,多的更像是犹豫,一种无法回答的迟疑,以及不得不回复的斟酌。
两个人都在等一个能继续这段寒暄的回答,细微银白渐闪,她已然太过习惯这片草原,一时不作反应,画家忽然的惊呼才叫她重拾神志。
下雪了。
也许无论见过多少次,青芜夏季落雪模样都值得人们叹赞。
三个人又一次聚起来玩乐,堆雪人费工夫,累就累在地上的雪薄,他们又贪心一个大些的雪人,收集就成了占比最重,最繁琐的事情,不过和闷在屋子里发无聊呆或盯电脑学习这样的事情做做对比,倒也略显几分有趣。
就这样,他们忘记时间会分秒必争的流逝,投入到仿佛融作草原上的一阵风,直到房屋附近的草皮全都裸漏了出来,与四周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雪花在零落时特意绕过了这片地带,她抬头望去,黄昏将至,从房屋里寻出曾经遗留于此的破旧衣物,一番装饰作收尾,和画家嘻哈打趣着,将雪人安置在门口才急匆匆的因为牧场工作离去。
迎着旭日最后的余光,雪人穿着皮质外套,带着老旧檐帽,羊粪做眼,石头做鼻,身上添着些稀奇古怪的零件,画家说它在看落日,表哥走时忍不住留下一句:“栩栩如生……”
踢着沙土路上的小石块,讲话都呼哧带喘,惹得牛群纷纷回头张望,雪不舍得停,像是做了他们的玩伴,她和表哥都依着从前的经验,怕冻伤脸拢起了衣领戴上了保暖的配件,画家却不一样,见雪下的比刚才更密了些,脱下了帽子围巾,一个劲儿抬头瞧天看风景,听到她说会冷也不甚在意,只说着没关系,这里好美一类的话。
雪花里可能掺杂了些叫‘兴致’的东西,全都顺着画家白皙的皮肤融进了她的身体,他们赶着牛到家,雪也停了,本欲休息,画家却‘勃勃’了起来,静坐三四个小时画起了画,她和表哥偶然路过,画家那里明明静谧安详,可他们却总忍不住探头张望,仿佛被什么殊趣所吸引。
从这日起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原本空荡到落灰的画架前每天都会出现画家的身影,画画是个精细事,画家一坐都是以小时起步,她画了雪人、画了放牧路上采到的不知名的花和漂亮的石头、还画了很怪诞的牛羊、很温馨童真的‘全家福’,里面有桑杰吉布和野猫,有这片大草原和牧场,那匹很犟很犟的精明马和费力拉缰绳的她,三个人围着画,因为其中乱七八糟的线条和呼之欲出的奇怪幽默感大笑不已。
同龄人之间惬意欢洽的气氛,最能增进彼此间的亲密关系,也让人感受到一种自在的舒适,这种在群体中感受到的新鲜自由,远胜过日复一日的琐碎带来的小确幸,而当一群人共同沉浸在同一自由环境时,获得的就不仅是幸福,更是幸福的多重叠加。
“你画吗?”画家回头,几乎是瞄准那样精确的看向了她的眼睛。
很难形容这一眼,不过可以阐述的是,她大抵再也不能忘记此刻,画家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模糊,她看不清,却觉得无比温和,似乎从这个瞬间开始,她就永远摆脱了惧怕对视,逃避对视的恶习。
她在忍不住的为此感到高兴,所以很难讲出拒绝的话语。
很轻很轻的“好”,让画家脸上扬起了笑。
画家画画时惯用各种颜色各样媒介的颜料,拿型号粗细不同的画笔作辅助,总肆意宣泄,而后再用线条框架勾勒形状,看着很有风格。
她翻找半天,才寻出一根画家从没用过的铅笔,再找了张作废的纸平铺在画板上,这举动很叫画家愤慨不已,没等她忙完就急着打断了:“这么见外做什么?”
“又不是贵重的东西,拿新的,喜欢的用。”
“我不会画画,画着玩的在哪不算画。”
画家不许,和她掰扯良久,等她连说好几个没关系的才作罢,等到招呼表哥的时候,画家就先行取了新的纸笔,表哥推脱几遍,拿过自己的笔记本想撕下一页来也被画家阻挠住了,最后没法,只能她们一起趴在巨大的画纸面前挥洒时光。
画家说她最不擅长素描了,像和黑白线条有仇,总是很难用它们准确表达想法,她说她曾经见过一个朋友,那个人最好的伙伴就是各种不同的铅笔,她不怎么和身边人交谈,总在写写画画,甚至不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只握着笔走神,画家说她是个非常恬静的人,像是不需要和人交流,她的倾诉大抵都被石墨聆听,所以她笔下的黑调就显得格外特别。
“我觉得她像是个对素描很有天赋的画家。”
他们没能聊多久,可能是两个人都没有太大的能力和耐性,当画家出门吹凉风的时候看到了桑杰吉布的身影,听到她亲切呼唤藏獒犬,和它说好久不见时,他们堪堪画完,也出门迎接了这位远行的朋友。
桑杰吉布已经好起来了,或者说它从没病过,她想,也许当初只是藏獒犬在挂念她,或用隐晦的表述,其实是她,她的愧疚,惦念,为桑杰吉布套上了层只有她看得见的虚假画皮。
欣慰是一种温暖的,极具力量的情绪,当它舒展时,感受就如同被毛绒毯子包裹,柔软,安适,使她眷恋,现在的桑杰吉布和野猫都不恋家,野猫热衷于交朋友,所以流窜在草原的各个角落,这是所有‘邻居’都心知肚明的事,而桑杰吉布,等到她们要在这里度过的第二个四季到来之后,藏獒犬就成为了一个热爱徒步的远行家,这片草原是伟大的,无论见效如何,它都以其最大的程度治愈了她们,她和桑杰吉布不再只依恋于彼此的陪伴,远方也成了她们目光中重要的存在。
心情好的人们总会做些可爱又莫名其妙的事,比如拉着远行者给它洗澡,画家做提议者,表哥充当支持者,她和桑杰吉布就成为了执行者,正值夏秋炎热,如果是当做玩乐,犬类对淋浴这样的事就不会表现出太大的抗拒。
年少的人总对动物展露出无限喜爱,可惜桑杰吉布再沉稳乖巧,它也是只庞大的藏獒犬,除了从小养大它的她,其他人总要承受它或多或少的警惕和凶戾,画家和表哥想抚摸它的心愿只能被抑制,这种期待最后成为了画家草原‘作品集’中的一幅,稚拙抽象。
“腰椎很痛。”
阳光明媚的时候,哪怕玻璃房里的陈设略显沧桑,也会带来一种暖融的氛围,也许是在画板前坐久了,画家揉着腰碎碎念叨了起来。
“要么出去走走?这个季节好像正是采黄蘑菇的时候。”
另一边的水桶旁,表哥坐在小矮凳上弯着腰处理着盆里的蔬菜,午餐的时间快到了,用贤惠一类的词褒奖表哥略显微薄,自从他到来,她都懒散了许多,最开始是和她争抢用餐结束后清洗收拾的事,后面靠很多次顺手的功夫承包了家务,再到后来连做饭都变成了表哥的专属,在厉害的表哥面前,她甚至稍显逊色。
画家又挑选起了颜料,同时对表哥的应答展现了强烈的认同和兴趣。
外面草地上晒着平铺开的被子,她觉得暖洋洋的,就躺在上面小憩了一会儿,先是野猫窝在了周围,再是桑杰吉布睡着在了她的胳膊下,到最后来叫她吃饭的两个人也把自己的被子拉到她背后稍远的地方躺着晒起了太阳,蓝天,青草地,印着小花的被子,呼吸平稳的人和猫狗,画家说这美得像幅油画。
凉风吹过,她也清醒了过来,跟着二人回屋吃饭。
“采蘑菇?”
“对啊,原来不就是放暑假跟着大人们去采蘑菇吗?正好是现在这个时候。”
她一回想,也跟着应和:“前两天下了雨,蘑菇也该长出来了。”
恰巧小货车驶过,喇叭声嘀嘀作响,墨镜遮面的司机顺道探望她,一不注意就被泼皮赖上,无可奈何的捎了他们一段,不过他也怎么没吃亏,忽悠了他们三个之后拿一袋蘑菇抵路费。
入目除了无边无际的绿色,只有零星作点缀的紫白小花,偶尔掺杂一些更为亮眼的特殊植物,蘑菇倒不像是这片草原的产物。
左右转悠了许久,都是一无所获,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画家突然想到一件应景的故事,往她身边凑了过去,用表哥也能听到的声音笑吟吟的问道:“有个地方肯定长了蘑菇,猜猜是哪?”
表哥和她猜的认真,草里、土里、木头上,他们几乎要说完了,画家却都摇头,抿着笑高兴的又开了口:“他说画树的时候不画蘑菇,树木就会枯死。”
“森林。”
“对啦!”想必是谜语有趣,画家和表哥都展露愉悦。
“什么?”
她却是对这谜语感到不解。
“为什么是森林?”
画家就在她身边,听到她在疑惑,靠得更近了些,低着头目光在寻找,言语在为她解释:“是一个童话故事,《画森林》。”
给她讲完故事的同时,画家脚边突然窜出一只野兔,她们被吓了一跳,躲闪之后,都盯着兔子向远处逃去,画家再把目光聚集到地面时,野兔逃走的地方,那一抹鲜活的黄色直直撞入视线,水珠还挂在伞盖上,画家更喜悦了:“那个兔子肯定是小精灵。”
有了起点之后,事情就不显得那么困难了,他们接二连三的有了发现,都越发投入,行动也逐渐分散开来。
风吹,掠过她的面庞,似乎有什么信号也从她的耳畔路过,她将注意力投射到整片草原,眼神四处打量,聚精会神的感受着,直到再次听见那种叫声,那种既预示着她没有出错,也预示着危险的叫声。
她站在略显开阔的地方,面前稍远处是大山的山脚,两座重叠的山在地面形成了一片狭小、空旷、静谧的区域,回过头,表哥在她右后侧,估计有一公里的距离,而画家就在那两座大山重叠的山脚附近,离那片神秘的区域不远的位置。
当狼嚎再次响起,表哥也和她一样警惕了起来,见画家怔愣,她大声呼唤她:“周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