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素描的画家与哥哥 四
北五布吉2025-11-11 09:025,351

  季夏,空气中好像开始有了微许秋日的寒凉,过往落幕,这个夏天能让她不停回想的事就只有剪羊毛了。

  她心知肚明,再拖下去就又要等到明年了,明年复明年,没见过有三年剪一次羊毛的人家,所以空闲下来之后,她的思绪自然而然将这件事排在了待行清单的第一位。

  一只两只三只羊从眼前跑过,数羊时就像在看动画片一样,羊越过门前时一跳一跳的,她总忍不住的弯起嘴角。

  每当做起这些简单的牧事,她的脑海自然浮现出阿爸阿妈曾经的身影,小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看着家人一边忙活,一边时不时的逗弄自己,如今走上他们曾经走过的轨迹,她好像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一旁仰着笑脸。

  阿爸阿妈是很谨慎的人,所以无论是谁,数羊时都养有一个习惯,不多不少,只数三次,刚把羊儿们赶回来入圈时一次,又把它们赶出去数一次,而后再赶进去为最后一次,她耳濡目染,也有了这个习惯。

  来来回回的数,皱着眉拱着鼻子,在发现数目不对后又因为怀疑重复了好几次,最后数了不下七八遍,才肯定的关上了铁丝网门。

  少了只羊,不算什么稀奇事。

  这种时候,经验老到的牧民仅仅扫视几圈就能看出丢掉的是哪一只,就像她的阿爸阿妈,甚至已经老去的爷爷奶奶,可她只是个被牧场和草原偏爱的新手,一路顺风顺水不代表她有极其老道的资历。

  她不断的回想,脑海里却很难有清晰的画面,存在的都是模糊的,抽象的,于是她开始回想那些记忆深刻的,以求在其中寻找到蛛丝马迹,对她来说记得最清的一定是那批最早被阿爸和叔叔们送来的羊儿们,它们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最久,也是最青涩时期和她一起莽撞生活工作过的。

  来来回回又找又数,她大概确定走丢的那只羊是这批最初的羊群在第一年诞下的后代,它已经长大,她不用担忧它会很快在草丘的某个角落孤独的冷死或饿死,确定好方向,她顶着黄昏,牵上马儿和桑杰吉布,野猫也蹦蹦跳跳的跟了上来,有时候还会三两步跳上马背偷懒,把精明马吓得浑身一抖,却没有挣扎着把它轰下身。

  她的身体健壮了许多,再也不是从前的孱弱模样,一连走五六个小时都不觉得太疲乏,甚至每日赶牛羊的路程都会被她视作在放松身心。

  一只手握着缰绳,一条胳膊套着桑杰吉布的牵引带,像是一家人去春游那样,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

  这片圈养牛羊的草场早在很久以前就一直被阿爸承包着,近些年来,住在这片牧区的很多人,包括他们一家都陆续搬离,使得这里日渐冷清,人迹罕至,至今仍旧留守于此的,恐怕也只有彭毛卓玛了,原本阿爸是想尽可能的把这片草场租赁出去,可是她来了,她也在这里放起了羊,就像曾经住在这里的他们一家那样,阿爸阿妈心疼她支持她,她就自然而然的继承了这片草场。

  这片地带,看过后说它小也略显几分合理,她隐约记的阿爸提及时透露过是用了五百多米的铁丝网围成的这草场,围起来的区域不算大,可若真走起来,地方就很大了,围起来的这一片大多是起伏不平的山峦,走上走下的,实际的路就比目测的远上许多。

  所以他们的步伐尽可能的迅速,想找也只能趁天黑,时间所剩不多。

  在大片大片的草原上找东西,唯一的经验就是眼神一定要锐利,视野要旷达,要聚精会神的观察天地间一切细节。

  目光不能触及到的,就只能逐一翻越土坑、土坡和断崖寻找了。

  风吹的轻,对他们很友好的样子,她都不觉得冷,这些日夜穿梭在大草原的精灵们就更谈不上了,有时她会眯起眼睛,让视线尽可能的瞄准某一地带,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匿羊儿的角落,野猫也从马背上窜下,欢悦的穿行在各种花丛和洞穴间,似乎也开启了一场拾趣的游戏。

  时间是个施与人矛盾感触的东西,它慷慨又吝啬,拥有时像神赐的礼物那样玄妙绝伦,离开时又分秒必争,毫不眷恋,她抬头看去,觉得黄昏像一滴逃进清水里的颜料,美则美矣,消散时却薄情的转瞬即逝,心甘情愿同时间一齐离去,只留片刻旖旎供人回味。

  马儿也是个乖巧的,所以她才信誓旦旦说这片草原在偏爱她,她抛下了缰绳,留马儿在原地吃草休息,弯腰吩咐桑杰吉布和野猫可以在这里玩耍,叮嘱它们不要跑的太远,等一会就跟她一起回家。

  她独自在这片草场翻找,心里一直都不太觉得小羊会翻出铁丝网跑向远方,可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也不得不怀疑了起来,羊儿若逃走了,估计就找不回来了,更现实些讲,一个需要群体生活的个体脱离了群体,它的命运就已经大步迈向了死亡。

  天色暗了七八分,已经看不清楚大自然为草地上的植物和岩石晕涂的阴影色调了,她几乎就要放弃。

  ​直到最后不知道是不是不死心在作祟,她花了不到半个小时,沿着铁丝网走了一圈,已经入夜了,体感渐凉,她在某处区域的边缘听到了草丛簌簌的声音,很轻很轻,不像是有什么在挣扎,而是某种动物轻微的翻了下身,她就这样在铁丝网的外围,别人的草场里找到了缠着几根废旧铁丝的小羊。

  离开了群体,羊就失去了方向和勇气,这种时候再想赶着它回家就行不通了,此情此景,即便在对后续前进方向不甚明了的情况下,羊也断不会像从前那样盲目顺从他人的安排,只会尽全力的逃窜,跑向不明的远方。

  这种时候,只能控制着它前进了,刚开始她是抱着它的,羊儿本身就重,还时不时的挣扎,不一会她就放弃了这个选择,累的气喘吁吁的,懊悔自己的蠢笨,单手紧紧的握住羊角,她牵着缰绳,马儿自然的跟在后面,羊害怕这种庞然大物,不用拉就自己往前逃了。

  就这样,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回到了家。

  安置好马儿,她、桑杰吉布还有野猫一起倒在了旧沙发上,如同镶嵌般不留一点缝隙,草草用过晚饭,她翻出家人带来的药,搬过床铺,带着桑杰吉布和野猫睡到了大炕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睡觉,她用砖块抵住小阳光房的大门,留出桑杰吉布和野猫可以通行起夜的缝隙,躺在床上,入睡前在想的事竟然是刚刚抱着羊儿的手感,她就算再没有经验,也能摸出小羊的毛实在是过长了。

  剪羊毛的事不能再拖了。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一天,早早就把牛赶到圈里去了,留着羊群一起度过疲劳的一天。

  这样的大事,大多时候都是叫邻居或者亲人朋友帮忙的,但她想起各自忙碌着他们,略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起前些日子刚拜托过家人,思索了好久,还是决定自己干。

  好在小时候阿爸阿妈教过她几次,她是个聪明的学生,想着孩童时会的东西不至于长大后上不了手。

  把羊群赶到很久前和彭毛卓玛一起给它们打过针的棚里,知道自己不太行,就不滥使用蛮力,靠着忽悠羊群一个个挤进狭小的过道,顺利的抓捕。

  绑羊是个技术活,很幸运这也是少年时学过的技能。

  两条前腿一条后腿,在不让羊觉得痛苦的前提下紧紧捆扎到一起,如果觉得能控制住了,就用膝盖抵住,反之若挣扎的厉害,就把它的角绑在柱子上。

  俗话好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羊叫和风声存在,仿佛某种程序里的功能性填充设定,她晃了晃脑袋,避免让自己因为复杂的情绪产生胡思乱想。

  一剪刀下去,环境正好,羊也没有乱动,修剪的地方堪称完美,算得上开了个好头。

  有了信心,做起活来就更迅速了,修修剪剪,就像在打理草坪一样。

  午间‘休战’,羊群还在对她嚎叫,走上台阶回房屋时,眼睛敏锐的撇到远方的路上,那辆熟悉的小货车。

  最近司机来的有些频繁,她理解司机一家认为的这是顺手的事,所以注意她帮助她,可得到的如此多却没有丝毫回馈总让她有些不安。

  司机是来送包裹和信的。

  不拆也能猜到,走时嚷嚷着要寄东西,只是她没想到刚刚离开几天的人这么快就送来了思念。

  信上说,画家要去浙江读书了。

  她打开那个不算重的扁平包裹,不注意间又掉出来一张小纸条,她看了看面前熟悉的画,低头看向了纸条。

  “在牧场的画,不过是打印版,舍不得。”

  她抿着嘴,司机没看出来她笑了,他们一起吃了午饭,告别后都各自忙碌去了。

  画和信被她收藏,还有表哥送来的各种各样的工具和生活用品,这些细心的,便携的东西,也被她小心翼翼的保存了起来。

  继续劳作,画和画上的场景都在她脑海里放映,像看了一部旧电影。

  她又在觉得孤独。

  无论感受过多少次,对她来说仍是一种格外新奇的体验。

  每只羊卧躺在地上都是一脸的视死如归,瞪着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的,有点像在装死,让她觉得挺有趣的。

  它们只在偶尔被她触碰到时会小小的跳弹一会儿,像从池中捞出甩到地面的鱼。

  不过有一只,总凝视着她,一刻都不肯移开,也不做丝毫挣扎,抻着脖子,像已被开膛破肚了似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这样的目光给人一种没由来的恐惧,它消散的很快,却让人不能控制的回想。

  怕鬼偏有鬼,这羊好像是专门盯着她走神的那几秒时间来发挥的,层层羊毛飘落,剪刀还没来得及收回,它迅速挣扎了起来,格外努力,就像已经挖通地道的肖申克那样充满了希望,可惜它没有肖申克的智慧,只有一腔孤勇,眨眼瞬间,皮肤被剪出一处破损,渗出点点血星覆盖在伤口上,她皱起脸,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自己也痛了一下,可她还没痛完,这只羊像觉察到什么,更用力的挣扎了起来。

  意外接二连三,她尽力压制,两条胳膊当四条用,仍因为反应不及,惹出一轮又一轮的祸事。

  等她完全回过神,羊不知什么时候撞到了剪刀上,呼哧喘着气,四条蹄子还在抽搐式的反抗,眼睛仍瞪着,再一看角,捆着的绳子早就因为蹿腾松散了。

  她忍不住低呵:“疯了吗。”

  一没下狠手,二没惊吓它们,不过分心了一瞬间,即便这样也尽力不让场面失控,一切都是突如其来,像冷冻的寒意不知何时早已渗透那样,等她缓过神依旧不能理解这只羊的做法。

  在还未察觉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的颤抖了,惶恐紧张,是意识在向身体传递无法做到漠视一个鲜活的生命挣扎流逝的信息,她的眼神飘忽了起来,不清楚下一步的打算,躯体怔愣,大脑只能优先像重启的老旧装置一样迅速运转起来。

  等她的思维意识明确后, 所要面对的,就又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是一只活生生的羊,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血液流淌,它在痛苦。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害怕打破某种自我认同,总之她再次选择了自己来扛,只是短暂的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请家人或朋友来帮忙,就被自己三两个念头否决。

  她的一切行为都是记忆和经验所谈,都是她曾经见识过的阿爸阿妈的做法,她知道是正确的,可她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擅长的,最终还是在硬着头皮上。

  她清楚必须立刻做些什么,因为会淹没她的不是这只羊,而是没救它或是眼睁睁看着它在极端痛苦中死去带给自己的负罪感。

  用蛮力牢牢的把这只羊绑了起来,一条腿都没有落下,免得它因为乱动弹让伤口恶化,插入它身体的小半截剪刀已经摇摇欲坠,几乎掉下来了,她拔与不拔区别都不算太大,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摁着伤口周边的皮肤,格外谨慎的将剪刀头取了出来,羊没有挣扎,她猜是这个举动没有给它造成二次伤害。

  牧民的家里几乎常备着某些为了预防突发事件发生时用的东西,比如喂食小羊的奶嘴奶瓶,比如打号用的油漆,其中最重要的,一定是各种各样的兽药。

  翻找着查看说明书,斟酌后拿了瓶碘伏和青霉素,左寻右觅找出来的布条,要么是不太长,要么是不太干净,没了办法,最后贡献了一条前不久新洗过的裤子,用剪刀剪下两边的裤腿,叠在一起就得到了一条冗长的简易的绷带,怕被羊折腾开,她还特意找了针线粗略的缝制在了一起。

  好在有放凉的开水,用手试过温度,小心的冲洗伤口,羊被绑得很紧,只要不因为疼得无法忍受而剧烈反抗,它几乎不能挣脱开,洗干净沙砾尘土之类的,再用碘伏轻轻擦拭,药都是兽用的,只要羊不会过敏,就不怕出现什么问题,但她用药还是很谨慎,只敢均匀的完整的撒上薄薄一层,粉末很快被渗出的血水浸湿,她立马把两层纱布块覆在伤口上面,再用裤子做的绷带物略紧的缠在羊的身体上,又生怕被它甩开,在绑的格外牢固的状况下还得特意缝制一下。

  她站在羊旁边注视了很久,看着它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想应该是起作用了,应该是没问题了,羊儿身上还垂着未剪断的羊毛,哪怕裸露着大片的皮肤,她的目光还是只被那小部分的白色柔毛吸引,沉思了一小会儿手起刀落,只断开了那小片的累赘,怕惊扰就没再继续给它剪了。

  松绳放它离去,她继续工作,却时不时觉察它躲起来凝视的目光。

  也许是她的心被叨搅了,速度渐慢了下来,动作也不再流利,犹犹豫豫中又出现了差池。

  停下手里的活,她皱着眉头看着又被剪破的一小块皮肤,只有指甲盖大小,没有羊毛遮挡的身体白里透着粉嫩嫩的红,像新鲜的蜜桃一样,外伤处像剥开的荔枝,不见肌理,看起来滑腻,要更粉润几个度,是一种偏近浅红的颜色,伤口边缘渗出几丝血迹,不算显眼却也难以忽视,她只给它擦了碘伏。

  没关系的……

  没关系,像阿爸这么老练的牧民偶尔也会犯这样的小错误。

  她内心烦躁,大有甩手就走的想法,只能通过不断的暗示和安慰好让自己继续这项任务。

  余下的不算多,越小的羊抵抗力越差,愈有可能因为畏寒生病甚至死亡,所以共识是一般不把它们列入待剪羊毛的行列,这样一来数量也就不算繁多了。

  忙到下午结束,她把羊群安置好,一鼓作气的早早把牛也赶了回来。

  心烦意乱会叫人懒得做事。

  瘫倒在床上,不是为了睡觉,只是在静静的神游。

  人大抵是唯一一种会无数次反刍回忆的生物,也常常把自己囚禁在构建的思绪中,或许人类拥有记忆,并且能通透清晰的规整它,是为了赋予那份无可替代的情感体验,然而在某些时刻,少数微茫的可能下,它带给人们的几乎是迷茫和痛楚。

  发现自己在不停的回忆,画家和表哥,那些她清楚最终会离开的人和事,当她察觉不能控制时,所认为的反常就裹挟了她的思维,于是她想,也许剥除掉这些陌生的情绪,一切就会回到熟悉的正轨,所以她开始利用挤出来的闲暇时光,尽力压制自然而然流露的想念。

  时日仍在流转,任凭光怪陆离的想法更迭,它都只潜藏于内心深处,难以被窥见洞悉,所以一切看起来还是稀松平常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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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杰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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