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我摇摇头,我的眼里只有果冻,心里只有韦颖漪。
韦颖漪略微失望,说:“他们说我像个鸡婆,说我还凶,以后嫁不出去。”
我又挑了一块果肉喂给她,她很爽快张嘴接着。
我说:“嫁不出去嫁给我啊!”
她笑着拍给我一巴掌:“你也咒我?嫁给比自己小的会被人笑的。”
十年后的韦颖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落落大方高高在上。想娶她的男人多如牛毛,不少媒婆都来给她说亲。十年后的我却已经大概知道,金钱物质对爱情的决定性、冲击力,像是杀戮一样真实残忍。
我也想过娶她。我想一定是十世修行的好人,才能娶到韦颖漪这样的姑娘。
我问过我爹什么是鸡婆,我爹直接给我一耳刮子,然后骂我:“你这一天天跟谁学的?小小就这样,长大了还得了。”要不是我爷爷抱着我,那天难逃一顿打。后来是去商店买零食听见一个叔叔闲聊说另一个叔叔在外面打工,挣到的钱都拿去跟鸡婆睡觉了,鸡婆天天跟不同的男人睡觉,得病了就传给后面的男人。
我听了很难过,比挨我爹打一顿都难过十倍。我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但是我不要韦颖漪因为钱去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我于是跟韦颖漪说:“谁再说你是鸡婆你告诉我,我去砸他们家玻璃。”
韦颖漪笑了:“你要干嘛呀?”
我嘟着嘴很认真跟她说:“以后长大了要是没人要你,你嫁给我,我俩一边种田一边去砖厂打工,好好过日子。我不要你去做鸡婆,真的。”
她:“哈哈哈哈,你好傻啊卢衔桐!”
我辩驳:“我的成绩很好的。”
韦颖漪问:“你的理想是什么卢衔桐?”
我想了想:“去砖厂里做瓦。”
她说:“老师让写作文,我的理想,我写的是以后当个老板,卖花卖蛋糕。好多同学的都是当老师,当科学家,当医生。”
我说:“嗯,因为伟大嘛!”
她说:“你为什么不想伟大?”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是一个伟大的人。”
她想了想:“那你来给我的花店蛋糕店打工吧?我开工资给你。”
我说:“好呀!”
韦颖漪想开一个蛋糕店是因为她的一个表哥在城里有一家蛋糕店,表哥表嫂两个人每天一起烘烤蛋糕,生活挺甜美。她表嫂每天都会去买菜回来做饭,从来不跟她表哥吵。
韦颖漪的母亲却一直骂她父亲,隔三差五跟他吵架。她母亲眼里只有她的哥哥,对他各种娇惯溺宠。韦颖漪的舅舅开了一个录像厅,用碟子放。后来电视普及了,去看的人少了。她舅舅就把录像厅改成了麻将馆,她母亲就经常回娘家的时候打几天麻将。她母亲本来就长得不错,每次回娘家打麻将都化妆盘头发,穿红裙,于是清湾镇上就有人说她乱搞男女关系。这种事情放到今天连个屁都不如,但是在那个涂口红就被人认为是作风不正的年代,是会惹人闲话的。
韦颖漪被人说现在长得好看,长大以后会做鸡婆就是这件事惹的祸。
她三年级的时候遇上政策改革,教材各种大换血,就连入学审核也非常严格。老师们挨家挨户走访,到了入学年龄的都劝入学,还没到年龄的也不提前收录。韦颖漪念幼儿园的时候还小半岁,所以按照规定必须再读一年三年级。
当时很多人都多读了一年,包括我的同班同学变成了我的低年级学弟学妹。
韦颖漪的母亲大发雷霆,骂她读书不让人省心,不如她的哥哥懂事听话。说一个赔钱货,以后要嫁给别人家的,现在读书就是浪费,初中毕业了赶紧嫁人生孩子。
韦颖漪一说这事就哭,哭过好几回。她的父亲也只是凑在中间说几句圆场的话,她哥哥简直就是幸灾乐祸的。
我二年级了她还是三年级,有一次放学邀请她去我家里做作业,我新妈说起这个事情,她还哭了。我只说了三个字:你别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韦颖漪哭,她笑起来是那么漂亮,哭起来却让我的心先碎了。那时候我还年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不会去抱一个人,不会给一张纸。我新妈站在桌子边,把她搂在怀里,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看着橘黄色的灯光在我新妈的头顶上像一朵祥云,像是佛祖菩萨脑后的圣光。那光照亮了韦颖漪,也照亮了我。我从此不再恨她,我想如果我妈还在,她也一定会这样抱着韦颖漪的。
后来我爷爷病重,经常吃了东西后呕吐,有一天放学看见我新妈正在清理爷爷的呕吐物,然后把脏了的衣物拿去洗。我在内心开始感激她,只是言行上还疏远。当然,她看我的时候也显得有点疏远,我毕竟不是她的崽子。不过她总在我和我爹闹矛盾的时候充当和事佬,我爹顺势下个台阶。
直到我六年级考完小升初的毕业试这种尴尬才好转了,那时候韦颖漪已经初一了,我只有在周末看见她。
那年暑假,山狗拉我去他家打游戏,我不太愿意玩,就一直泡在清湾河里抓鱼送给韦颖漪。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跑到河边玩耍,弟弟掉进河里了,妹妹一个劲哭。我凑巧把他捞起来了,他吓坏了死紧抱着我,喊我哥。先前他们跟我多少有点疏远,大概也是我新妈跟他们说要离我远点。
我新妈哭着赶来四处摸摸她的儿子,面色惨白地跪倒在地上把她儿子搂在怀里,顺势把女儿也搂在怀里,三个人都哭。我新妈一边哭一边安慰她的儿女别哭,那场面看着我的鼻子酸溜溜的,我也想哭。如果她是我妈的话,她一定会抱着我的。
我不想哭给她看,她已经很难过了,我看拴在我腰上的那些鱼还在,我想到了韦颖漪。想起她会好一点,不那么难过。
我走远了一点,看着我新妈给她的儿女用土方法招魂,不停拍他的后脑勺,说着神仙保佑,鬼怪让路的话。我弟弟其实懂事的,给她擦眼泪:“妈你不要哭,你不哭我也不哭。”看着她手忙脚乱给自己擦眼泪,手忙脚乱招魂,那样子滑稽极了,我却笑不出来。
滑稽的闹剧还在上演,我黯然走开了。
我新妈带着她的儿女赶上我,她说:“叫哥哥。”她拍拍我的后背,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感谢的话而局促着。
两个小屁孩就叫我哥哥,我笑着抱起妹妹,她不哭了。这样的场景在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我问妹妹:“你要吃果冻吗?”
妹妹点头,我于是抱她去买果冻。她啃着一个果冻问我:“哥哥你为什么天天抓鱼,你送给那个姐姐吗?”
我说:“对啊,她喜欢鱼。”
妹妹取笑我了:“羞羞羞,你是不是要娶她?”
我问她:“谁说的?”
“爷爷说的。”
老老卢的病越来越重,我不再跟他闹嘴。老卢每次在他床前跟他说话都显得很难过,家里的棺材早就准备好了。
有一天老老卢跟我炫耀说:“你看我那个棺材漂亮吧?楠木的,挺贵了,咱们村还没几个人睡过。你一个木匠表叔亲手打的,可好了。”
我给他剥一个橘子:“以后我睡的棺材要比你的大,比你的好一百倍”。
他抬手想要打我,我把橘子塞过去,他笑了。后来我想,你真是老不正经,这种事也要跟我炫耀?再后来土地丧葬改革了,必须火化,我死了后连睡棺材都没资格了。原来老老卢很有预见性,这次是我输了。后来看见人死我就经常想,我那个木匠表叔不能打棺材了,他靠什么过日子呢?
在我初中开学之前,我还是失去了老老卢。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中最后一点光芒消失,他再也不会跟我炫耀了,再也不会吃我剥的橘子了。不管橘子再怎么好吃,我失去他了。
那天以我爹为首的几个邻居亲戚围着他,给他擦身子换衣服,我被人拉在一个角落里,说要我不要看死人。我从来不觉得那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他就是我爷爷,就是老老卢,气极了我就骂他“老汉奸”。那是我们童年时代觉得最难听的称号,我加在这个最可爱的老头子身上。
那几天我浑浑噩噩的,看着他的葬礼,看着道士诵经,亲戚吊唁,看着他们吃流水席。我不觉得他死了,我哭过两次,但是我的心不痛,只是木木的。
老老卢下葬后,我仍旧在河里摸鱼。那天网上来一条筷子那么长的鲤鱼,算是大货,我的塑料瓶勉强装得下。我想起了,有一次我骂老汉奸是因为他偷了我的两条不小的鱼,抹了盐巴辣椒,在火炭上烤着吃了,还说被猫偷吃了。
我的眼泪滴滴答答掉在河里,我想把这鱼烤给他,可他再也吃不到了。我抽噎着,把那天的鱼全都倒进了河里,看着它们消失在水波纹了。有三条小鱼已经翻鱼肚白了,再也不会翻出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