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细雨飘摇。
霍欣坐车来到了那家私立医院门口,路灯昏黄,街上空无一人。
霍欣仰起头,看着医院明晃晃的招牌,一滴水珠落入她的眼眸,她眨了下眼睛,水珠清洗了她眼球中的浊尘,视线变得清晰许多,她跨步进入医院,步履缓慢,一瘸一拐,膝盖和手臂上的纱布隐隐渗出鲜血,全身都在疼,分辨不出具体位置。
一名值班护士正在睡觉,霍欣敲了敲桌面,护士醒来,看见霍欣的模样,以为她是来就诊的,便说:“我们这里没有急诊,只有药房医生。”
霍欣将一只手搭在桌子上,语气低沉:“我是病人家属。”
护士搓了搓眼睛:“现在并非探视时间,请您清晨六点之后再来,可以吗?”
霍欣盯着护士:“病人胡秀芬,是不是死了?”
护士愣了一下,随后想起什么,一边翻看资料,一边问:“你是胡秀芬家属吗?”
霍欣蹦出一个字:“是。”
护士说:“胡秀芬已经在两天前逝世了,我们告知了她的家属,让来领尸体,但家属一直没来,尸体还在太平间呢,你是胡秀芬什么人?”
霍欣一字一句地说:“胡秀芬是我妈。”
护士轻呼一声,立刻说:“是这样的,胡秀芬还有最后一笔费用没缴,尸体也要尽快领走,昨晚有几个人来问过胡秀芬的事,你和他们——”
霍欣打断了她的话:“把胡秀芬的病例给我看。”
护士打电话给坐班医生,一名白大褂医生打着哈欠走来,得知了具体情况后,调出了胡秀芬的病例,霍欣大概看了一遍,说:“带我去看胡秀芬的尸体。”
白大褂医生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霍欣,并未出言询问,只是让护士拎着霍欣去太平间,下到住院部负二楼,护士在电梯口等候,霍欣一个人进入太平间,太平间内有一张护理床,床上蒙着白布,她掀开白布,看见了一具干瘪的尸体,面皮被冻得发白,像裹了一层霜,能辨认出正是滴水筹的那名患者,也就是男友的母亲。
也许是身体太过虚弱,也许是伤口疼痛所致,霍欣只感觉双膝一软,不由跪在了地上,她斜靠那张护理床,脑袋搭在床腿上,足足跪了五分钟,直到护士察觉不对劲,在电梯口大声喊叫,她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带走了绑在胡秀芬脚腕上的尸牌。返回电梯后,护士询问她什么时候缴费,霍欣扭头盯着护士,她的额头上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流过她的鼻梁,顺着唇角,滑入脖颈,配上她直勾勾的目光和严肃的表情,着实有几分恐怖。
电梯停下后,护士惊叫着跑了出去。
霍欣一瘸一拐地离开医院,没人阻拦。
然而,走出医院后,外面却有两人拦住了她,正是那两名讨债青年。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高个青年双臂抱胸,“什么都别说了,还钱吧!”
霍欣视而不见,径直朝右走去。
“这次不可能再让你再跑掉了!”高个青年大喊一声,“拦住她!”
黑暗中走出两人挡住了霍欣的去路,霍欣还是闷头往前走,那两人伸手一推,将霍欣推倒在地,霍欣从地上爬起,继续往前走,再次被推倒。
高个青年踩住霍欣的头:“你不是很猛吗,本事去哪了?!”
霍欣试图起身,但没起来,干脆趴在了地上,也不挣扎,也不说话。
“装死?!”高个青年半蹲在地,抓住霍欣的头发,将她的脸抬起来,“真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你是不想要眼睛了,还是不想要肾了?!”
霍欣冷哼一声,眼皮轻翻,斜瞥了高个青年一眼。
高个青年感受到了一股蔑视之意,他低喝一声,将霍欣的头重重撞向地面,然后将霍欣拽起,和另外三人一起,把霍欣半推半就地拉入不远处一条狭窄街道。
此时是凌晨两点半,路上车辆稀少,行人几无,狭窄街道中连路灯都没有,两侧是幽深的绿化带,雨逐渐下大,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啪嗒声响。
霍欣被拖入了绿化带中。
高个青年拿出一把匕首,矮个青年掏出一个装有半透明液体的玻璃瓶子,另外两人按住霍欣的手臂。
“一只眼睛顶五万。”高个青年蹲在霍欣面前,晃了晃匕首,“两只十万。还有五万利息,挖你一个肾。没意见吧?”
霍欣抬起头,盯着高个青年,嘴角上扬,似是在冷笑:“钱我一分都不会还。我身上的器官你们随便拿,你要是不敢,就是我孙子。你敢吗?”
“你活腻歪了是吧!” 高个青年怒吼一声,匕首忽地刺下,但没刺中霍欣,而是贴着霍欣的脸颊,刺入了地面。
霍欣的脸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隐隐有血渗出。
“刺不准吗?”霍欣说,“要不我帮你?”
“真以为我跟你闹着玩呢?!”高个青年被激怒了,一巴掌打在霍欣脸上,接着一拳打在霍欣鼻梁上,起身一脚踢中霍欣下巴,又是一脚踢在霍欣腹部。
霍欣趴在地上,无尽的疼痛让她失去知觉,意识也处于半抽离状态。
高个青年将霍欣的脸按入泥水中,霍欣的口鼻被泥水堵住,一时呼吸困难。
矮个青年在旁边低声提醒:“我们是要钱不是要命。”
高个青年显然上头了,不管矮个青年的劝阻,双手掐住霍欣的脖子死命往泥水里按。就在这时,一束强烈光柱射向这边,在四人身上一扫,锁定了高个青年。
四人逆光望去,见两人朝这边走来,一人手里拿着电筒,一人手里举着相机。
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光传来:“从医院门口开始,你们的行为就全被拍摄了下来,公众场所殴打他人,还是群殴,对方没还手,视频是物证,我们是人证,如果判刑,至少三年起步,再加上你们暴力催收,疑似黑社会团伙,罪加一等。”
高个青年立刻松手:“你胡说些什么,我们这是自家人闹着玩!”
高个青年眼神示意,矮个青年避开光柱,快步朝那两人走去。
女人高声说:“我们已经报警,外面还有人接应,你们听——”
寂静的黑夜中,除了啪嗒的雨声之外,还隐隐传来了警笛声。
矮个青年立刻停步,转身望向高个青年,不待高个青年说话,另外两人拔腿就跑,很快消失不见,高个青年仰头听了听,揣起匕首也跑了,矮个青年骂了一声,扔掉手里的瓶子,紧随其后,眨眼间,绿化带内便只剩霍欣一人了。
那两人小跑着来到霍欣面前,不是别人,正是沈奕菲和高铭。
沈奕菲猜到霍欣会不告而别,只要霍欣觉得自己能走动了,肯定第一时间离开。霍欣的第一个去处是地下拳击场,但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再加上她得知男友母亲的死讯后对金钱的渴望度降低,应该不会立刻前往;霍欣的第二个去处是那家私立医院,她可能会去验证沈奕菲所说的是真是假,再决定后续怎么做;霍欣的第三个去处是回家,或去春风宾馆。
沈奕菲综合判断,觉得霍欣离开后率先去那家私立医院的概率更大。
高铭自告奋勇,决定去医院门口蹲守,以便掌握霍欣的行踪。
当宋锦书确认霍欣离开,通知高铭时,高铭早已在车内睡着,他被铃声吵醒,没看见霍欣进入,只看见一辆车停在了医院斜对面,车上下来三人,和医院门口一人汇合,四人在医院两侧守着,高铭认出其中两人是那两名讨债青年。
沈奕菲意识到讨债的今晚可能会采取激进行动,霍欣面临危险。
沈奕菲让宋锦书带上相机,她带了一个强光手电筒,两人赶到医院时,霍欣刚好从医院出来,她们没有贸然上前,一来是因为霍欣不会听她们的,二来是想帮霍欣彻底解决此事,否则讨债的一直纠缠不休,早晚将霍欣逼入绝路。
当讨债的和霍欣对峙时,沈奕菲全程录像,在讨债的将霍欣拉入狭窄街道后,沈奕菲和高铭悄然跟进去,宋锦书在外面做后援。沈奕菲拍下了讨债的暴力殴打霍欣的行为,在看见高个青年要对霍欣下死手时,适时现身,其实她们没报警,只是恰好有警笛声响起,将那些人吓跑了。当然,不管有没有警笛声,对方见到她们后,都不可能再有进一步的行为了,只是这样解决地更快。
“又是你们……”霍欣艰难地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清了沈奕菲的脸。
“我们帮你拍下了视频,你可以用来和他们周旋。”沈奕菲说,“至于要不要报警,你自己决定,我可以帮你报,就现在。”
“不报警……”霍欣吐出一口泥水,每说出一个字都很难,“我不去警局……”
“行。”沈奕菲尊重霍欣的决定,“那我们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霍欣无力地闭上双眼,“你们别管我……”
“都要死了,还那么多要求!”高铭早已按耐不住,大声道,“我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帮你取证,是为了谁?!你这人咋不知好歹呢!”
“我不认识你们……”霍欣将脸扭向草丛一侧,“给我滚远点……”
高铭望向沈奕菲,耸了耸肩,又气又无奈。
沈奕菲看见霍欣不久前缠的那些纱布全被泥水打湿了,不仅旧伤在流血,还添了新伤,刚才这一番折腾将霍欣刚恢复不多的力气再次耗光,已是元气大伤,就算不住院治疗,也要保证伤口清洁,就这样泡在水里,肯定发炎感染。
沈奕菲打电话给宋锦书,让她将车开进来,随后和高铭一起,将霍欣抬入车内,沈奕菲坐后排扶住霍欣,高铭开另外一辆车跟随在后,三人回到了锦书家中。当霍欣再次躺在那张凉席上的时候,她微微睁眼,看看沈奕菲,又看看宋锦书,眉头轻皱,用气愤又疑惑的语气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沈奕菲没回答她,宋锦书也没回答她。
高铭从洗手间出来,说了一句:“因为傻!”
高铭轻咳一声,补了一句:“我说我自己。”
宋锦书重复了一遍昨夜的行为,为霍欣止血、清淤、消毒、包扎,有条不紊,细致专注。霍欣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陷入了昏迷状态,并未挣扎。大约半小时后,宋锦书全部处理完毕,并为霍欣换了身衣服。当沈奕菲将毛毯盖在霍欣身上时,霍欣嘴里嘟囔了一句,似是说梦话,接着双手紧抓毛毯,像是害怕什么。沈奕菲轻拍了几下霍欣的肩膀,霍欣的双手才逐渐松弛下来。
霍欣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不记得梦境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尽头,没有终点,跑得快要累死了,终于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肉呼呼的小圆脸,扎着双马尾,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沫沫。沫沫蹲在凉席边上,怀里抱着那只棕色小熊,见霍欣睁开双眼后,她指了指霍欣身上的纱布,轻声问:“姐姐,你还疼吗?”
霍欣的右眼皮跳动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苦。
“不疼。”霍欣沙哑着声音说。
“你是它的新朋友了。”沫沫将棕色小熊放在霍欣枕边,“它会把你身上所有疼痛吸走,就像这样——”沫沫俯下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嘶声响。
霍欣似是想笑,但没能笑出来,只是嘴角颤抖了一下。
她将头扭向另外一侧,一行眼泪忽地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