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复远夺下铁锤。
“这是三重身的‘金身不共’，世间仅有一尊，有眼不识珠！”
赵逢药抹抹手上的灰：“早说不就好了，何至于动手。”
邱复远既然承认，那就意味着青面黄婆案和雪庭大劫案与他脱不了干系。
李禅因斟酌再三，问道：“邱主事，赵公子刚才所说当年，可是真的？”
事已至此，邱复远没什么好再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说：“是，鸿钧老祖的确是我的手笔。”
“我是‘金身不共’的唯一传人，‘金身不共’不重外在，重在内里的金身千变万化。而且你们刚才说错了，‘金身不共’用不着阴阳拼接这种低级手法，而是整体浇筑成型的，对铸师空间感官要求极高。”
“但是这种奇淫技巧，最大的亮点也不过是喧宾夺主而已，让人忽略器物本身蕴含的外在之美。可我的雕塑造诣，并不低于江湖中的任何名手，为何要去追求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倒不如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褚裕……”
提到褚裕，他变得言语冷淡，“褚裕当年是来找过我，他以扬名天下为利诱，我便替他造了可拆可卸的‘鸿钧老祖’。之后交付给他，也就没有下文了。”
“我跟褚裕之间，不过是委托跟制造的合作关系……再多一点，是事后知晓雪庭大劫案的一部分内幕、却没有道明，有知情不报之嫌……后来‘雪盐找回’‘声望平分’，那都是褚裕单方面许诺给我的报酬。”
“我早先知道的其实也并不比你们多。天藏山庄如果耿耿于怀，想找我报仇，我只能认倒霉。可要说在六扇门门前揽罪翻案，那乾坤无定手找的应该是褚裕，而非是我。”
“就好比是司空兄，他不也是那桩劫案的受益者吗。莫非只要跟雪庭劫案沾上边，所有人就得为天藏山庄肝脑涂地，前赴后继，这是什么道理？”
司空曙站在一旁附和：“是啊，乾坤无定手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了……而且阁主，邱主事醉心手作，强行冠上构陷天藏山庄的罪名的确太严重。”
时间过去那么久，既无物证，也无人证。两个人在雪庭大劫案中参与究竟有多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可有句话赵逢药却不爱听。
“知情不报”——邱复远说得轻描淡写，殊不知这四个字其实几乎等同了“助纣为虐”。
因为与他无关，所以说与不说显得没有那么必要。他只需要看见用之换来的江湖拥戴就够了，两百多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多年了，正道武林在大局抉择上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既然和青面黄婆案的起因有关，我总要把这件事情说道清楚，如何处理，后面还要看阁主的意思。”赵逢药半开玩笑，“但是两位要小心啊，乾坤无定手说不定就在看着呢。我看他也并非是什么循规蹈矩之徒，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邱复远扫视一周，除了赵逢药，厅里不外都是些熟人。
他当即对李禅因抱拳，“那就听凭阁主做主吧。至于乾坤无定手……”
“宵小之徒，霸道如此。我邱某人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各执一词，掰扯不通，那就狭路相逢分对错吧！他不来，我也要去找他。问一问杀人行凶，伸张的是哪门子的正义！”
“阁主，事情杂多，我就先告辞了！”
邱复远三言两语便让案件回到了最初。
既不做低，那结果不外是谁找到谁，谁对谁下手的顺序不同而已。
可惜的是主谋已死，不然这件事也不用一团乱麻，闹得如现下这样不死不休。
邱复远一走，司空曙留下来徒有尴尬，干脆一同离去。
两人走后，缉宝阁剩下的几位心情沉闷，由以李禅因最甚。
赵逢药也坐过他这个位置。
设身处地，李禅因的考虑不难理解。
本来“水至清则无鱼”，真当到了“污水浑浊”，及时清理刮骨疗伤也就好了。可谁能想到缉宝阁眼下这摊，竟然成了千丝阁不能妄动的烂泥。
千丝阁本有两个选择：要么包庇缉宝阁，要么坦诚昭告天下。
可是青面黄婆案既发生，说明这摊烂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装聋作哑只会给千丝阁日后埋下隐患；然而选择开诚布公……说句难听的，旧案“主谋”已死，像司空曙所说，“死无对证”。即便他日愈演愈烈，最坏的情况也不外是把褚裕拉出来曝尸天下，又或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各执一词，吵得谁都挂不住脸罢了。
以上还只是站在千丝阁的立场，雪庭大劫案还涉及了当年六扇门，若要翻案，六扇门如何作想也根本难以预料。
李禅因考虑良久都没有下文，说：“赵公子，有关雪庭大劫案，我和两位掌阁还需另再商议一番，请赵公子念及影响，为千丝阁先行保密。”
赵逢药高兴：“好的，没问题。”
赵逢药不光要为他保密，还要耐心等待此案引发千丝阁内部结构震荡。那个时候，千丝阁才正是能者居上的最佳时机，取李禅因而代之也就指日可待了。
告辞缉宝阁，赵逢药暗觉内息不稳，路途中，手不自觉地就压在了胸口上。
唐三应似乎一直都在等他，“赵逢药，你怎么了？”很远就能看见，他的动作的确很古怪。
赵逢药故作放松，“没事，想事情呢。”
唐三应能主动找他，也算是个难能可贵的突破。
“怎么样，雪庭大劫案的事情说清楚了？喻掌阁怎么说？青面黄婆案算是了结了？”
赵逢药心想，原来是为这事。
“可以算是吧，他们眼下正为别的事情忧心。赏筹分发，恐怕还要等到明天。”
唐三应已经不能再贪心了，不管这几天内心经历了不少动摇，结果到底是好的，自己的没脸没皮总算能换些实际有用的东西。
“那就好。”以唐三应对赵逢药的了解，他今时的表现跟上次白骨杀人结案时候明显不同，“你怎么了？不是说案子破了吗，怎么你好像一点也不高兴？”
赵逢药心不在焉，“我只是在想，凶手绕了这么一大圈到底在图什么，是单纯图报仇泄愤呢，还是图为雪庭大劫案翻案。”
唐三应：“不能两者都有吗？”
赵逢药：“如果两者都有，凶手第一个杀的就不应该是褚主事啊。要知道褚主事一死，很多事情死无对证，旁人黑白颠倒，说什么都可以，他这旧案不就白翻了？如果凶手是单纯为了报私泄愤，那他就太不小心了。机会那么多，为什么要选择在千丝阁下手呢。自爆身份，打草惊蛇，仇人尚在，自己反而深陷不利，那接下来怎么办？”
唐三应：“……难不成，凶手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这个话，赵逢药刚才作为玩笑也曾提醒过邱复远。凶手如果不是粗心大意，那就是对仇杀有着志在必得的把握，并不排除他早一开始就已经蛰伏在千丝阁。
“欸，你换衣裳了呀？”赵逢药突然有所注意。
唐三应在雪庭挖了一整天的土，回来过后刚刚换洗，穿了一身和先前颜色相近、领口暗纹有所区别的劲裳。
唐三应掸动领襟：“这你也看得出来？”
赵逢药指向他的脖子，告诉他脖子沾有灰尘，而衣领上却没有。
“没有……”没等唐三应解释，赵逢药就下意识地搓了搓右手拇食指，说：“小唐，我想再去看看卢主事！”
唐三应：“……”
距离结案领赏只缺临门一脚，唐三应不若做个顺水人情。
可是……
卢肇义被陈尸在了暗室，而暗室又关押着此案最大的嫌疑人林朝。邱复远有交代，看守暗室的守卫无论如何也通融不了。
“你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等明天请示邱主事了再说吧。”
以他们两个人微言轻，想指使守卫根本不可能。
也就在这时，里头的林朝忽然开口喊道：“烦请赵公子进来，我愿意向他交代所有内情！”
林朝在邱复远一日一夜的拷打下，愣是半个子儿都没吐出来，现在对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居然愿意交代所有内情。
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守卫两人一合计，其中一人前去通传邱复远，剩下的一个陪同赵逢药进暗室。
暗室四方密闭，只有天窗给林朝施舍了一缕自然光线。
赵逢药进来的时候，他正一丝不苟地坐在草席。按千丝阁的规矩，手腕脚踝都被铐上了地牢的最高待遇。
林朝脸色苍白，赵逢药便猜想到他外表完好，身上那些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已经是千疮百孔。
“林少侠别来无恙，多谢你的帮忙。”
林朝略显狼狈，“不比之前快活，让赵公子看笑话了。”
赵逢药打趣问：“那林少侠是真要告诉我内幕实情？还是只打算让我看看你的笑话？”
林朝指向卢肇义的尸体道：“赵公子请便！”
赵逢药笑哂：“也好。很快我就能知道答案了，咱们回头再聊。”
卢肇义一会儿就来，赵逢药还得抓紧时间。
这具尸体共有两个疑点，其一他刚才已经想通了，还有一点——隔着手帕，他拾起卢肇义的左手，查看他的手心乃至腕口一圈，此处血液沉淀引起的斑块已呈青红之色。
“居然是这样。”
赵逢药茅塞顿开的同时，也越发觉得这个案子的真相，真乃“荒诞”二字不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