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一个荒僻的江滩,芦苇丛生。不远处,有一座被废弃的茅草屋,大概是以前渔人歇脚的地方,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在晨风中摇摇欲坠。
三人不敢在开阔地停留,立刻钻进了那片半人高的芦苇荡,朝着破茅屋摸去。
进了屋,光头大汉才将秦少琅放下,让他靠着一面还算完整的土墙。
茅屋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枯的稻草。
秦少琅刚一坐稳,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失血和剧痛带来的眩晕感便如潮水般涌来。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秦大哥!”苏瑾连忙扶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的手触到秦少琅的额头,滚烫一片。
“发热了……”
“死不了。”秦少琅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他看着自己那血肉模糊的左肩,伤口被污水泡得发白,边缘已经开始泛出不祥的青紫色。
“必须处理伤口,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他看向光头大汉:“生火,把火烧旺。”
然后他又转向苏瑾,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匕首上。
“把它拔出来,用火烤,烤到刀刃发红。”
苏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虽然聪慧,也见识过生死,但何曾见过这般野蛮的疗伤之法。用烧红的刀子去碰血肉模糊的伤口?
“这……这怎么行!”她颤声道。
“这是唯一的办法。”秦少琅的语气不容置疑,“伤口里全是污秽,若不把腐肉剜掉,用烈火封创,几个时辰内,我就必死无疑。”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苏瑾:“你若下不了手,我自己来。”
苏瑾看着他那双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心中巨震。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她深吸一口气,将泪水逼了回去,脸上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决绝。
“我来。”
她走到秦少琅身边,伸手去解他腰间的匕首。那柄杀过人的凶器,此刻冰冷沉重,压得她指尖发颤。
另一边,光头大汉已用火石点燃了角落里的干稻草。他从外面找来几块半干的木头,很快便升起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着三人凝重的脸。
苏瑾将匕首架在火上。
秦少琅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一块布,塞进嘴里,然后对光头大汉道:“按住我,别让我动。”
光头大汉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身后,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他的右肩和腰身。他能感觉到,秦少琅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火苗舔舐着精钢打造的匕首,刀刃渐渐从银白变为暗红,最后变得通体透亮,仿佛一块烙铁。
“好了。”秦少琅的声音从咬紧的布条后传来,含混不清。
苏瑾的呼吸一滞。她用布包着手,从火堆里取出那柄烧得赤红的匕首。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她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地抖。
“别怕。”秦少琅的声音再次响起,“对准伤口边缘的腐肉,剜下去,要快。”
苏瑾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恐惧已被一片冰冷的坚定所取代。她俯下身,左手扶住秦少琅的肩膀,右手握着滚烫的匕首,对准了那片已经发黑的皮肉。
“刺啦——”
一声轻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一股焦糊的肉香混杂着血腥味弥漫开来。
“嗯!”秦少琅的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按着他的光头大汉只觉得手下的肌肉瞬间硬如铁石,那股挣扎的力量险些让他都按不住。
苏瑾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渗出了血丝。她没有停,手腕一转,刀尖利落地划过一个弧度,将一块巴掌大的腐肉生生剜了下来。
鲜血再次涌出。
“继续。”秦少琅的声音如同梦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苏瑾手腕翻转,用烧红的刀面,在那血肉翻卷的创口上,狠狠地烙了下去。
“滋啦——”
浓烈的白烟冒起,伴随着更加浓郁的焦臭。
秦少琅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软了下去,头一歪,昏死过去。
光头大汉心中一惊,差点松手。
“别停!”苏瑾却厉喝一声,她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变得尖利,“还没完!”
她看着那被烙得焦黑的伤口,虽然血止住了,但创口依旧巨大。她扔掉匕首,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最干净的一块布,颤抖着,却又无比仔细地为秦少琅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脸色比秦少琅还要苍白。
光头大汉看着这个平日里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此刻却展露出这般惊人的胆魄和果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由衷的敬佩。
他伸手探了探秦少琅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活下来了。”他沉声道。
苏瑾却没有丝毫放松,她摸着秦少-琅滚烫的额头,忧心忡忡:“可他烧得厉害。没有药,这么重的伤,怕是……”
茅屋之外,江风呼啸,天色愈发阴沉,仿佛预示着他们接下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茅屋之内,死寂无声,唯有江风灌入破洞,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光头大汉如一尊铁塔,伫立在破败的门框边,身形将唯一的光源堵得严严实实。他手中紧握着那柄短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屋外随风摇曳的芦苇荡,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可疑的声响。
苏瑾跪坐在秦少琅身侧,用一块从自己内衬撕下的布,蘸着冰冷的江水,轻轻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
秦少琅已然昏沉,面色泛起一层不祥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那被烈火烙印的肩伤,虽已止血,创口周围的皮肉却高高肿起,边缘透着一抹骇人的青紫色。
他身体时而滚烫如火炉,时而又如坠冰窟,不住地颤抖。
“他烧得愈发厉害了。”苏瑾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探向秦少琅颈侧的手指,能清晰感觉到那急促而紊乱的脉搏。
光头大汉回头,看了一眼秦少琅,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走南闯北,见惯了生死,深知这般重伤之后的高热,便是阎王爷递出的催命符。
“扛不住的。”他声音低沉,话语里不带任何感情,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伤口进了污秽,火燎只能封住皮肉,毒气早已入里。没有上好的金疮药和参汤吊着,神仙难救。”
就在这时,芦苇丛外传来声响。
窸窸窣窣。
光头大汉猛地转身。他横刀在前,护住身后。
一个身影分开芦苇,缓步走来。
是个布衣妇人。她挎着青布药箱,面容温婉。
“这位壮士伤得不轻。”她开口,声音柔和,“若信得过,容我一观。”
光头大汉盯着她:“你是谁?”
妇人微微欠身:“妾身陈芸,婺州人士。略通医理,乡人唤我‘善心娘子’。”
苏瑾眼睛一亮。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婺州大疫时,这位陈娘子不顾安危,深入疫区。她采药施救,还编了婺剧小调教人防病。知府曾赠她“杏林仁心”的匾额。她是真有好名声的。
“求娘子救他!”苏瑾急忙行礼。
陈芸走近。她蹲下身,查看伤口。她取出银针,在伤口四周轻刺。
“伤口溃烂,毒气攻心。”她轻声道,“你们用火烙过,不然早没救了。”
她打开药箱,拿出几个瓷瓶。又取出些干草药。
“这是自制的金疮药。”她一边调配,一边说,“用的是婺州止血草,加了几味解毒药。当年救过不少人。”
她手法熟练。清创,敷药,又用银针扎了几处穴位。
不过一炷香,秦少琅呼吸平稳了些。额头也没那么烫了。
苏瑾松了口气:“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陈芸微微一笑:“医者本分罢了。”她看了看三人,“这世道不太平。能帮一个,是一个。”
她将几包药粉递给苏瑾:“每日换药。别沾水。发热就用这个冲服。”
光头大汉收刀,抱拳:“恩情不忘。”
陈芸还了一礼。她目光扫过三人。
“乱世飘零,各自保重。”
说完,她背起药箱,转身走入芦苇丛。身影渐远,消失在晨雾里。
苏瑾握着药包,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心中感慨。
光头大汉探了探秦少琅的鼻息。
“烧退了,脉也稳了。”他说道。
破晓的光,透过茅屋破洞照进来。落在秦少琅脸上。
苏瑾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们会活下去的。”她低声道。
江风仍急。茅屋里,却仿佛有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