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奇异的味道,瞬间钻入鼻孔。那不是单纯的酒味,也不是草料的腐败味,而是一种被刻意压制,却依旧顽固地渗透出来的……药味。并且,这股味道里,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咸湿气。
李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最底层的草料。这些草料明显被盐水浸泡过,入手黏腻,与秦少琅所描述的掩盖手法,一般无二!
“挖开!”他沉声喝道。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用刀鞘和手,飞快地刨开那堆散发着怪味的草料和酒糟。很快,一块颜色与周围地面略有不同的木板,暴露了出来。
李-虎亲自上前,用朴刀的刀尖撬开木板边缘,用力一掀。
“吱呀——”
木板下,是一个半尺见方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也没有兵器,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李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伸手将那小包取出,入手微沉。在亲卫警惕的目光中,他缓缓解开油布。
布中之物,并非什么珍稀药材,而是一块巴掌大小、呈暗黄色的块状物。那东西质地紧实,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酵母香气,正是酿酒所用的酒曲。
然而,在这块酒曲的截面上,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其中赫然夹杂着数种被碾碎的、颜色各异的草药碎末!
一名随行的老兵,家中世代行伍,对跌打损伤的草药颇有认识。他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便失声低呼:“这是……断续、血竭……皆是军中管制的伤药!”
李虎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铁证如山!
秦少琅那看似荒谬绝伦的推断,竟然……是真的!他们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盗窃药材,而是一条利用私酿烈酒做掩护,牵扯到军中管制伤药的巨大暗线!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块罪证一般的酒曲死死攥在掌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骨生疼。他没有理会那面如死灰的瘸腿老兵,只对亲卫下达了两个字的命令。
“带走!”
周通的营帐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铁水。
他背着手,如同一头困兽,在帐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地板微微作响。帐外的喧哗声,帐内亲信的担忧眼神,孙甫的冷眼旁观,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越收越紧。
他将自己的前途、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郎中身上,押在了一个听起来天方夜谭的计划上。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后悔自己这步险棋之时,帐帘猛地被掀开。
李虎大步而入,他没有行礼,径直走到周通面前,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那块混杂着药草碎末的酒曲,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周通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块不起眼的酒曲上。他缓缓伸出手,动作僵硬地将那东西接了过来。
他将酒曲凑到鼻下,那股混杂着酵母香和药味的独特气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他看到了那几味熟悉的药材,正是军需单上失窃最多的那几种。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后脑。
他赢了。
或者说,秦少琅赢了。
可这胜利,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坠入万丈深渊的彻骨冰寒。这块小小的酒曲,是钥匙,也可能是墓志铭。它证明了阴谋的存在,也证明了他周通,已经踏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绝路。
他紧紧握着那块酒曲,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他试图维持一个主帅的镇定,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封锁现场,将人犯秘密押入地牢,严加看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半个字。违令者,斩!”
“是!”李虎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营帐内,重归死寂。周通颓然坐倒在帅椅上,手中那块酒曲,仿佛有千斤之重。他看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自己藏在地窖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郎中。
那是一头比他更凶、更狠、更疯狂的猛兽。
夜色更深,周通再次来到地窖。
他一把推开石板,提着灯笼走下石阶。秦少琅正盘膝坐在角落,听到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通一言不发,走到他面前,将那块酒曲,连同包裹的油布,一起扔在了地上。
“你猜对了。”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秦少琅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他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周通:“只是开始。”
“开始?”周通自嘲地冷笑一声,“为了这个开始,我周通已经把半个西大营都得罪了!现在,证据确凿,我即刻便可将人犯和罪证上报大将军,将这帮硕鼠一网打尽!”
“然后呢?”秦少琅淡淡地反问,“上报大将军,你觉得这份罪证,能顺利递到他手上吗?就算递到了,你以为凭一个瘸腿老兵,一口私酿酒缸,就能扳倒那个连孙甫都只是棋子的‘名字’?”
周通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秦少琅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最后一丝侥幸。
是啊,对方的势力盘根错节,他这点证据,不过是斩断了毒蛇的一片鳞甲,根本伤不到其要害。贸然上报,只会打草惊蛇,引来更疯狂的反扑。
就在这时,石阶上方传来急促的敲击声,以及李虎压抑着焦虑的呼喊:“将军!”
周通脸色一变,大步走上石阶,推开一道缝隙:“何事?”
“将军,不好了!”李虎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我们的人回报,伙夫营的管事……王四,不见了!”
周通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什么叫不见了?”
“就在查抄行动开始后不久,有人见他行色匆匆地朝营外走去,再之后……便再也找不到人了。他的营房空了,像是……凭空消失了。”
轰隆!
周-通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王四!那个在采买账目上负责签收草料的关键人物!
他猛地回头,看向地窖深处那个依旧盘膝而坐的清瘦身影。
那把火,果然把蛇惊动了。
可他们没能抓住蛇,那条蛇却在第一时间,舍弃了自己的一截尾巴,逃之夭夭!
线索,断了。
而一个被彻底惊醒的庞然大物,正在黑暗中,睁开了它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