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上,脚步声远去。
周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站在地窖入口,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秦少琅。
“你最好别死。”他扔下这句话,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亲手将厚重的石板缓缓合上。
“轰隆——”
光明被彻底隔绝,地窖重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死寂。
“咳……咳咳……”
紧绷的神经一松,秦少琅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口的伤,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靠着潮湿的墙壁,大口地喘着气。体力的透支,精神的高度紧绷,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成功了。
他用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锻造出了一柄最锋利的刀,并成功将周通这位西大营的悍将,绑在了刀柄上。
可他同样清楚,这把刀,是双刃剑。
它能斩断敌人布下的天罗地网,也能在失控的瞬间,将握刀人自己,斩得万劫不复。
他慢慢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触碰到那口还带着余温的大铁锅。锅沿上封堵的湿泥已经干裂,散发着土腥味。
这就是他的熔炉。
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地窖里,他点燃的,不仅是木炭,更是欲望、野心和仇恨的火焰。
秦少琅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呼吸。前世在战场上磨练出的钢铁意志,让他迅速压下了身体的虚弱感。
棋局已经开始,棋子已经落下。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那条被惊醒的毒蛇,循着血肉的腥味,主动探出头来,咬上他精心准备的、淬了剧毒的鱼饵。
……
帅帐之内,烛火通明。
那只粗瓷碗被端端正正地放在帅案中央。周通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案后,与那碗酒对峙。
他没有喝,甚至没有再靠近。
他只是看着,看着那清澈的液体在烛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危险的光。
他知道,从他下令将这碗酒搬进帅帐的那一刻起,他周通,就不再仅仅是西大营的鹰扬校尉。
他成了一名赌徒。
赌桌的另一头,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
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案上这碗酒,以及地窖里那个神秘莫测的郎中。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朴刀,横在膝上。刀身在常年的擦拭下,光可鉴人,映出他冷硬的面容。这把刀,陪他斩将夺旗,从无败绩。
可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敌人,却不是用刀就能解决的。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刀刃,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崩口。那是与北蛮人死战时留下的痕迹,是荣耀的勋章。
但此刻,他却从这熟悉的触感中,感到了一丝陌生。
他忽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力与权势,在秦少琅布下的这个局里,竟显得如此脆弱。他不再是执刀者,而更像是……刀本身。
一柄被那个郎中握在手中,即将挥向黑暗的刀。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屈辱与不甘。
他握着刀柄的手,一寸寸收紧,指节根根发白。帐内的烛火,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压得猛地一晃。
但最终,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杀了他?
不。
现在杀了他,等于自断生路。
周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如铁的决断。
他拿起案上的一支空白令箭,在火上烤了烤,用小刀在上面刻下了一行只有他和李虎能看懂的密语。
“传令下去。”他对着帐外沉声喝道。
一名亲卫应声而入。
“将此令箭,交予李虎。”周通将令箭扔了过去,“告诉他,按计划行事。记住,要‘不小心’一点。”
“是,将军!”
亲卫退下,帐内重归寂静。
周通看着跳动的烛火,拿起那碗酒,却没有喝,而是将它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密封的铜制水壶中,锁进了自己存放兵符的铁箱里。
这东西,是钥匙,也是毒药。
在扳倒那个“名字”之前,它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丝疲惫。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窗外,天色将明。
一场席卷西大营的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地窖的石板合拢,黑暗与死寂复又君临。
秦少琅背靠冰冷的土墙,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调匀气息。方才与周通的对峙,看似平淡,实则耗尽了他全部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石板开启的沉重摩擦声再次响起,两道光柱刺破黑暗,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进去!将军有令,你们二人今后便在此处听候差遣,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不看,否则,军法从事!”
李虎的声音冷硬如铁。
两个身形瘦弱的伙夫被推了进来,他们穿着不合身的号服,满面惊惶,如同两只待宰的羔羊。地窖内混杂着酒糟、泥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让他们愈发不安。
“郎……郎中大人。”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看见角落里秦少琅的轮廓,哆哆嗦嗦地行了一礼。
秦少琅并未起身,只在黑暗中微微颔首,声音沙哑而平稳:“无需多礼。你们的任务,就是烧火,添柴,听我号令行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两个伙夫噤若寒蝉,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言半句,只缩在火塘边,敬畏地看着那套形制古怪的蒸馏器。
李虎没有多留,将两人的铺盖扔下,又冷冷地警告了一番,便转身离去。
石板再次合上。
地窖内,只剩下火塘中未尽的余烬,闪着微弱的红光。
秦少琅闭目养神,他知道,棋盘上的第一步,已经由周通走了出去。接下来,便是等待。
……
次日,西大营内,一则消息如风般悄然流传。
鹰扬校尉周通,因查抄私酒犯了众怒,又兼顾及麾下亲信,竟寻得一名技艺高超的匠人,在自己帐下私设酒坊,酿造一种前所未闻的烈酒。
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据说那酒清澈如水,却能一点就着,比北地最烈的烧刀子还霸道十倍。
伙夫营里,李虎一脚踩在长凳上,正与几名相熟的百夫长吹嘘。
“你们是没见着!就那么一小碗,我家将军宝贝似的锁在铁箱里,谁都不让碰!我只远远闻了一下,那股子劲儿,啧,魂儿都快被勾走了!”
他嗓门极大,说得唾沫横飞,仿佛亲口尝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