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台上的人都走光了之后,一个穿着宫女装束,圆脸白皙的年轻女子从柱子后面冒出来,气得直跳脚。
“可恶,果然是长安第一纨绔,连人家后腰上的红痣都看到了,这等好色之徒,本公主岂能嫁他?”
这女子,正是程咬金中意的未来儿媳妇,清河公主。清河公主虽非长孙皇后亲生,但由皇后带大,太子和魏王待她也极为疼爱。
今日她混在太子的宫女之中,就是为了来看一眼程处默。父皇虽然看不上程处默,却碍于程咬金的面子,尚未回绝,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自认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在向父皇提出反对意见之前,一定要亲眼验一验,结果那个程处默真得不是好东西。
“唉?怎么都走了?”程处亮走进来,看到了她,自然而然把她当宫女,“来,给我倒杯茶。”
清河公主左右看看,随后指指自己:“你让我倒茶?”
程处亮也指指自己:“难道我自己倒?”
清河公主迟钝得留意到自己一身宫女装,不甘不愿倒了杯茶,可是放桌上时动作太用力,茶水洒得到处是。
“你……”程处亮想了想,还是自己动手算了,“看在你们女子也活得不轻松,不和你计较。”
“你怎么知道我们女子活得不轻松?”清河公主难得听到男子这么说,还挺稀奇,不知程处亮刚刚经由傅柔教导。
“我怎么不知道。光是练体态身姿,什么身体要直,脖子要正,就够惨了。”程处亮现学现卖,忽然盯住清河公主,“你挺漂亮。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清河公主犹豫一下:“我今天刚来,叫清……青儿。你是谁啊?”
“魏王妃是我阿姐,我叫程处亮。”
“哦,原来你就是程处默的弟弟,程处亮。”处默亮剑,长安闻名。
“真没规矩,叫处亮郎君。”小小的丫头,架子那么大。
“我在魏王府做侍女,又不是在你程家做侍女,轮不到你教训我。”清河公主顶嘴。
“哎呀,胆子不小啊?敢和我顶嘴,我就亲你的嘴。”程处默吓唬她。
“你敢!”清河公主可不是被吓大的。
“为什么不敢?说亲就亲。”程处亮跳下桌,抱住清河,飞快亲了她一口。
清河公主惊慌失措,用力推开程处亮,谁知人没站稳,脑袋在门槛上磕了一下,晕过去了。
清河公主紧张得探探他鼻息,还有气,这才放了心。臭小子可别怪她,居然把她使唤来使唤去,还抢走她的初吻!她远远地瞧见过卢国公几回,长相特别正气的伯伯,怎么生的儿子个个不正经?
想到这儿,清河公主对昏迷的程处亮做个鬼脸:“警告你,今后别在我面前出现!”
梨园戏台上正演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打斗精彩。
“魏王,你这王府的戏班子,不错呀。”太子赞道。
“魏王妃就爱看这些热闹的武戏,我特地花了大价钱,请了一个武戏功夫极好的,常驻在我这戏班子里。”魏王极力显示自己宠妻。
“不过是戏,风花雪月的陈腔滥调,远不如军人征战沙场,为国流血的慷慨壮烈精彩。”侯君集的气还没消。
“侯大将军为国流血,劳苦功高,所以皇上才封了侯大将军做陈国公。皇上英明,一向赏罚分明。功臣们该赏的,早就赏足了。做臣子的,总不能得陇望蜀,对不对啊,陈国公?”魏王对侯君集笑笑,反正他的王妃讨厌谁,他就讨厌谁。
“魏王……”侯君集发现太子也望着他,只得忍耐,“说得是。”
这时,戏台上一连串精彩的打斗戏令人眼花缭乱,扮演赵子龙的人枪挑曹贼兵马,猛然回过头,竟是称心。
“扮赵子龙的人,叫什么?”太子立即注意到了。
“称心。”魏王答。
“好,果然叫人诚心如意,让他过来,孤要赏。”
不一会儿,称心来了,行大礼:“参见太子殿下。”
“称心,这一次,孤要好好赏你了。”太子解下玉佩,赏给称心。
称心接过玉佩,看着太子:“谢太子赏。”
忽然,内侍来报皇后驾到,众人急忙移至正殿。
牡丹屏风前侧立着一位衣装雍容的女子,云鬓插黄金凤簪,两鬓闪现银丝,面颊有些瘦削。
“儿臣参见母后。”太子和魏王上前见礼,其他人随同行礼。
长孙皇后转过身来,笑容亲切,神态却带着倦色:“都免礼吧。”
长孙皇后来魏王府,就是关切太子的选择,但听魏王妃说太子赐了苏亶的女儿宫花,颇为欣悦。苏亶是敢于谏言的直脾气,想来他教出的女儿品德一定优秀,她这么想着,也不忘安抚侯君集,答应他会帮侯盈盈留意其他合适的子弟。随后,她又转回去,看那面牡丹屏风。
侯君集心里正恨魏王府一碗水没端平,立刻把握机会:“臣记得,娘娘的立政殿里也摆着牡丹屏风,只是这一扇精致多了。”
长孙皇后无心回答:“魏王府里的好东西是不少。”
魏王妃一惊:“母后容禀,臣媳知道母后向来喜欢牡丹,下个月就是母后千秋大寿,所以,臣媳特命人绣一扇牡丹屏风,为母后贺寿。这扇屏风,原本下个月初要送进宫去。难得母后喜欢,臣媳这就命人立即送入立政殿。”
“魏王妃一向孝顺。”长孙皇后更好奇的是,“不知谁的手这么巧,能绣出此等佳品?”
“是魏王府的一个针线人,名叫傅柔。”魏王妃不敢不说实话。
长孙皇后道:“手巧至此,必是个心灵之人。召她来,本宫瞧瞧。”
傅柔被传召入内,心里虽然忐忑,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对皇后从容见礼。
“听说这扇牡丹屏风是你绣的。”长孙皇后欣赏这女子的优雅大方,“本宫见过不少牡丹的刺绣,唯独这一扇屏风,尽显牡丹美态,栩栩如生。你有什么诀窍?”
“禀皇后娘娘,花朵要尽显美态,需要花瓣色泽过度自然,别人绣花,一般都用单色线。民女是按照花瓣的色泽变化,先把丝线做出渐染,再用丝线绣花瓣。至于栩栩如生,最重要的是有凹凸逼真的感觉,除了苏绣中的套针法,还需根据枝叶脉络走向,使用斜滚针、旋针等技法。”傅柔侃侃而谈。
长孙皇后哦了一声:“你还会染织?”
傅柔回道:“民女家中曾开染坊和绣坊,略知一二。”
侯君集忽然想起进魏王府时,看见程处默拉着此女的手往后面走。
“臣恭喜娘娘。”程处默坏他好事,他绝不让他好过,“皇上求贤若渴,盼天下英才为之所用,娘娘与皇上一心,此等人才岂能错过。”
“陈国公言之有理。傅柔家传绝学,技艺精湛,可堪侍奉皇家。恰好司织之位空缺,若能负责宫中的织染绣品,也算人尽其才。”长孙皇后越看屏风越喜欢。
魏王妃想开口,但被魏王眼神阻止。
侯君集看傅柔变得脸色苍白,语气一沉:“傅柔,你还不谢恩?”
傅柔跪下谢恩。她的命运,自从来到长安,就好像不由自己掌控了,尽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却也万般无奈。
消息传到程处默那儿,他立刻来找傅柔,就看到她立在窗前,伸手对着星空比划着,牛郎星和织女星的距离。
“我想去求皇后娘娘开恩,阿姐觉得时机不到,反而会连累你我两家人。”他走上前,与她一起仰望星空,“王母娘娘为什么非要用一条银河把牛郎织女分开呢?”
“可能是为了考验他们吧。令人刻骨铭心的爱情,都要经历许多考验,就像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虽然万般无奈,她至少可以让自己的心态积极一些。
“真能化蝶还好,飞到大海尽头,天天吃点花粉什么的,顺便再孵几条毛毛虫。”他可积极不起来。
她扑哧笑出:“这时候,你还不正经。”
他握住她的手:“苦中作乐,不然怎么熬?你什么时候进宫?”
“皇后娘娘的旨意已下,明日回家拜别爹娘,后日一早进宫。”她望着他的眼,微微一笑,“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度过难关。”
“但你一进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今晚不走了。”他满脑子只想趁机求亲近。
傅柔睁眸,红晕迅速染上双颊。
程处默摆手:“你别瞎想,我程处默虽然血气方刚,但对你绝对一万分的尊重。”他很清楚,她不是轻浮的女子,值得自己珍惜,一定要等到成亲的时候。
“可以是可以,你睡一头,我睡一头,不准靠近。”傅柔并非铁石心肠,更何况她喜欢程处默,也不舍得和他分开。
程处默举手向天:“我发誓。”
于是,两人各占一处床角,背靠着墙,抱膝而坐。
过了一会儿,程处默开口:“柔儿,我可不可以……”
傅柔不等他说完:“不可以。”
又过了一会儿,程处默再接再厉:“就算是母老虎,也能摸摸毛吧。”
傅柔坚决拒绝:“是你说给我一万分的尊重——啊!”
程处默动如黑豹,已将傅柔扑倒,亲了上去。月光有多美,情有多动人。这一吻,就是无声的山盟海誓,交换两人一生的爱情信物。
好一会儿,他才稍稍离开,笔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目光咄咄,仍如饥饿的豹,寻求对方更多的默许。然而,脸红到耳根的她清醒得极快,用力推开他。他摸摸脑袋,退回另一头角落,重新抱膝。他尊重她,真心的。
“你,轻薄。”她还是害羞得不敢抬头。
“对啊,太轻薄了,应该亲得再厚一点,再深一点,再浓一点。”早知道她会这样,他就该一直亲下去,不放开。
“闭嘴。”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好,我闭嘴。”他却咂舌回味,“满嘴余香,足可绕唇三日。”
“程处默,你可恶。”还越说越来劲了?
“等你入了宫,接下来相思的苦日子,我就靠回忆今晚这点点滴滴来熬了。一定要熬到雨过天晴那一天。”突然,他开始解腰带。
“程处默,你干什么?”她吓得捂住双眼,连脖子都红了。
他自己拿着腰带的一头,把另一头丢给床另一边的她。她放开手,抓住了腰带的另一头,然后听到他说了一句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这是我们的银河。”
傅柔入宫的这日大雪纷飞,前方的宫城美若仙境,后方的程处默深情相送,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即便宫门关闭时发出沉重的声响,也没有让她心生胆怯。
她深信,她很快就会走出这道门,那时他一定在。
因为开了个好头,傅柔接下来就适应得很快。一开始,她以为司织就是会织染的宫女头衔,抱着从最底层做起的觉悟,了解之后才发现自己见识少。
皇宫里有六局二十四司,尚工局下设四司,她所在的就是其中一司。司织是掌管女官,从六品,可以调遣全司的人,负责所有的织染绣品,地位一点都不低,还有随侍的宫女听她使唤。地位比在魏王府高了,要负的责任也大了,还要专门去尚仪局学规矩,考核通过才能成为正式的宫人。
然而,第一天学习礼仪,傅柔就因为整夜看账簿而迟到,让尚仪局的老大司徒严厉地训了一番,被罚和新进宫女一起练到天黑。
不过傅柔也有收获,从新进宫女们的口中听到了司徒尚仪的八卦,知道这位不近人情的尚仪不但受长孙皇后的器重,更是陪伴太子幼年的宫女,在太子面前很是说得上话。她再回想之前受到的训斥,终于明白对方只是恪尽职守,看法因此有所改观,端正了学习礼仪的态度。
天黑之后,傅柔才回到尚工局,刚想休息,林掌织就拿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绣品。
掌织的地位仅次司织,上一任司织告老之后,林掌织一直代管着。傅柔来的时候,她带着女官们来拜见,办理交接也是面面俱到,更是主动交上了账本,让傅柔很是省心。
林掌织呈上托盘,退开两步。她动起来的身姿非常曼妙,姿容又远胜普通的宫女,要不是穿着统制的刻板女官服,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美人。
“司织大人,这是要呈给杨妃娘娘的绣品,按规矩是需要您亲自送去的。”人美,声音也悦耳。
杨妃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生下了吴王,还深受皇上宠爱。这样的人,是怠慢不起的。傅柔也不疑有它,直到来到杨妃的宫殿外,才觉得不对劲。内侍居然怪她来得晚,应该早上送的,晚上才露面。
傅柔当然一愣,林掌织并未提及这绣品本该是早上送的。她立刻起了防备之心,趁着内侍在前面领路,抬手掀了覆着绣品的布,翻看那些绣品。果然,不看不知道,上面的绣品毫无瑕疵,下面的却被人为割坏。
她心里吃惊,但从门口到正殿也不过几十步,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来到杨妃面前,二话不说就是一跪,将下面破损的绣品翻了上来。
“下官今日上任就出了疏忽,交上来的绣品未经检查,就匆匆来向娘娘交差,适才发现有误,却想着怎么也是迟了,只能向娘娘请罪。望娘娘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明日黄昏前,必定送上娘娘想要的绣品。”唯今之计就是说真话,认错。
“你倒是坦白。”杨妃一眼就看出破损的地方有异,“抬起头来吧。”
傅柔抬起头,才看清座上的女子。
若说长孙皇后的姿容端庄秀丽,杨妃的姿容就是明艳妩媚。明明有些年纪,儿子都成年了,却没有半点衰老的痕迹,一个眼波流转就光彩照人,似乎不曾吃过苦头,让人捧在手心里,才有如此纯粹的千娇百媚。
“说实话,总比说谎话好。”傅柔道。
“这皇宫里,说实话的人,可不多啊。”杨妃一笑,语气悄转,“你说这绣品是别人交过来的。那个别人,是谁啊?”
“下官一时不查,接了这有问题的绣品,错在下官,该由下官担起责任。”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皇宫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有一点清新风气,是件好事。今天的事,本宫暂且不和你计较。至于你管的那一司,乌烟瘴气,回去也该好好收拾一下了。”杨妃想看看傅柔的本事,“皇后娘娘最近很喜欢的那扇牡丹屏风,就是你绣的?”
“是。”傅柔没深想。
“本宫喜欢莲花,你照着同样大小,给本宫绣一幅来。”是傻,是聪明,一试便知。
第二日一早,林掌织带着她手下元女史,心情愉快地走进司织办公署,却见傅柔神情安宁坐着,正翻看账册。
杨妃虽是个好相处的,地位崇高却待人亲和,但不代表一点脾气没有,更何况司织所已经屡次拖延杨妃指定的绣品,就算是菩萨,也有些泥性,谁知就让傅柔这么好好的回来了。
林掌织心惊,眼中终于流露敌意。
“林掌织,你那日给我的账册少了一本。”傅柔只字不提昨日那件事,“向宫中领取的银钱器物、布帛丝线等,应该有一本详细登记的账册。”
林掌织收敛神情,语气却不再友善:“司中用料用物的账,种类繁多,数字琐碎繁杂,而且经年累月地积存。账目复杂,恐怕傅司织看了也不明白。不如,还是像从前文司织在时的规矩一样,细目由下官和元女史登记,每个月,都向傅司织呈报总额。”
“说到规矩,明日还要去尚仪局学习宫中礼仪。正好,可以顺便向司徒尚仪请教,这司织不能看本司用物用料细账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弄明白了,我也好严格遵守。”规矩好,规矩公平。
“这……”林掌织不敢再推托,“傅司织要看物料细账,自然可以。这两日找出来,就拿来交给傅司织。”
傅柔也不多话:“明天一早,送到本官案前。”
林掌织不甘不愿地回答:“遵命。”
傅柔一头抓账本,一头打算采取三班轮值,赶制已经延误的绣品,整治司织所的不良惯例。然而,底下人反弹得厉害,非要傅柔同林掌织商量了再办。
傅柔当然没去和林掌织商量,反而叫来林掌织的手下元女史,表面上要一起查账,实则想从元女史着手,挖出真相。
“绣品点缀用的片金,与司织所用去的片金,数量不符。”傅柔翻着账册。
“账目繁杂,傅司织没看漏了哪里?绝对不可能少的。”元女史心惊。她和林掌织一样,以为傅柔不过是个针线人,看不出里头的手脚。
傅柔哦了一声,让舒儿拿算盘来,当着元女史的面劈里啪啦拨算珠。
“从今年年头算起,到最后这一次的登记,片金少了五束,捻金少了十二束,一等的蜀锦两匹,还有……”
元女史跪了,面色仓惶:“傅司织,司织所人多手杂,这账本里少的东西,不能怪在下官头上啊。”
傅柔笑道:“这话说的。这字是你的字,难道还能怪我不成?”
“这……这都是林掌织命下官做的。”大难临头,夫妻都各自飞了,还顾得上别人?
“下属做事出了差错,就推在上司的头上?”傅柔笃定拿下她。
“不不!真不是下官推诿。账上少的东西,都是林掌织拿了。”元女史的嘴巴撬开了,“一部分拿去给司织所的女史宫女们,施恩笼络她们。剩下一部分,林掌织用来做她自己的漂亮衣服。她那些衣服,就放在衣箱里,傅司织带人去找,绝对就能找到。那就是林掌织贪没尚工局物料的证据。”
“尚工局的人,每年都有定例的衣裳发下来。林掌织为什么还要冒着险,自己做别的衣服?”傅柔想不通。
“傅司织有所不知,林掌织一心盼望着讨得皇上恩宠,一步登天,所以暗中为自己准备华丽衣饰,想找个机会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她的野心,大着呢。”元女史什么都交待出来。
傅柔一笑,自己果然没看错,林掌织志不在司织所,那样反而好办了,因为一个要登天,一个要入地,本不该起冲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