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上,程处默出列下跪,表示自己无能,没有资格娶公主为妻,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十分恼火。他之所以把清河公主下嫁给程处默,也是因为程咬金常在他跟前叨叨,谁想他点了头,人家却不要了,嫌弃他女儿还怎么?
程咬金陪儿子跪下:“陛下息怒。卢国公府蒙陛下宠幸,赐予公主婚配,上下欢喜,喜不自禁,处默今天到陛下面前辞婚,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侯杰趁机用力踩:“莫非他看上了别的女子?胆敢把尊贵的公主殿下和庸脂俗粉相互比较,最后居然还舍公主殿下而选择庸脂俗粉,不但愚蠢,而且猖狂到了极点,根本就是不把皇家的金枝玉叶放在眼里,更没有把皇上的恩德记在心上。”
程咬金面朝天子:“陛下,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清河公主是老臣梦寐以求的佳媳,处默之所以不敢接受,是因为……这件事,实在不大好听,说出来怕污了陛下的耳朵。”唉,他这是晚节不保啊,为了俩儿子,还要欺君。
皇上催促:“叫你说,你就说。”
程咬金迟疑一下,把心一横:“陛下也知道,处默这小子从前是个纨绔子弟,花街柳巷去得多,少年子弟,不懂节制,所以……落下了一点毛病。”
皇上一眯眼,隐隐有所感觉,但继续追问:“什么毛病?”
“就是……就是……夫妻之道,周公之礼,履行起来,有点……力不从心。”
侯杰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皇上愣一下:“居然有这种毛病?”转向闷声不吭的程处默,“程处默,这是真的吗?”
程处默一脸难为:“是。微臣对这件事感到很羞耻,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其实,微臣忽然不再去青楼,不再沉溺风花雪月,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毛病。陛下要把清河公主许配为微臣,微臣感激不尽,但是如果为了做驸马,隐瞒自己的问题,把清河公主娶过来,就是误了公主一生的幸福。微臣,不能这样害了公主。”
皇上半信半疑:“难道就不能医治吗?”
程处默尴尬:“一直暗中寻访名医,吃了不少偏方,只是目前还是没有一点起色。”
皇上终于了然:“这种毛病确实没有人愿意说出来,你能如实告诉朕,也算你对朕忠诚。”
程咬金道:“陛下,处默这病,虽然现在没起色,说不定以后能治好呢。陛下如果不介意,可以先把清河公主嫁过来,要是托陛下的洪福,处默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则已,要是治不好,朕的女儿怎么办?程咬金,你想要朕的女儿做儿媳妇,是想成老糊涂了。清河公主的生辰还有两个月,朕的旨意一个笔划都没写呢。清河公主和程处默的事,不要再提了。” 皇上还不乐意了。
程咬金耷拉脑袋:“老臣遵旨。”
程处默强忍兴奋:“微臣,感激陛下体谅。”
一旁看了半天的侯君集开了口:“陛下,卢国公为国劳心劳力,如今长子有了这毛病,臣也很为他痛心。这子嗣延续可不是小事,臣斗胆,请陛下现在就派太医,检查一下程处默,看看是不是真的病得这么严重。”
程处默急道:“陛下,微臣这病本就难以启齿,事关清河公主幸福,才不得已说了出来,陈国公分明就是不信我。”
程咬金也道:“陛下,臣不敢欺君。”娘咧,打死了也得把瞎话说完。
“程处默你是不是心虚啊?其实就是装病,嫌弃清河公主?”侯杰觉得就是程处默偷奸耍滑,明明是为了那个傅柔,才拒婚公主。
皇上又有疑虑:“行了,让太医来瞧一瞧,到底什么病,能不能治得好,朕也关心得很哪。”
太医来了,带程处默到偏殿检查。
程咬金神情惶恐。侯君集看在眼里,心里笃定七分。
“卢国公你怎么满头大汗,不会是虚汗吧?”老小子天真,以为靠嘴皮子就能瞒天过海。
程咬金擦擦额头的汗:“我身强力壮,阳气充沛,天生容易流汗。”
侯君集冷笑:“流汗好啊,至少……比流血好。不过,到底是流汗还是流血,就要等令郎出来才知道了。”
程处默出来了,低头,撩袍,继续跪。
太医到皇上身旁,低声回禀。皇上听着,面露同情,挥挥手让太医退下,同时点名程咬金。
“朕也是为人父亲的,你的心情,朕能明白。你也不要太难过,我大唐奇人多的是,治愈还是有希望的。”
程咬金差点就欣喜若狂,好不容易将咧开的大嘴往下弯,装得苦哈哈的,“是是是,陛下圣明。有了陛下这句话,老臣心里就舒服多了。以后慢慢治,一定有希望。”
侯家父子立刻懵了。他们不知道,严子方给了程处默一种波斯秘药,效果新奇,而程处默也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很快,清河公主就收到了消息,赶紧把傅柔找来,抱住她开心乱跳。
“傅司织,程处默拒婚成功了!”
“真的?”傅柔心中的大石落地。
“当然是真的!父皇还赏了他不少补品。”清河公主说到这儿,语气一顿,目光转为同情,“傅司织,你可要有心里准备……”附耳过去,说了一番。
傅柔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他真的……”
“太医都验过,说他讲的是实话。”清河公主勾着傅柔的胳膊肘,仿佛这样就能支持她,“傅司织,你不要难过,这种毛病好像可以治的。”
傅柔吃惊得是程处默居然用这种理由拒婚,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这时才听明白清河公主的意思,脸红到脖子。
“我难过什么呀?公主怎么……公主这么金贵,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
清河公主心情好,不摆公主架子:“我是看我们熟嘛,你就当童言无忌喽。”
傅柔尴尬之极:“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先告退了!”
清河公主看着傅柔逃离的背影,摇摇头,拍拍心,“还好,我喜欢的是处亮。”
傅柔一口气跑到御花园,才放慢脚步。心跳得太厉害,她禁不住用手拍着,调整呼吸。太好了,处默成功拒婚,他和她又过了一关!
“又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啊?”吴王驾到,语气隐隐雀跃,“你那个程处默,好像有病。”
“我不在乎。”傅柔回过身来,脸上微笑。怎么大家都以为她在意?
“你不在乎?”吴王打量着她的表情,确实看不出勉强,“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只要他是程处默,就算有一千一万个毛病,我都不在乎。”傅柔作个敷衍的礼,“下官告退,要找一个不被人打搅的地方,好好得高兴一下。”
吴王无言地看着傅柔走远,神情突然颓丧,一拳打向柱子。
侯盈盈坐轿进宫,透过纱帘,茫然望着窗外。魏国公的儿子病好了,父亲正和魏国公议亲,眼看出嫁的事板上钉钉,她却什么都做不了,或者说,做什么都没用了。心里唯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再和那个人见上一面!
轿子一震停住,原来已经到了宫门前,她出了轿,等着宫卫例行盘查。忽然,一人身穿武将官服,威风凛凛大步而出,正是严子方。
侯盈盈立刻冲到他面前。
严子方一愣,随即面无表情,目光冷冷睨着她,也不说话。
侯盈盈留意到守卫们好奇的目光,“能不能找个清静的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要说就在这里说。”严子方声音也冷。
侯盈盈一咬牙,摊开手心。
严子方望着她手掌上的那颗珍珠:“不是叫你扔了?”
“还给你。”侯盈盈眼里却有一丝期许,“虽然只是一颗不值钱的珍珠,毕竟是那只海蚌用血肉孕育出来的。它是你送给我的,我还给你,也算合情合理。”
严子方不置可否,伸手拾走。
“我要嫁人了。”侯盈盈忽道。
严子方呵笑,“你是想听我说一句恭喜?”
侯盈盈陡地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严子方不动如山,“你很走运,我严子方不打女人。”一声呼哨,坐骑就跑了过来,他脚下一蹬,上马策马,没有半点犹豫,驰远了。
侯盈盈眼底瞬间浮现泪光,但等她转回身,眼中已经干涸,苍白着脸色走入宫门。
太子和吴王被皇上召到甘露殿,学批奏章,苏亶和程处默随侍。
皇上看到一折子,说和尚法雅诅咒长孙皇后,批其迷恋权势,贪婪浅薄,阻止弘扬佛法,死后必坠地狱。他不由大怒,问着法雅是什么邪僧,竟敢大放厥词,对皇后不尊。
太子认为机不可失,提及法雅当初经常出入皇宫,大部分时间都去了杨妃那里讲经,深得杨妃的宠信。
吴王冷笑一声:“禀父皇。法雅出入宫禁也不是一回两回,去的宫苑,也不是一个两个。他是曾经给母妃讲过经,但给阴妃和胡妃她们也讲过经,听说,皇后娘娘有一次到阴妃那里去,正遇上法雅讲经,皇后娘娘也听了小半个时辰。况且,法雅妖言惑众,是他不能进宫之后的事,怎能追究之前呢?儿臣倒是听说,法雅可以到处散播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是因为背后有许多达官贵人给他撑腰,才让他名声大噪。”
魏国公正好入殿,听到这话,目光难免游移。
吴王瞥魏国公一眼,心道来得好:“魏国公前几日就请了法雅到府中作法,随后派人到法雅的寺中,很大方地送了许多金银珠宝。”
魏国公连忙替自己辩解:“陛下,臣的儿子病了,听人说念经驱病,法雅又名声响亮,才叫他入府,臣当真不知他如此狂妄,散播大逆不道之言。”
太子立刻说:“父皇明察,吴王与魏国公早有私怨,这么说不过是挟私报复。”
吴王稳稳反击:“父皇明察,魏国公与法雅交好,人尽皆知,非儿臣一家之言。”
皇上看看程处默。
程处默如实禀奏:“陛下,臣确实有所耳闻,魏国公与法雅往来丛密。”
皇上冷哼一声,抓起另一本奏折,甩到魏国公面前:“魏国公,你以为朕宣你来是为什么?御史又奏,你收受贿赂,买卖官职。朕原本还不信,你从前一贯清廉,但看你对法雅如此大方,当真是有出处。”
魏国公吓跪,捡了奏折,颤巍巍看一遍,伏地高呼冤枉。
太子还想为之说话:“父皇,魏国公只是……”
皇上怒斥:“你闭嘴!裴寂罔顾君恩,贪污受贿,勾结妖僧,大逆不道!你母后都病成这样了,你身为人子,居然还再三地帮他说话!你的心肝难道被狗吃了吗?朕要下旨,妖僧法雅,大逆不道,诅咒国母,妖言惑众,斩立决!”
沉默良久的苏亶忽然爆发:“陛下!太子已被宵小包围,深受蛊惑,种种作为,令人痛心疾首。臣苏亶不忍再看太子堕落下去,恳求陛下施慈父雷霆之威,对太子当头棒喝,让太子回归正途!否则,大唐的未来难保啊!”
太子震惊地望着苏亶,不知他什么意思。
皇上双目一凛:“太子还做了什么,让苏卿如此痛心?”
“太子他……他……”苏亶一口气说不完全,“他不但受魏国公的迷惑,更被一个叫称心的下流低贱的戏子蛊惑,作出了淫乱之事!”
皇上又惊又急:“什么?”怒瞪太子,直呼其名,“李承乾!你说!”
太子心慌意乱,陡然跪求:“父皇,不关称心的事……”
皇上见太子一开口竟是护住那个称心,只觉得这事确凿无疑,一脚把他踹开,但想再踹,却让程处默跪抱阻止。
苏亶也及时进言:“太子乃大唐国本,陛下教导训诫即可,万万不可伤了太子。”
太子忍着痛,重新跪好:“父皇,儿臣已经和称心彻底断绝,不再有任何关系。”
皇上气不打一处来:“断绝?蛊惑太子,作出这等事,朕岂能容此淫邪之徒存活于世!太子,朕命你把那个称心的头颅,给朕带回来!否则,你这个太子,也不必当了!”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不会交给这样的儿子。
太子全身僵住,眼中刹那绝望。
落叶巷,不知是否因为巷名的缘故,叶子落得特别早。
小小院子里,称心和侯盈盈对面而立,彼此并不相识,却因太子,结下这一面之缘。傅柔听到皇上要杀称心的消息,心急慌忙地求了正要出宫的侯盈盈,请她转告称心赶紧逃命。
“皇上要太子杀我?”称心低道,仿佛喃喃自语。
“傅司织正好听到陛下雷霆大怒,让我来知会你,你快走吧。”侯盈盈看着这个目光清朗的男子,虽不知前因后果,却觉对方不是坏人,
称心反而坐上石凳,笑着摇头:“我不逃。”
侯盈盈诧异:“你为什么不逃?”性命攸关啊!
称心神色如常:“皇上让太子来杀我,如果我逃了,太子怎么办?”
“太子毕竟是陛下血脉,完不成旨意,不过受一顿惩诫,可你留在这里却必死无疑。”
“我这条命来得轻率,活得卑贱,死了也没什么。多谢你赶来通知我。见到傅司织,请帮我转告,称心感激她的情谊。”称心自斟一杯酒,举杯相送,“生死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的心意。你走吧。”
侯盈盈的眼神一瞬绽亮,是的,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的心意。她喜欢严子方,不管严子方怎么想,她都不会改变心意。她转身走出了称心的院子,走上了自己选的路。
称心不知自己一句话改变了一个人,只是自斟自饮,眼看院子被霞色染红,忽然将酒杯一丢,唱腔起,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肯怕死与贪生。
称心拔出腰间匕首,面朝东宫的方向:“太子以知己待称心,称心以知己报太子。士为知己者——”手一送,匕首入心,他含笑,“死!”
不知过了多久,小院的门被猛地撞开,太子冲入。他想得很明白,要立刻把称心送走,再向父皇请罪。
“称心,孤绝不把你当成弃子——”他止声,愕然看着眼前。
称心端端正正,跪坐在他们曾经练习剑术的院子中央,腰杆挺得笔直,胸口一把匕首,面带微笑,已然气绝。
太子跌坐地面,眼中水雾起了又消,最终黯淡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