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车队来到驿站外,驿丞已在守候,带着两名小吏。傅柔从车里往外看他们一眼,见这三人膀大腰圆,不像驿馆里的,倒像武官。
傅柔自言自语说出了口,正好让令狐得关听见。他也起了警觉,盯看驿丞半晌,再往大门里扫一眼,见有人影悄悄滑过,不由眯了眯眼,打个手势,要下马的众侍卫立刻不动,自己慢腾腾地走上前去。
“崔驿丞,这驿站连你一共有几个人啊?”
驿丞看出令狐得关的谨慎,躬着身,规矩答道:“大唐有规制,按我们这驿站的等级,设驿丞一名,副吏两名,杂役四名,一共六个人。将军是看见杂役在里面忙活吧?他们是在给将军和各位侍卫大人的马准备草料。”
“四名杂役,确实是这个规制。”令狐得关语气忽然一沉,“可这里的驿丞不姓崔!”陡然拔剑,刺进驿丞心窝。
两名小吏凶相毕露,同时手握匕首,往令狐得关攻去。令狐得关也不恋战,飞身上马,呼喝着撤走。然而,慌乱之中车队失去秩序,马车们拥挤抢道。
傅柔当机立断,吩咐车夫让晋王和郑妃的马车先行,她的马车落在了最后面。车夫眼见众侍卫只顾护驾晋王和郑妃的马车,离他们越来越远,惊慌失措,一顿猛鞭直抽马匹。
马吃痛之下狂性大发,突然转向,往林子里跑。林中没路,还有沟渠,车轱辘一不小心歪进沟里,马车侧翻。车夫一看不对,自顾自跑了。
傅柔还算手脚灵敏,抓了车辕钻出马车,本想往回找路,但见从驿站追出来的杀手们气势汹汹出现在林中,只能硬着头皮往深处跑,却很快被杀手们追上。
“就她一个,也不像那个什么郑妃娘娘的。”其中一个杀手看清傅柔,“女官而已。”
另一个杀手道:“上头说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不留!杀!”
傅柔摔倒在地,无力反抗,只能撇头闭眼,听天由命。忽然,一道疾影从树上俯冲而下,一剑削了那个杀手的脑袋,另一手伸向傅柔,想要拉她起身。
“处默!”傅柔看对方轮廓就知道是谁。
程处默却闷哼一声,后背空门大开,被杀手刺中后腰。
“处默!”傅柔惊吓。
程处默反手一剑,又削了两颗脑袋,拉起傅柔:“快走!”
傅柔迟疑:“晋王他们……”
程处默气不动:“先顾着你自己的小命吧,傅尚宫!”
起初,程处默带着傅柔走,后来他渐渐乏力,让傅柔一肩扛一手扶,结果失足滚下陡坡,落在一处隐秘的山涧前面。
这样的一个凶夜,偏偏月亮特别美,月光映着涧潭,仿佛硕大的珍珠。只是没有人有心思看美景。
傅柔为程处默检查伤口,深锁眉头:“流的是黑血,对方的刀上有毒。”怪不得突然乏力。
程处默靠着山岩,虚弱顶嘴:“死就死,用不着傅尚宫操心。”
傅柔目光幽幽,与他对视半晌,忽然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颗药丸,连问都不问一声,捉着他的下巴,就塞进他嘴里。
“什么东西?”程处默想吐出来。
傅柔及时看穿,用手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咽下去。
程处默恼羞成怒:“要不是我手脚麻痹,我绝饶不了你!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傅柔终于回答:“丹仙的解毒丹。”
程处默听说过丹仙,一丹千金难求,哪知傅柔随手就给他喂了一颗。
他心生感激,却又不肯服软,语气硬邦邦道:“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没了我,你和吴王长夜相伴,大谈因果。”
“何止吴王,和我交好的权贵多着呢。你刚才吃的那颗解毒丹,就是汉王还给我的。”气死他算了,不然先气死了自己。
“你!”看着傅柔在月光下份外明丽的容颜,程处默有些恍神,随即恨恨地别过脸,“你走!”枉费他暗中守护,全是白搭。
傅柔的眼中也沉了月光:“处默,你想清楚,我走了,就真得不会再回头了。”
程处默张张口,却没说一个字。他没出息,他知,她也知。
“服下解毒丹,半个时辰之内起不来,不如趁此机会,你我把话说开?”她想知道,她和他还有没有未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恼我什么?然后我明白了,我离开广州时,没能见到你,告诉你事情的经过,所以你以为我是贪慕虚荣,和吴王一起回了长安。是么?”
程处默哼了哼:“难道不是?”
“不是。”傅柔沉静,“那日官兵搜到客栈,皆因陈友谅虚报你是洪义德同伙,我急着离开客栈去找你,谁知在途中看见姐夫被押解官衙。我担心大姐,不得不跟去。眼看姐夫和大姐要受冤受刑,才揭示女官身份。吴王出面,证实我没有撒谎,但也意味着我没有选择,只能回宫。”
程处默没想到会是这样,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本以为等你回到长安,可以和你解释清楚,谁知你不肯给我机会,就自请去了边关。再后来,你身边又多了怜燕儿。”傅柔语气稍顿,“也许你希望,我该更勇敢,甚至放下自尊抓住你,可是我希望的是,你能懂我,即便无声,也胜有声,坚定不移。处默,难道我们当真渐行渐远了吗?”
“柔儿……”他禁不住唤道,但一份歉意搁了太久,不知如何开口。
傅柔因那声“柔儿”而眼底湿润,然而她和他的心结,需要时间解开。
“我要找晋王殿下去了。不瞒你,魏王和太子闹成如此,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如今就快拨云见日,也因此,殿下身边危机重重。魏王妃出事的时候,我很天真,错求了杨妃,结果却被她送到内侍监,以至于什么都做不了。这回,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成为牺牲品。但愿从今往后,程将军对我不要再横眉冷对,你我即便无法回到从前,也不是敌人。”
程处默望着傅柔离开的身影,目光不挪。
他错了,但不会再用花言巧语来讨她的原谅。他也想起来了,她要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英雄,不是吹出来的,是成就出来的。他这会儿,还欠着火候呢。不过,来日方长!
“什么!玉合是隋炀帝之子?”皇帝吃惊,望着下方跪着的阴嫔。
阴嫔额头隐隐见汗:“启禀陛下,正是。”
皇帝极为重视:“说仔细些。”
阴嫔谨言:“臣妾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杨妃对臣妾苦苦相逼。现在回想起来,杨妃对臣妾态度改变,就是那次陛下恩准臣妾的表兄王作忠入宫。他和臣妾提起在御花园正巧遇见玉合,说玉合很像一个人。臣妾当时没放在心上,后来见到杨妃,随口提了一句。臣妾是无心之言,但当时应该已经引起杨妃的忌惮,她怕臣妾识穿,所以才会处处逼迫臣妾。”
皇帝道:“这些不过是猜测。”
“陛下也知道,臣妾父祖都是隋朝大臣,臣妾幼年长居长安。隋炀帝登基十四年,常年巡幸,真正留在长安的时间不足两百天。受宠的皇子公主能陪着他满天下游玩,其余的都被丢在长安。那些留居长安的皇子里面,有一个叫杨连,因为母亲身份卑贱,又不受隋炀帝宠爱,所以迟迟没有封王,很不起眼。当年臣妾的表兄曾经与他做过一段时间的玩伴,臣妾因为说话冒犯他,被他推进水里病了一场,后来就再不和他玩了。多年之后,物是人非,臣妾再也没想起这个人,不料他就在宫里,近在眼前。”
“你怎能肯定玉合就是杨连?”兹事体大。
“年纪大了,相貌虽有变化,但脱不了少年时轮廓。臣妾从前是没往这想,如今回忆起来,是越想越对得上。臣妾肯定,他就是杨连!而且,他小时曾遭雷击,右手臂上留下了一块难看的伤疤。陛下一验便知!”
事关重大,皇帝也不迟疑,立刻召来玉合。玉合一进甘露殿,看到阴嫔,脸色微变。
皇帝直接下令:“玉合,把你右手的袖子卷高。”
玉合恢复恭敬的神情,镇定卷起袖子,露出半只手臂。
阴嫔震惊:“啊!这……”
玉合的手臂上方是一大片恐怖的伤痕,但看起来不像雷击造成,而是被烫伤的。
“小时候贪玩,打翻了炉子上烧的开水,就烫成这样了。”他早知道幼年那块伤疤可能成为隐患,在进宫之前不惜烫伤了自己,如今庆幸。
阴嫔的目光惊疑不定。
皇帝问:“几岁烫伤的?”
玉合答:“五六岁的时候。”
皇帝意味深长:“这么小的孩子打翻一锅开水,就只烫伤了右边的手臂,那算运气很好了。”他看过了多少奸佞小人,像这样为了隐藏身份,在旧伤之上加新伤,反而是有大阴谋的。
玉合听得出来:“奴婢不敢隐瞒,当时不但烫到右臂,还烫掉了肩膀上的一大块皮。请恕奴婢无状。”
他脱下衣服,肩上还有一大片恐怖的伤疤。
皇帝看阴嫔一眼,才对玉合道:“你可以下去了。”
玉合才走,皇帝派去调查旧卷宗的内侍来报,说杨连死于长安战乱,还有下葬的记录。
阴嫔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陛下,他可能……”
皇帝却一抬手,让阴嫔先下去了。但他独自沉思了良久,要说阴嫔错看,如何解释杨妃对她的步步紧逼,还有玉合这片烫伤,这么巧也在右边,欲盖弥彰,细思极恐啊。
皇帝立刻写了好几份圣旨,叫来内侍加急送出,又让人把杨妃叫来,才喝了一口茶。
“曹养德,朕这么做,是对是错呢?”皇帝未必需要建议,但求一份心安。
“陛下一向圣明。”曹总管也很清楚。
“大唐如何建起来的……”皇帝眼中仿佛在回放过去,“朕不能对不起那些为大唐开辟江山而牺牲了性命的功臣,更不能对不起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朕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和兄弟厮杀,也不得不杀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足够了!李氏血脉,不能再为了这张龙椅互相残杀。朕但愿他们能了解这苦心的安排,并非重了这个轻了那个,而是想要保全帝王之家的珍贵亲情。”
曹总管没答话,知道何时闭嘴。
不一会儿,杨妃领着玉合入殿,神情柔和。
“不知陛下召唤臣妾,有什么事?”
皇帝的目光在杨妃和玉合脸上流连,想要看出什么似的:“杨妃,阴嫔告诉朕,玉合是隋炀帝的皇子杨连。”
杨妃吃了一惊,立刻跪下。
玉合也跪了。
杨妃眉间拢紧:“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臣妾在后宫对阴嫔有失照料,阴嫔怨恨臣妾,臣妾不怪她,可她不该造出如此可怕的谣言。隋炀帝的皇子,这是可以随便说的吗?请陛下召阴嫔来,臣妾愿和她当场对质,如果她拿不出真凭实据,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皇帝神情不动:“阴嫔唯一能说出来的凭据,是她从前见过杨连手臂上有一块雷击的伤疤。这一点,朕已经召玉合亲自看过,玉合身上只有烫伤,看不出雷击的伤疤。不过——”终于切入正题,“朕心里还是不安稳。”在大局面前,真相从来不重要。
深谙此道的杨妃顿时感觉不妙。
皇帝言语温和:“朕和你相依数十年,不管外头怎么拿你隋朝公主的身份做文章,朕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得陪着朕终老。”
杨妃疑惑:“是……陛下,臣妾愿一生一世追随陛下。”
“所以,朕亲自为爱妃洗掉身上的嫌疑。”皇帝神情忽转严厉,“来人!”
内侍端来一杯酒,候在玉合面前。
杨妃大惊失色。
皇帝冷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宫廷之中更是如此。玉合,既然出现了你是隋炀帝皇子的这番说法,不管是否属实,你都已经没了立足之地。杨妃是隋炀帝女,本就受尽委屈,你在她身边伺候,只会雪上加霜。喝了这杯酒,就算是你为杨妃尽忠吧。”
杨妃跪行至皇帝面前:“陛下!玉合伺候臣妾多年,并无过错!求陛下开恩!”
“杨妃,朕是为你好。玉合一死,胡言乱语随风飘散,你不必蒙受不白之冤。朕以后一定好好对你,永远保护你。”皇帝厉目,“玉合,还在等什么?”
玉合缓缓端过酒杯,“谢皇上圣恩。”转看杨妃,“娘娘保重,玉合去了!”
杨妃突然爬起来,冲过去打掉了酒杯,抱住玉合大哭:“我不答应!我绝不答应!”
皇帝并不显得惊讶,毕竟玉合是前朝皇子这样的话,不是能随意编出来的,何况对于丧子的阴嫔,中伤杨妃又有何好处。他心里有八九分确定,这不是谎言。
“天下最能试出真相的,不是滴血认亲,而是骨肉亲情。杨妃,你在朕身边的日日夜夜,是不是就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已经消逝的隋朝?”心中拔凉,他自问对她恩宠有加,除了皇后的称号,一切与皇后同。
杨妃已经豁了出去,与皇帝对视:“如果大唐覆灭,陛下会忘记大唐,忘记自己身上流着大唐皇族的血吗?”
“可你是朕的妃子,是朕皇子的母亲!这么多年,朕对你……对你……”皇帝忽然捂着胸口,满面痛楚。
杨妃愕然,不知怎么反应。
皇帝看向桌上那杯茶,随即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的曹总管。
曹总管镇定自若:“陛下的风疾又发作了,这一次比往常都要厉害,恐怕会很难醒过来。”
“曹养德,朕待你不薄,你……你……”皇帝扫落茶杯,却被曹总管敏捷接住。
“皇上待奴婢当然不薄。可待奴婢恩重如山的是前朝皇帝。隋炀帝在巡幸路上,救了快饿死的奴婢。他虽然只是随口吩咐一句,但奴婢却捡回一条命,得以净身入宫。有饭吃,有衣穿,还可以跟着老内侍们读书,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再造之恩。可惜还没报恩,恩人就被人杀了。长安城破之日,奴婢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所以被留在皇宫里继续伺候。可这个小内侍几十年来,都盼着恩人的子孙们再重回到这座皇宫,重享往昔的尊荣。今天终于是时候了。”曹总管始终恭谨,“陛下,您也该歇歇了。”
“大唐受命于天,暴隋休……休想……”皇帝头一偏,歪倒在龙椅上不再动弹。
甘露殿死寂一片,忽然哐当一声,刚才端毒酒给玉合的内侍还在。他惊恐后退两步,转身要逃。杨妃却快一步,玉合更是面露杀机,两人一前一后拦住内侍,一个捂嘴,一个掐脖,很快内侍就断气了。
杨妃这才知道害怕,跌坐地上,望着龙椅上一动不动的皇帝。
曹总管上前扶起她:“杨妃娘娘,陛下已打定主意,要处死玉合,倒是对娘娘心存怜爱,不想事情传扬出去损害娘娘的名声。所以今日甘露殿除了我们,其他侍卫和内侍都奉旨退到了远处。这是娘娘的洪福,也是大隋的天命。”
杨妃颤声:“他……死了吗?”
曹总管一笑:“还活着,只是比死了多一口气。”
玉合道:“娘娘,事情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现在害怕也来不及了,只能随机应变。”
杨妃深呼吸,眼神渐渐变得锋利,慢慢来到皇帝身旁,伸手抚着他的脸庞,眼中挣扎着悲伤和坚毅。
曹总管和玉合一起把内侍的尸身藏好。
“陛下,陛下……”杨妃陡地高声,“来人啊!陛下风疾发作晕过去了!来人啊!”她深爱他,但爱情和故国,只能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