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音坐在台阶上呜呜直哭,凉风吹得她瑟瑟发抖,蜷成了一团。忽然,耳畔拂风,肩上落暖。侯杰为她披了一件衣,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她起身要走。
侯杰以命令的语气:“站住!吴管家没教你规矩吗?”
傅音一听规矩就打了个冷颤。
侯杰将她拉坐下来,盯住她的手腕:“你的镯子呢?”他记得清楚,玲珑曾眼红那对镯子,是她娘留给她的纪念。
“碎了。”就像她一样,都碎了。
侯杰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脸,为她擦泪。她却往后缩了一下,偏过脸去。
侯杰语气缓和:“恼我了?”
“不敢。”侯门丫环的命,比纸还薄,“我比不得有人天生好姓氏,不管做了多少坏事,照样逍遥自在活着。”
侯杰望向她,有些奇怪:“你为何如此恨侯长兴?”
傅音不能说实话:“我只是觉得不公。”
侯杰沉默片刻,忽道:“音儿,你娘不在了,我娘也是。那时还没有大唐,阿爷在外打仗,家里遭了灾,怀着盈盈的娘只好带着我去投奔婶婶。”
在傅音的眼中,侯杰总带着优越感,骄傲得像只孔雀,不曾见过他哀伤的一面。
“半路上,我娘难产,好不容易生下盈盈,却……”侯杰眼里起了一层雾光,“你觉得我对盈盈好吧?”
傅音点点头。她还奇怪过,他居然是个疼妹妹的兄长。
“可那会儿,我恨她害死了娘,曾把她丢在路边,让野狗咬死她。哪知她哭得那么大声,把野狗都吓跑了。我只好重新抱起她,可她一直哭,让我心烦意乱,我就拿手去捂她的嘴,没想到她居然含住了我一根手指,就不哭了,还对着我笑。”侯杰的笑容一显即没,“我当时还小,脚程慢,三十里地,不知走了多久,等我好不容易找到婶婶家,盈盈已经不会哭也不会笑了。我很怕,怕她和娘一样,永远也不会醒了,是婶婶把盈盈救了回来,也救了我。那段日子,我婶婶带着我们艰难度日,直到我爹找到我们。”
傅音感触:“你婶婶真是好人。”
“她是个寡妇,她唯一的儿子,就是侯长兴。”侯杰望着傅音,“现在,你明白了吗?不管侯长兴有多混蛋,我可以打他骂他,欺负他,利用他,可是我不能要他的命。”
他的目光放柔,轻抚傅音的脸颊,“还疼吗?”
傅音咬了一下唇,“好多了。”
侯杰为傅音重新披上了外衣。这回,傅音没有挣脱,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还知道感恩戴德,保护妹妹,这样的人也许还没坏到无可救药。
清河公主生辰的这天,收到两大份礼物。一份让她笑,一份让她哭。
程处亮别别扭扭,又拿了一个平安结给她,不过比起第一个,好看太多了,她喜欢得紧。
想着这一天开头开得好,应该好礼收到手软,谁知跑到父皇那里,礼物倒是多,还掺进一份侯君集的礼物,侯家传家的玉佩。
就算她再不懂事理,也知道这东西不能乱收。只是她婉拒的同时,父皇发话,说程处默没福气,侯杰文武双全也不错,给她当驸马,吓得她差点把人家的传家宝砸地上,当场表示不愿意。结果,惹恼了父皇,还被侍卫押回寝宫,严加看管。
“怕我插着翅膀飞出宫啊?居然让人看着我!”清河气得团团转。
“好端端的千秋生辰,怎么会搞成这样?公主,不是奴婢说你,你太莽撞了,顶撞谁不好?偏偏当面顶撞陛下。难怪陛下会龙颜震怒,叫侍卫把你关起来。”珍珠实诚。
“闭嘴!我已经够心烦了,你不要再惹我好不好?难道我想顶撞父皇?是不顶撞不行,他要把我嫁给侯杰。我总不能欢欢喜喜地点头吧?我就算是死,也不要嫁给侯杰。”以前觉得当公主无所不能,如今觉得当公主啥也不能,连嫁谁都没得选。
“呸呸呸,今天可是你的生辰,不能说死这个不吉利的字眼。”珍珠忠心不二,“公主,现在怎么办?”
“刚刚摆平了一个程处默,又来一个不长眼的侯杰——”她有点想不起来,“话说,我怎么摆平程处默的?”
珍珠回答:“你什么都没做,是程处默他们摆平的。”
“对哦。”她忽然眼睛一亮,“我想到了程处亮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张三借了李四的钱,第二天就要还,可是张三又没有钱还。张三晚上就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张三老婆受不了了,就问张三,你怎么回事啊?张三说,哎呀我一想到明天还不了李四的钱,我就睡不着。张三老婆一听,就从床上起来,打开窗户,对着李四家嚷了一句——李四,张三明天没钱还你。然后,张三老婆对张三说,你就安心地睡吧。现在轮到李四睡不着觉了。”
珍珠觉得深奥:“这个故事能有什么作用啊?”
“你啊,朽木不可雕。只有我这么聪慧的人,才能领略这故事的深刻含义。程处亮遇到头疼的事,都推给他大哥。”她得意的笑,“那么我呢,遇到为难的事,当然也可以依样画葫芦,推给大嫂呀。”
珍珠傻了眼。
清河打着哈欠往榻上一躺,“终于没有烦恼了。”
寿星梦周公去了,杨妃却劝着还在生气的唐皇。
“陛下就算生气,也用不着把清河关起来呀,教训两句不就得了。”
“朕是存心要打打她的气焰。不是朕小气,被她顶撞两句就要惩罚她。朕是担心她这脾气,日后嫁人,不比皇宫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是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不把这娇纵的脾气改改,怎么行呢?”皇上恼火,“真是把她宠坏了。”
“要她改脾气也不急在一时,毕竟今天是她的生辰呀。”杨妃柔声道。
“关都关了,就别说了。”皇上语气一顿,“说到生辰,恪儿的生辰应该也快到了吧?”
杨妃笑:“不是快到,是已经过了。”
皇上一怔:“已经过了?为什么朕不知道?”
杨妃不以为意:“陛下贵人事忙,皇后娘娘体恤陛下辛劳,没让内侍监报上去,也是情有可原。”
皇上摇摇头:“这事不能怪皇后,她最近一直病着,只是内侍监那群奴才越来越放肆,自作主张。你也是的,他们没报,你怎么也不提醒朕一声?”
“那几天陛下正为侯君集洗劫百姓下了天牢的事烦恼。恪儿说,就不要拿他的事给父皇添乱了。”杨妃始终温和。
皇上叹:“这孩子就是被你教得太体贴了,既叫人恼火,又让人心疼。”
“宫中这么多皇子公主,陛下日理万机,哪能个个都顾得上。恪儿蒙陛下恩典,允许他在宫中暂住,陪伴臣妾,我们母子已经很感激了。”
“杨妃,你伺候朕多年,一直谨小慎微。朕知道,因为你的身世,你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连带着恪儿也受委屈。”
“臣妾是隋炀帝的女儿,大隋已经烟消云散,臣妾却能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这都是因为得到了陛下的爱护。恪儿哪怕受点委屈,心里也明白陛下是疼爱他的。”
“他越懂事,朕这做父亲的,越觉得亏欠了他。”皇上思索着,“虽然他的生辰已经过了,但朕还是要补偿他。”
“陛下真得想补偿恪儿?”杨妃挑眉。
“朕不能厚此薄彼。”君王一言九鼎。
“既然陛下有这个心思,恕臣妾斗胆,替他求陛下赏一个心愿。”既然儿子不开口,就由她这个母亲开口吧,毕竟那是关系他一生幸福的大事。
第二日,清河精神奕奕去见她的父皇。
皇帝就问她有没有反省,她当即表示想清楚了自己不能嫁给侯杰的理由。
皇帝不悦:“你倒说说看什么理由。”
“理由嘛,就是——”清河深吸一口气,“傅司言!”
皇帝愣了好一会儿,宣傅柔觐见。
“傅司言,清河公主有不能嫁给侯杰的理由,但是她又不愿意告诉朕到底是什么理由。她说,只有傅司言可以让朕明白来龙去脉。”
傅柔完全不知所以然,望向清河公主,可是对方东张西望,就是不和她对眼神。
皇帝追问,“既然清河不肯说,那么,就由你来说。清河到底为什么不能嫁给侯杰?”
“陛下,微臣……”傅柔说不下去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都不知道来龙去脉,怎么往下编啊?“请陛下允微臣和公主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皇帝虽然奇怪两人这会儿要说什么,但到底还是答应了。
一走出殿外,傅柔就问怎么回事。
清河讪笑,“简而言之,就是父皇要我嫁给侯杰,我不愿意,但我又想不出说服父皇的方法,所以我就让你来想。傅司言以后要当程处亮大嫂的,做人家大嫂,就要承担起责任来,你说对吧?我是程处亮的责任,程处亮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就是你的责任。”
傅柔无语。
清河作出拜托状,“傅司言帮帮我。”
“你都这么说了,不帮也得帮。”傅柔思考着,“不过这一时半刻,哪能想到办法?”
正说着,一只孔雀从她面前悠悠走过,阳光映得它尾羽碧亮,让她的眼睛也一亮,有主意了!
傅柔独自走进甘露殿。
“如何?”皇帝也没在意清河怎么不一起进来,还等着傅柔说理由。
傅柔气定神闲:“启禀陛下,清河公主不愿意嫁给侯杰,和一个人有关。”
“哦?和谁有关?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影响公主的婚事?说出来,朕看看他有几个脑袋。”皇帝就差挽袖子。
傅柔道:“这个人,就是太穆顺圣皇后。”
皇帝愣住:“朕的母后?”
“正是。太穆顺圣皇后聪慧刚毅,仁慈宽厚,她去世时,公主年纪尚幼,但公主心里,对皇祖母充满了眷恋和崇敬,还有深深的羡慕。太穆顺圣皇后拥有一段传奇美满的婚姻,所以公主曾对太穆神圣皇后之灵立下誓言,她也要像她的皇祖母那样,找一个文武双全的驸马。”
“朕问你。清河想找一个文武双全的驸马,这是她不能嫁给侯杰的理由吗?”皇帝有听没懂,“侯杰是朕看中的驸马人选,他的文才武略,哪一点不足了?如果清河的要求是文武双全,那她就更应该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婚事。”
“陛下,公主不愿嫁给侯杰,是因为侯杰还没有通过最重要的一项测试。”傅柔不卑不亢。
“什么测试?”皇帝奇怪。
“雀屏中选。”傅柔回答。
“对!就是雀屏中选!”另一个声音传入,随即清河扶着太上皇走了进来。
太上皇笑道:“想求娶娇妻,不射中雀屏,不得中选!”
清河对傅柔挤眉弄眼,亏得对方想到让她去请这尊大佛。
皇帝立刻走下,恭敬行礼:“太上皇。”
太上皇泰然受礼:“想当年,诸公子纷纷为你母后慕名而来,求婚者踏破了门槛,你外公把你母后视若掌上明珠,哪里肯轻易嫁出女儿,于是就设了一个雀屏,给每个求婚者两支箭,要他们射屏上孔雀的两只眼睛。几十个人试过,没有一个人射中,朕还只是隋朝的一个卫尉少卿,得到消息晚了,等朕去的时候,不少先到的人,已经尝试射过了。”
清河挽住皇帝的胳膊肘:“先到有什么用?要看真本事呀。皇祖父一到,拿起弓箭,簌簌两下,就射中了屏上孔雀的眼睛。”
“对!两箭,射中孔雀的两眼。”太上皇遥想当年,声音更加爽朗,“朕那老丈人对朕是欣赏得不得了啊,当场就把你皇祖母许配给了朕。清河啊,想不到,朕这些儿孙中,只有你还挂念着你死去的皇祖母啊。”
清河娇声道:“皇祖父不要这样说,挂念皇祖母的不止孙女,父皇也是十分思念皇祖母的。”转看皇帝,“是吧,父皇?”
皇帝伤感追忆:“朕当然思念母后。”
清河忽然跪下:“求父皇看在皇祖母的份上,为清河的婚事设下雀屏。清河很想像皇祖母那样,把这一生托付给值得的人。”
“清河,你对皇祖母有这样的孝心,有这样的心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朕呢?”非要让傅司言兜兜转转的传话,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女儿……婚姻大事,和父皇面对面地讲,女儿害羞嘛在,只好请傅司言代劳喽。父皇,你答应了?”
皇帝微笑着点头,心里这么想的,雀屏中选说白了就是射箭,对于侯杰来说,自然是十拿九稳。
但皇帝却算漏了一个人,刺绣高手傅柔。雀屏是绣出来的,但凡用到刺绣,傅柔就有千百种奇思妙想,让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变成眼盲。
傅柔和舒儿一起忙活,把门窗都用布帘挡了,以免阳光照射,随后就调配各色的水染,染起丝线。眼前一面刚刚由司织所送来的雀屏,原本就是她亲手所绣,一直放在库房里,想不到能派上用场。
舒儿拿了一把药草过来:“这染色还要放草药呀?”
傅柔也不多说,接过草药研磨,仔细看好分量,才倒进水里,不敢半点马虎。丝线染好了色晾干,再穿针引线,开始在屏风上落针。
舒儿更看不懂了:“这屏风已经很美了,为什么还要再补添针线呢?”
傅柔脱口而出:“因为人家好歹叫了我一声大嫂。”
舒儿啊了一声。
傅柔连忙改口:“因为我觉得孔雀头上的羽毛太少。”
转眼到了第二天,傅音伺候侯杰更衣。
侯杰一边穿衣,一边抱怨:“也不知皇上在想什么,赐婚就赐婚,还要搞什么雀屏中选,都是傅柔那女人在宫里搞鬼。”
听见傅柔的名字,傅音的动作一滞。
侯杰立刻留心,还挺高兴:“怎么,我要娶公主,你吃醋了?放心,公主进了陈国公府的门,我不会让她欺负你。”
“有少郎君怜惜,音儿什么都不担心。”傅音对侯杰要娶公主的事无感,“那个叫傅柔的,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侯杰冷笑:“那女子是程处默的心肝宝贝。我呢,和程处默不共戴天,程处默喜欢谁,我就要修理谁。”
傅音一惊:“你要修理她?”
“别提她了,扫兴。”侯杰忽然亲昵地搂住傅音。
傅音双手要推:“一大早的……”她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对玉镯。
侯杰将镯子戴上傅音的手腕:“你娘给你的镯子不是打烂了吗?这一双,是我特意为你挑的。虽然不能替代你娘给你的遗物,不过,你看着它,就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乎你。”眼中柔光,笑容温和,“虽然我无法自己选妻,可是,我可以选择要对谁好。”
傅音愣愣看着那对漂亮的镯子,回过神来的时候,侯杰已经走了。她不由把手放在心口,镯子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仿佛落进了心湖,泛起涟漪。她居然会觉得他很温柔!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