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观建在山顶上,上达天听的风水之势。一般人只要远远看到它,就会产生敬畏之心。但程处默身在其中,觉得这地方坑爹,吃饭不香,还不让他睡觉。这不,两顿饭并一顿,饿得他前胸贴后背,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差点噎到,咳了好一会儿。
他会有这种惨无人道的待遇,皆是因为奉天观大名鼎鼎的袁天师是个棋疯子,一提下棋,人人都躲着,唯恐被抓住过招。虽然他属于羊入虎口,不过在真正体验之前,他也想不到棋疯子这么疯,输了还不许走,逼着继续下,一盘接一盘,不但是体力上的考验,更是精神上的摧残。
然而,他是不会退缩的,设计此局,就是打着买通袁天的主意。
袁天出了名的棋疯,而他在舅舅那儿学的其中一样,就是棋。当初没觉得多有用,如今却成了制胜的关键。他一来,没日没夜,没吃没喝,对局一百零八盘,输了一百零八盘,袁天师非但一点不嫌弃,反而被他的新颖下法吸引,抓着他不肯放。
无论如何,这个走向是对路的。
程处默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而且还大口大口喝酒,拼了几坛子。一来,压力太大。二来,为下一步铺陈。
袁天师见到醉醺醺回来下棋的程处默,很不高兴:“老道这一辈子,不惧权贵,视金钱如粪土,活到如今,天下事于我只是浮云耳。但为了下棋,老道对你可是放下颜面,百般屈就啊。没想到,你却如此对待糟蹋老道的一片诚心!”
“不过就是喝了你几坛好酒嘛。别小气,等我回去,给你弄百八十坛好酒。”程处默心里直笑。
“谁在乎那几坛破酒?我等你等了半天,还特意把皇上赏我的暖玉棋子取出来,知道我心里多期待接下来的棋局吗?你却醉成这样。连坐都坐不稳,怎么和老道下棋?来人,把他带到井边,打冷水给他淋淋,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逃过去。我袁天师可不是让人糊弄着玩的!”
“糟老头子,叫唤什么?别以为你赢了我一百零七盘棋就了不起,等我把玲珑棋谱残卷看懂看透了,我闭着眼睛也能赢你。”这招就叫,酒后吐真言。
“程小友,你刚刚说什么?玲珑棋谱?”袁天师眼睛发光。
“我说了吗?”程处默吐口气,摆摆手,“我没有说。不可能说。”
“老道听得清清楚楚,玲珑棋谱四个字。你手上有这宝贝?”
“没……没有。”上钩了。
“哎呀,同道中人,不要藏私嘛。玲珑棋谱可是天下棋道圣物,昔年老道愿倾尽家财相求,也求之不得啊。你是怎么弄到手的?借给老道看一看,行不行?”
“你这么想要玲珑棋谱?”打算收线。
“想。”袁天师点头如捣蒜。
“想要它也不难,用赌的。”程处默眯了眯眼,“我们下一盘棋。如果你输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赢了,我就把玲珑棋谱残卷送给你。”还从怀里掏出棋谱,拍在桌上。
袁天师眼珠子定住:“好!我赌了!”
这一局,不同于之前,程处默全力以赴,棋面渐渐有利。
程处默下一子,得意洋洋:“袁天师,长江后浪推前浪,是人之常情。我这一子下在你绝命之处,你愁眉苦脸也没用,痛快点认输吧。”兵家大忌,切莫轻敌啊。
“程小友,你是个聪明人啊。和老道下了一百零七盘,就学走了老道不少看家本领,还用它来对付老道。”死小子恐怕还有留手。
“聪明是天生的,这得感谢我爹我娘。”程处默眉毛飞扬。
“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袁天下一子,棋面反转,且已无力回天。
程处默傻眼:“这不可能!”
“下棋是修身养性之道,你只想争胜,杀气过重了。要是你不急着下这一颗绝命子,稳打稳扎,也许还真的能赢老道一局。可是你等不及,抢先下这一手,逼得老道山穷水尽。须知阴阳循环,生死相依,乃天地之至理,山穷水尽之时,就有绝处逢生之机啊。这一局,你输了。”袁天师拿起棋谱,“这本绝世棋谱,老道笑纳了。”
程处默一脸化石相,心里却在狂笑,老道终于钻进了他的圈套,哈哈!
这日,长孙皇后一到,就在奉天观前面做道场。
傅柔这才有了闲暇,独自一人在观后散步,心情有些不宁。她虽收到了程处默请魏王妃送来的手帕,读懂了针脚的意思,随皇后来带到奉天观,却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忽听有人喊:“我的道袍!我的丹药啊!毁了!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循声而去,见一位道长拿着一件红色的袍子,上蹿下跳的,另一个看似谦恭,似是弟子,正在劝说。原来,这位道长叫孙思瑶,专事炼丹,很快就要开一炉丹药,但他讲究吉利,非蓝色的道袍不穿,哪知道袍变成了红色,他认为这是大大的不祥,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两人一个比一个叫得厉害,傅柔上前插话:“两位道长,请问一下,你们装这件道袍的箱子里,是不是放了什么防虫咬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道袍比我的眼珠子还珍贵,山上寒湿多虫,我怕它被虫咬了,几个月前特意买了驱虫的五味片放在箱子里。”孙思瑶很激动。
傅柔点点头:“应该放得还不少吧?”
孙道长摇摇头:“不多,也就十二包。”
“十二包……”还不多?
“道袍珍贵,只要能不让它受损,买再多的五味片我也不心疼。只是,没想到,它没被虫咬,倒是变了颜色。哎呀,我的道袍啊,师傅,徒儿对不起你……”
傅柔叹道:“这道袍是用木蓝染的,五味片里含有姜黄和紫忧,你放的量太大,又久置密闭的木箱中,遇上木蓝,两者合二为一,颜色会慢慢沁入。用草药浸洗,只要控制得当,就能以撞色之法破解。”
看两人傻呆呆不懂的表情,傅柔笑了笑:“也就是说,让这件道袍变回来不难。”
孙道长大喜。
傅柔向他要了些草药,煮了一大桶水,将烧成的草药灰放进热水,一边放一边解释:“染织和炼丹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乌倍子,干槐花,既可以做染料,又可以入药。而且正如各种药材在药师手中控制分量,融合变化,能成为治病的丹药,不同的染料在染师手中,也会通过微小的分量变化和独特手法,来使颜色随心所欲地改变。刚才说樟木,就是因为它比檀木更容易让五味片中的紫忧散发。”
孙道长哦了一声:“有意思啊。”
傅柔把道袍放进水里,煮上一会儿,但拿出来的时候仍是红色的。
孙道长叫起来:“这……这怎么没有变回来?”
“还要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傅柔不急不缓。
孙道长和弟子一起扭干道袍的水,忙着挂杆。阳光正好,渐渐晒干了道袍,同时神奇得将红色变回了蓝色。
孙道士哇哇叫道:“变回去了!真的变回去了!”回头一看,“咦,刚才那女子呢?”
傅柔看事情做好了,又惦记着长孙皇后那边,就走了。
弟子也奇怪:“刚才一直盯着道袍看,没瞧见她去哪了。”
“有机会再答谢吧。赶紧赶紧,我这会儿赶去,刚好出炉!师傅保佑!”孙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披上道袍,冲向丹房。
第二天一早,长孙皇后和太上皇上座,袁天师还打着呵欠。谁叫昨夜他没睡好,先是长孙皇后派了韦松来打招呼,再是太上皇派人来威胁利诱,他统统都打发了,专心看绝世棋谱。
长孙皇后蹙眉:“天师昨晚没睡好?”
袁天师大剌剌:“昨晚老道没睡,呵呵,太上皇和娘娘是要老道给谁看相?”
长孙皇后道:“本宫手下一名女官,傅司言。”
“这倒是稀奇事,一名女官的命数能让各位贵人这么关注。”
太上皇笑:“这傅司言也不是寻常人啊。同一天里,居然有四个男人向当今天子求着要她,其中就有我这个儿子,汉王。”
皇后也笑:“陛下说,把事情交给本宫料理。倒让本宫为难,香馍馍只有一个,不知道该给谁才最合适。因此,请天师帮帮眼。”
内侍带傅柔入内。
袁天打量着她:“难怪一家有女四家求,果然端庄大方。不知是哪四家?”
长孙皇后却不答:“天师,其余两家都是臣子,不提了。你就看看她,面相如何,福运如何,有没有资格伺候汉王……或者吴王?”
“老道必尽全力。”袁天摸摸胡须,“傅司言,请走近两步。”
傅柔上前,神情镇定,唯独双眼泄漏一丝忧心。她实在想不出,处默能有什么法子,让天下闻名的袁天师为他说话。
“天庭饱满,人中清晰,垂珠厚大,她这面相……”袁天一咧嘴,,“福运极佳啊。”
汉王大笑:“本王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
长孙皇后还想问:“那她和吴王……”
太上皇不悦:“皇后,何必再提吴王?傅司言福运极佳,正适合伺候汉王,朕看着欢喜。朕这点面子,你总要给吧。”
傅柔终于无法再保持镇定,紧张地看向长孙皇后。
袁天师却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都别急嘛,老道还有半截没说哪。她这福运,与皇室中的男子相冲相克。”
汉王不服:“这是什么鬼话?既然是福运,又怎么会相冲相克?”
“不同的运,要看不同的人。就像水,把鱼放到里面,自然如鱼得水。可是如果把一头老虎按在水里,老虎就会淹死。傅司言属水,而且是极重的水运,而汉王是太上皇的儿子,身上自然带着一丝龙气,龙属火性。这火龙遇到大水,不是好事啊。”袁天师讲得头头是道。
太上皇也不死心:“如果汉王要了她,会怎么样?”
“子嗣方面会有大碍。”袁天师一言就把太上皇说变了心意。
太上皇立刻反对:“这万万不行,朕还等着汉王给朕生小皇孙呢。汉王,我看这件事,就此作罢。”
长孙皇后倒是喜在心里,还要问得明明白白:“天师,你刚才说的,包括所有皇室男子?那吴王呢?”
袁天摇头:“只要身上带一丝龙气的都不行。吴王是龙子,自然也不行。”
长孙皇后吐口气:“幸亏走这一趟,不然差点犯下大错。傅司言,你可以下去了。”
傅柔恢复稳重的神情,对袁天行礼:“多谢天师相看。”
她走出大殿,大大松了口气,随即笑了起来。好个程处默,果然机灵加聪明,化解了这场危机。就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天下闻名的袁天师顺他的心意说话。
“女施主,总算找到你了。”一个道士跑上来。
傅柔想起来:“你是昨天那位……”
道士奉上一个小瓷瓶:“孙师叔那件道袍晒了太阳之后,真的恢复原状了,丹药也炼成了。这炉丹药厉害着呢,是师叔心血精华,总共就十颗,可以解百毒,活人命。师叔给它起名叫敌阎罗,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能把人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这里装着两颗,是师叔要我给你的,报答你的大恩。”
傅柔摆手:“这怎么行?我不能收。”
“给你,你就赶紧收了,这可是你的大福缘。”道士把药瓶硬塞进傅柔手中,“孙师叔说了,他为这丹药已经耗尽心血,从此封炉,以后都不会再炼丹药了。你拿着这两颗,就是两条命啊。快收起来。”
“那……多谢道长。”傅柔想到了程处默,他是武将,难免磕碰受伤,为他拿着也好,“我收了这样的大礼,还是要走一趟,亲自向孙道长道谢才行。”
“不用了。孙师叔炼完丹药,每次都要大睡个十天半月。”道士拱手,走了。
再说大殿上,众人散去,长孙皇后留了袁天师说话。
“你看本宫寿限如何?”一开口,就很直接。
袁天师稍愣即笑:“娘娘有天之洪福,自然千岁。”
长孙皇后叹:“我已经开了口,就是诚心诚意的,天师也不要说虚话了。”
“娘娘,相面说寿限是大忌中的大忌,会惹天怒。如果老道狂妄言之,不但老道遭殃,恐怕也对娘娘不好。”寿再长也会有遗憾,寿再短也会有意义,看怎么活法。
“要不是太放心不下,谁会问这个?隋末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百姓活得如猪狗一般,那种惨状天师是亲眼见过的。如今多亏了陛下英明,天下稍有安宁,可说实话,也就是个百废待兴的局势。大唐现在最怕的,就是又一场大乱。太子这一年,频频出事,我这个病又……我就担心,万一我撒手而去,太子不够沉稳谨慎,局势一旦有变,朝堂乱起来,就是万劫不复之境。”
袁天师除了下棋疯,其他都看得通透:“娘娘苦心,老道明白。”
“既然明白,你就和我说实话,我还有多少时间。”
“这个嘛……”
“你只要点头摇头。”
长孙皇后说着话伸出一只手掌,却见袁天摇头。她伸三只手指,还是摇头。脸色愈发沉重,还要再伸手指询问。
袁天师肃然:“娘娘,事不过三,不能再问了。”
“连三年都没有?”眼见袁天师默认,长孙长叹,“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哪怕三年半也好啊。”
袁天师摇头:“阳寿天注定,非人力所能更改,不过……”
长孙皇后眸光微亮:“不过什么?”
“娘娘要尽量找一个能辅助的人在身边,会助长气运。例如刚才那位傅司言,水运极重,娘娘命相属木。水能生木。她待在娘娘身边,将来必有大用。”可怜国母之心,也不过是极其普通的母亲之心。
长孙皇后沉吟良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