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傅柔随侍在杨妃榻前。吴王坐一旁,手上一本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只是围着傅柔转。
“听说……”他开口。
“不许提他。”她知道。
“他?”他明知故问,“他是谁?”
她不答,为杨妃掖好被角。
“听说有人和傅尚宫在内侍监闹得很僵。”他紧盯着她,“某位将军连剑都拔了,锋刃甚至对准了傅尚宫的喉咙,一点都不顾念旧情。”
“他是因为心疼姐姐和弟弟,被悲伤冲昏头脑,才一时冲动。”终究还是要讨论程处默么?
“我也是因为心疼母妃,才要锁拿司徒真。”他提程处默,只是为了替自己背锅。
“快于意者亏于行。放纵一时快意,有时候要付出一生的代价。而我以为殿下深知宫中的规则,如此轻率快意,倒不像你了。”令她想偏,就怕权力侵蚀这里的每个人。
“所以你刚才那样不给我面子,居然是为了我好喽?”他反而有些明白程处默为何拔剑相向。
“对他,对任何人,我从来没有加害之心。一言一行,立的是善心,自然应该得善果。”她只想做正确的事。
“说是这么说,但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不得善果呢?”他不如她。
“死而无悔,至少不亏心。”哪怕独行,渐渐身边无伴,她相信前方仍然光明。
吴王忽然抓住傅柔的手,目光深凝:“不要死。像你这样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傅柔问:“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
“一个善良,忠诚,正直的……笨蛋。”而他做不到,只能慢慢放开她的手。
又过了一日,杨妃仍没醒转。在玉合的旁敲侧击之下,皇帝下旨征召民间名医入宫,只要能治好杨妃,不但有赏金,还可入太医署。
来的名医不少,只是来一个,走一个,皆束手无策。只剩最后一个,太医在外先问了问,认为其年轻气盛,言语轻狂,应该直接赶出去。
皇帝却召对方入内。
吴王一见,十分吃惊,料不到覆水竟然通过这种方式,堂而皇之再度混进宫来了。
覆水镇定自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要皇上允许草民对娘娘下针,草民就能让娘娘苏醒。”
太医还是反对:“此人要在百会,印堂,凤池三穴下针,却不知道针要刺入几分?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妄图富贵,请陛下三思。”
覆水道:“草民从小跟随养父学习医理,也医治过不少人,并非不学无术之徒。不知道针要刺入几分,是因为娘娘的病症非常人可见。草民养父曾言,治奇症要随机应变,用针不能古板僵化,必须随时查看病人的反应和针感,以作调整。请陛下给草民一个机会,草民相信,只要用了针,就能让娘娘苏醒。”
吴王收到玉合好几个眼色,明白过来,这是母妃,玉合和覆水早就设好的局。
吴王无声苦笑:“父皇,这么多人给母妃诊过脉,个个无计可施,只有他敢开口。就让他试一试吧。”身为其子,却是棋子,可悲。
傅柔看出吴王神情反复,但不解其中缘由,仍是客观中立:“娘娘乃万金之躯,让一个外来人医治本来就不寻常,何况治疗的方法过于独特,太冒险了。是不是先好好查验一下他医术如何,再下决定?”
玉合道:“陛下,所有从民间召来的大夫,全部经过太医署鉴定,都是精通医理之人。”
吴王跪请:“母妃实在拖延不起了。请父皇当机立断。”
皇帝终于点头,对覆水道:“如果杨妃有个差池,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草民以项上人头作保,一定治好杨妃娘娘!”覆水放话。
然而,做完针灸后,杨妃毫无动静。
皇帝愠怒:“果然是不学无术之徒!”
覆水神情略惊慌:“皇上,草民对自己的针灸之术有把握,应该是娘娘昏迷太久,需要等一等才能起效。”
但皇帝可等不起,直接叫人把覆水拖下去。
玉合突兀道:“陛下,不妨等一等,也许娘娘很快就醒了。”
皇帝看看杨妃苍白的脸色,心急更上火,哪里听得进劝。
眼看覆水就要被拉出门去,玉合扑通跪爬到榻前,捉着杨妃的手臂直摇,悲痛喊道:“娘娘!娘娘!你快醒醒吧!你这样,奴的一颗心都要熬成油了!”
傅柔上前阻拦:“玉总管还不住手?虽然你是一片忠心,但娘娘正在病中,怎禁得起揉搓?”
玉合毫不理会傅柔,仍然摇着杨妃:“娘娘你睁开眼看看,皇上和吴王都在等着娘娘啊!”
杨妃忽然咳了一声。
玉合喜出望外:“娘娘?”
吴王扑跪至榻前,激动望着:“母妃?”
皇帝的眼也一瞬不瞬,就怕错听错看。
杨妃缓缓睁开眼睛:“好刺眼,什么时辰了?”
玉合回头,冲着门口大喊:“娘娘醒了!娘娘她醒了!”
正要被押出门去的覆水回过头来,一笑。
傅柔看看覆水,又看看玉合,心里说不上来的一种古怪。
杨妃醒了,皇帝很高兴,认为傅柔照顾得辛苦,放她一天假。傅柔就想着回家一趟,不想在宫门外遇到了程处默,彼此有些出乎意料,气氛陡然尴尬。
宗建修看程处默死死盯着对方,压低了声:“将军,要不要打个招呼?”
傅柔却从程处默身旁走了过去。
程处默的视线紧迫盯人。
宗建修嘟囔:“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不如打个招呼。”
程处默一股无名火窜头,不由大声呵斥:“那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和人家打招呼,我们配吗?不自量力!”
傅柔忽然走了回来:“程将军。”
程处默立刻昂起骄傲的脑袋:“干什么?”
“人人都说程将军文武双全,想必不但弓马娴熟,书应该也是精通的?”
“好说。”
“也读过佛经?”
“读过。”
“那程将军是否相信因果?”
“在傅尚宫眼里,何为因果?”
“凡事皆有开始和结束。种恩因,得恶果。种善因,得善果。秉承善念,不因为一时冲动而误走邪路,就算经历波折,最后也会转危为安。”她真希望他开悟。
“世间的事,有这么简单?”他真觉得她天真。
“就是因为世间太复杂,所以才要用最简单的方法,让自己不忘初心。”她不曾忘过她的初心,就是要离开这里,和他在一起,“种恨因,得恨果。种爱因,最后得到的应该是爱果吧?所以我才会问程将军,是否相信因果。”
程处默心中开始动摇。魏王说得不错,他脑袋也不笨,何尝不猜傅柔坚定阻止他杀太子妃的行为下,是一份守护之心。这是她给他的台阶,又一次。他正要踩下去——
“没有因果,只有恩怨。”吴王又来搅局,气定神闲走出宫门,“程处默又不是和尚,怎么会信因果?喋血沙场的将军,只信恩仇。我信的也是恩仇。比如傅尚宫,就对我有恩。”
“下官何德何能,会对殿下有恩?”傅柔头疼。
“母妃生病,你每晚都陪在我身边。要不是你,我怎么熬过这段日子?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吴王故意说得暧昧。
程处默神情渐渐冷下。
傅柔无从解释,若只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就能让程处默对她的感情冷却,她也不想强求,转身走了。
吴王的话却还没说完:“程将军,傅尚宫书读多了,越来越有点呆气。她刚才那番因果的话,昨晚也和我说过呢。不过寥寥长夜,有佳人相伴,不管她说什么都是好听的。”
见程处默怒瞪自己,吴王才满意,扬长而去。对傅柔,他或会放手,若程处默死抓着不放。不过,只要程处默彻底松手,他则反之捉紧。这么做,够君子了吧,因为他让程处默先选。
宗建修小心翼翼:“将军……”正想着怎么措辞。
叶秋朗从另一边跑过来:“将军,那小子正朝我们那边来。”
程处默调整呼吸,收拢怒气,手捉剑柄,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正事。
覆水从门里走出,面色微醺。杨妃娘娘醒了,皇帝封他为太医署医官,从此可自由出入宫门,因此众太医见风使舵,特意为他摆席庆贺。忽然,眼前人影晃动,他已被人包围。
程处默一剑指着:“都说皇宫里来了个叫覆水的神医,我还以为听错了。到处抓不着,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人,捆起来!”
覆水也不挣扎,嘴角浮起笑意:“这是误会。”
程处默冷然:“误会不误会,到陛下面前去说吧。”
程处默扭送覆水到皇帝面前,呈述他在追查太子一案中,发现覆水是漏网之鱼,并提及程处剑潜伏东宫时,多次目睹覆水教唆太子。覆水承认自己出入东宫,却是为太子治疗腿伤,并未参与其谋反。
双方各执一词,皇帝自然要问实证。
程处默早有准备,把汉王和杜荷提了上来。汉王和杜荷皆承认,覆水才是幕后元凶,包括杀魏王的主意,也是他最先提出。
皇帝终于有点相信了,谁知严子方求见。
汉王看见严子方,顿时失去理智:“严子方,你这个恶毒小人,把我的王妃藏哪里去了?”
汉王在太子事败之后,曾逃出宫廷,回王府想带盈盈一起走,不料被告知盈盈跟着严子方走了。而后他再想跑,鹰王却在高空示警,出卖了他的位置。他才明白,严子方送他鹰王真正的目的。
严子方面不改色:“汉王哪只眼睛看见我藏起了王妃?我不知道王妃在哪,不过,听说汉王多次虐打王妃。王妃对汉王早就心怀惧恨。从前她迫于汉王淫威,只能虚与委蛇,讨好奉承汉王,如今有机会逃离汉王的魔掌,想来她会有多远逃多远吧。”
汉王不信:“不会的,她对我好是真心的!她和那些讨好我的女人不同,不会丢下我逃走!”
严子方冷笑:“事实就在眼前,自欺欺人也没用。”今早去了小屋,却发现侯盈盈不见了,他一直以为她对他还有情,原来只不过自欺欺人。
汉王盯了严子方片刻,忽然了然:“是你!你就是她一直不肯说的那个男人!你这个奸夫,我杀了你!”
两旁侍卫押住汉王。
汉王只能骂:“严子方,怪不得你处处巴结我,原来从一开始你就不安好心,把我害到这地步!你不得好死!”
皇帝只以为又是汉王好色引起:“够了!把你害到这一步的是你自己!今天要问的是太子一案,不是你汉王府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服!不服!”汉王大喊,同样都是帮着太子谋反的,严子方却摇身一变,成了功臣。
皇帝命人掌嘴。
汉王被打着巴掌,索性豁出去了:“打啊!打死我!大唐的皇上是仁君啊!当年玄武门杀死大哥建成四哥元吉,如今太上皇不在了,更加容不下兄弟!我算是明白了,就算没太子这事,你也不会放过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今日容不下手足,明日也容不下子孙,终有一日,你要亲眼看着你的儿孙们血流成河……”
皇帝气得说不出话。
曹总管看眼色,急忙吩咐侍卫把人拖下去。
皇帝接过曹总管递来的茶,喝了一杯才神色稍缓:“严子方,你还没有说明你的来意。”
“臣赶来,是为了求陛下奖赏一个功臣。”严子方跪下,指着覆水,“太子之事,覆水才是真正的功臣。”
程处默拢起眉头。
严子方接着道:“当日太子生出反心,举措可疑,臣假意效忠太子,虚与委蛇,终于在前一晚得到消息,密信飞报陛下。潜伏东宫打探消息,危险不言而喻,像程处剑,就是一时不慎,惨遭杀害。微臣之所以能平安向陛下报信,是因为有覆水这个帮手。他为太子治疗腿伤,颇得太子信任,好几次为微臣掩护,让微臣死里逃生。”
杜荷激动:“胡说!陛下,微臣对天发誓,害人的主意都是覆水出的,他真的是主谋!”
严子方神情不动:“如果说微臣送信有功,那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属于覆水。陛下,覆水不该受罚,而应该受赏。”
“严子方,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没认出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杜荷发现皇帝冷瞅着自己,语气一转,“你吃里扒外,向陛下告密,对陛下忠心耿耿,我没意见,可覆水明明把东宫连我们一同都给害惨了,你为什么还为他说话?”
严子方好不义正言辞:“驸马,你拖一个无辜者下水,诬陷他是主谋,就能减轻你的罪,逃过应得的惩罚吗?”
程处默开口:“就算要拖人下水,也应该选有分量的大臣诬陷。覆水在东宫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大夫,如果没有教唆太子,参与机密,驸马怎么会想到他身上?就算驸马的话不可信,我弟弟连性命都丢在了东宫,难道连他临死前的话都不可信?”
严子方冷笑:“程处剑临死前说过什么,除了你没有别人知道,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程处默眉头皱得更深:“严子方,处剑对我说过什么,我心里有数。你为了保住覆水,竟然反咬到我身上……”他本来以为严子方急功近利,才冒险接近太子,不曾怀疑另一种可能,此时此刻严子方却显然和覆水是同一阵营的。
严子方神情微变。
程处默向皇帝请求:“陛下,严子方言行可疑,请把他交给微臣,微臣一定审个水落石出。”
皇帝思索着:“程处剑为东宫所杀,可见他绝不是东宫一党。你刚才是在暗示程处默撒谎,故意借程处剑临死前说的话来诬陷覆水?程处默和一个大夫有什么仇怨,要这样诬陷他?你的居心确实可疑啊。”
“陛下,微臣和覆水是一同从东宫逃出性命的交情,见覆水被诬陷,满心愤怒,一时冲动才呛了程处默一句。其实,卢国公满门忠良,程处剑更是为刺探太子的阴谋牺牲了性命,微臣深感敬服。只是一码归一码,就算程处剑曾经说过覆水有罪,也不能凭他的话给覆水定罪。”在官场混久了,撒谎犹如吃饭,严子方沉着应变,“程处剑假装依附太子,谁都不知道他是在为程处默打探消息。微臣和覆水何尝不也是如此?我们为国尽忠的心,为陛下尽忠的心,只有自己知道。我们不知道程处剑的忠诚,以为程处剑为太子出谋划策,是奸佞。程处剑不知道覆水和微臣商量好了,要打探到消息向陛下禀报,自然也同样把覆水看成奸佞。说不定在程处剑眼里,不但覆水有罪,连微臣也有罪。”
程处默不为所动:“陛下,严子方的话前后不一,十分可疑……”
覆水突然打断:“陛下!覆水不过是个给人看病的大夫,卷入东宫之事,完全是天意。覆水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掺和到这种事里迟早是个死,可当时已经无法抽身,一咬牙,才和严将军商定打探消息以报陛下,哪怕被人发现丢了命,也算以身殉国了。现在严将军的密信已经起了作用,东宫阴谋败露,陛下平安回京,什么都值了。至于覆水,程处默将军说得没错,我确实曾因形势所迫,参与过东宫阴谋,为了不被当场灭口,还勉为其难给太子出过几个主意。这都是我的罪过。请陛下降罪,我死而无怨!”
严子方附和:“如果陛下处死覆水,请一并处死微臣。微臣为了得到准确的消息,也曾经参与东宫阴谋,也曾经给太子出过主意。覆水之罪,也是微臣之罪!”
杜荷大叫:“陛下不要受他们蒙蔽!覆水给太子出谋划策时比谁都积极。催促太子对魏王动手的是他!怂恿太子尽快掌握长安,趁着皇上没有防备,把皇上架空,逼着皇上当太上皇的,也是他!”
程处默开口:“陛下……”
“够了!”皇帝一挥手,“东宫的事,有人比你们清楚。”
主谋也罢,串谋也罢,问太子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