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柔回宫了,当着守卫的面,亲自抱着熟睡的晋王,回了晋王的住处。安置好晋王之后,她本想回六局办事处,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却见很多人朝一个方向去,才知杨妃要惩戒韦松,当即往杨妃的宫殿赶去。
傅柔来到正殿前的庭院里,看杨妃高坐殿门前,一干宫人围绕,犹如众星捧月,下方台阶两旁嫔妃们和女官们神色戚戚。她来宫中时日虽不算长,对长孙皇后的严厉曾经感到困惑,而今却见杨妃不分青红皂白的跋扈,方知长孙皇后的仁德。
玉合眼高于顶:“韦松对内侍志和滥用私刑,令志和在福安宫的大火中无法逃生,活活被烧死。杨妃娘娘按宫规处置,对韦松杖责一百,当众行刑。
韦松愤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妃不理会:“六宫良莠不齐,早就应该整肃了。今日请各位姐妹过来,就是要大家为本宫做个见证。志和即便有错,韦松也不该私下处置。”转头问何司正,“何司正,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何司正谄媚:“杨妃娘娘说的是。宫里人有过错,按规矩应该送到司正所,私下囚禁,就是滥用私刑,韦松应该被严惩。”
杨妃环视四周:“我并非独行专断之人,大家若还有话要说,不妨畅所欲言。”
“杨妃娘娘。”傅柔走上前,准备来畅所欲言。
杨妃早已得了消息:“傅尚宫刚回来就赶热闹,也不嫌累啊?”
傅柔神情不动:“下官为六局尚宫,执行宫规正好在下官职责之内。请娘娘别急着打人,因为照宫里规矩,处罚违规的人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杨妃问:“什么事?”
“问受罚的人。”傅柔问韦松,“你可认罚?”
韦松大声道:“我是福安宫总管,奉万太妃之命处置偷窃的内侍,没有过错。我不认罚!”
傅柔道:“韦松既然说了他奉命行事,万太妃又已仙逝,无法作证。娘娘就应该明白,这件事存有疑点。既然存有疑点,就应该暂缓处罚。”
“傅尚宫此话不通。”何司正讨好杨妃,“事情存有疑点,应该请贵人裁决。在场人中,以杨妃娘娘身份最尊贵,自然就看杨妃娘娘的决断了。”
“娘娘确实有决断之权。”傅柔语气一转,“但下官提醒娘娘,娘娘的决断是否公正仁慈,各位贵人和女官都在睁大眼睛看呢,请娘娘三思。”
杨妃神情之中露出厉色:“我原是想仁慈的,只是对那些敢挑衅的人,这次纵容了,将来就是祸患,只能见一次就狠狠发落一次。韦松对下属滥用私刑,本就该严惩,现在为逃避责罚,砌词狡辩,把责任推到万太妃身上,亵渎亡魂,又是一罪。两罪并罚,改一百杖为三百重杖。”
众妃嫔吃惊,不由窃窃私语。
林宝林喃喃自语:“姑奶奶,叫你不要回来你偏不听,还和杨妃当面顶上。哎呀,真是急死我了。”
傅柔面色也沉:“娘娘这是要用人命立威。”
杨妃心火越来越旺:“掌管后宫,无威不立。我打定主意要罚的人,你一个女官之首想救?你还没那个本事。”已经在傅柔那儿吃了太多哑巴亏,今日新账旧账一起算,只可怜韦松当了替罪羊。
玉合趁势大喝:“来啊!”
内侍换上重杖,高高举起,对韦松准备行刑。
傅柔高声:“慢!”
杨妃威胁:“傅尚宫,你再阻挠,就治你不敬之罪。”
傅柔不卑不亢:“娘娘虽然裁决了要处罚韦松,不过,天道仁慈,恩出自上。”
杨妃眯眼:“我心意已决,要对韦松施恩,不可能!”
傅柔摇头:“娘娘误会了。下官说的恩出自上,不是指杨妃娘娘您,而是文德皇后。皇后娘娘仁慈,恕韦松无罪。”
杨妃讥笑:“韦松抬出已死的万太妃,你就抬出已死的文德皇后。你刚才耳朵有毛病,没听见我的话?托词于逝者,亵渎亡魂,有罪!你虽是六局尚宫,也不能有罪不罚。玉合。”
玉合恭敬:“在。”
杨妃心想终于可以出口气:“把她押到韦松旁边跪下,重仗两百,以慰文德皇后之灵。”
玉合也狐假虎威:“来人,把傅尚宫押下!”
傅柔镇定自若,掏出一方手帕托在掌心举起,“文德皇后手令在此,谁敢无礼?”
人人吃了一惊。
林宝林躲在最后,憋着嗓音推动:“恭领皇后娘娘手令。”
立刻,呼啦啦跪了一地。
杨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坏了规矩,不得不领着玉合跪下,“恭领皇后娘娘手令。”
傅柔道:“此为文德皇后亲笔所书,立政殿有存档,一查可知真伪。皇后娘娘仁慈宽厚,特意在这上面写了一个赦字,以此赦免一个人一次罪过。韦松。”
韦松激动:“在!”
傅柔将手帕双手送过去:“这是皇后娘娘对你的赦免。”
“奴谢皇后娘娘!”韦松接帕磕头,“皇后娘娘慈恩,六宫铭记于心!”
众人齐声:“皇后娘娘慈恩,六宫铭记于心!”
杨妃气得全身发颤,却也一时不能发作。等着!都给她等着!等她的儿子登基,和她对着干的人,一个也别想好过!
傅柔回到六局,召集众女官,特意叫来何司正。
“来人,剥去何灵花的女官服。”这个何司正,种种鬼魅,处事不公,导致掖庭乱象,今日她不会再忍。
宫女上前要剥何司正的官服。
何司正怒目相向:“傅尚宫,下官今日在杨妃娘娘面前只是据实而答,并没有违反宫规。凭什么夺下官的司正职?你这是公报私仇!”
“我夺你的职,不为你今天奉承讨好杨妃,为的是其他事。”傅柔看向何司正身后,“徐掌正。”
徐掌正一直以来都是何司正的左右手,不过傅柔看得出来,与何司正不同,徐掌正眼中隐隐有一抹敢怒不敢言之气。
徐掌正走上前,将一本账册放在傅柔面前:“何灵花利用司正的职权收受贿赂,做错事的宫女只要给钱就不用受罚,不肯讨好她的没错也要挨打。这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
何司正气急败坏:“徐三茗,枉我待你如亲姐妹!你这叛徒,你不得好死!”
傅柔冷道:“贪赃枉法的人才会不得好死。剥去女官服,看管起来。”
何司正被押了下去。
徐掌正忐忑不安:“下官受上司威逼,也做错了许多事,不敢再腆居掌正一职,只求能留在司正所当个普通女官。”
傅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看过你的宗卷,你在掌正这位置上做了五年,判事还算公正。司正一职,正的是宫内风气,不可小觑,你以后要加倍谨慎自律,万万不能重蹈前任何灵花的覆辙。”
徐掌正有点不敢相信:“前任?傅尚宫是说……”
吴尚仪笑:“恭喜了,徐司正。”
徐掌正大喜过往,庄重行礼:“多谢傅尚宫!下官以后一定以身作则,一正宫内风气。”
傅柔微笑颔首。杨妃已然一手遮天,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但只要在这个位子上一刻,她就要秉公办事,不放弃正气。
杨妃将殿里的东西砸光了。
这些年时时刻刻忍耐,连真性情都隐藏了,天知道,她忍得多辛苦。出身公主,又得父皇宠爱,何等荣耀的血脉,只因皇朝陨落,嫁给当今的皇帝,还非正妻。搁在民间,就是个妾。哪怕获得了皇帝的宠爱,长孙皇后却一直给她心里添堵,从正宫的地位到儿子们的地位,不把她和儿子踩在脚底就不罢休。
她很清楚,只有牢牢抓住皇帝的心,才能带给母子真正的胜利。所以,她人前人后都装笑脸,谁提到她杨妃,都是慈善的主,连伺候自己的宫人都鲜少说重话,就怕失了口碑,失了帝心。但她本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本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随心所欲肆意而活的,从来心高气傲。如今,摆平了皇后,摆平了太子,摆平了魏王,却屡屡在一个小小的女官手里吃哑巴亏,令她爆发了骄纵的真我,也不必再对谁伪善。
曹总管等杨妃发完脾气,才不急不徐劝道:“娘娘无须置气,只要我们掌握大局,吴王殿下顺利登基,一个女官要死要活,还不是任娘娘拿捏嘛。”
杨妃一想也是,缓缓吁口气,坐了下来:“禁军将领对恪儿的手谕反应如何?”
曹总管回答:“其他人倒还好,软硬兼施之下愿意听命行事,唯有令狐得关和程处默,态度强硬,只听皇帝调命,对吴王殿下的手谕无动于衷。”
杨妃冷哼:“程处默一个百骑将军,手中那点兵力,不足为患。”
“是。”曹总管同意,“不过令狐得关是禁军大将,他要是不肯松口,只怕会生变数。”
“那就抓紧拉拢其他人,把令狐得关孤立,他不松口也没奈何。”杨妃指示。
曹总管正要应声,玉合走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晋王不见了。”
杨妃凛眸。
玉合道:“奴照计划,安排晋王身边的人往他饭菜里下料,谁知那名内侍进去送饭菜,却发现房里无人。”下的不是立即毙命的毒药,而是毁人神智的东西,连着吃上十天八天,就会变成傻子。如此一来,既没有落下实证,一个傻子也不可能继承皇位。
“他是压根没回宫,还是回宫后不见了?人到底在不在宫里?”杨妃起急。一日不除晋王,吴王就难登大宝。
玉合已打听过:“守卫还有晋王宫中的人都明眼瞧见傅尚宫把人抱回寝殿的,应该还在宫里。”
曹总管道:“娘娘莫急,也许是晋王贪玩,自己跑出去了。他时常如此,孩子心性。”
杨妃想得深远:“会不会是傅柔耍心眼?都看清楚她抱的是晋王?”
玉合语气一顿:“这……奴以为,陛下病倒这事尚未传出长安,他们路上又遭暗算,肯定急着回宫向陛下禀报,不会有所防备。不过,倒有一种可能,韦松一事让傅柔警惕,把晋王藏了起来。”
杨妃点点头:“只要人还在宫里,就不怕了。找!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晋王找出来!”
这一夜,鸡飞狗跳,内侍监的人把整个皇宫差点翻了过来。
这种时候,多混有无理取闹的恶棍,趁机向六局的女官们发难,好在傅柔和程处默皆有准备,一边请动了清河公主镇场子,一边调动百骑精锐监视,因此有惊无险。
傅柔一夜未眠,走出办公所,望着即将破晓的天色。手下女官过来禀报,搜查结束,有点小摩擦,但无大碍,总算平安度过。
傅柔放了心,往杨妃的宫殿走去。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吧,哪怕很有限,哪怕上方有人会有一手遮天的可能,好就好在尚未发生,能利用到这一时间差,已然侥幸。
杨妃也不遮掩对傅柔的反感神色:“傅尚宫脸色憔悴,昨夜没睡?”
傅柔不懂奉承:“娘娘不也一样。”
杨妃危险眯眼:“晋王由傅尚宫陪同去慈恩寺,回宫时被傅尚宫抱在怀里送回卧房,也就是说晋王是否真得回了宫,只有傅尚宫你最清楚。”
傅柔一脸平静:“众目睽睽,娘娘只管去问,下官无愧于心。”
眼前这位,横竖不分是非黑白,只靠权势压人,即便她确实用了障眼法,但对付阴险之徒,计较的是轻重,她撒谎可以不眨眼。
杨妃看不出端倪,只能质问:“宫里搜了整整一夜,却查不到晋王丝毫踪迹,傅尚宫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可说?”
傅柔坦言:“有。娘娘昨夜搜宫,漏了一个地方。”
杨妃挑眉:“什么地方?”
傅柔道:“甘露殿。”
杨妃本就心虚:“大胆。”
傅柔无畏:“皇上近日一直在甘露殿养病,除了曹总管安排伺候皇上的人和娘娘指定的两位太医,其他人都见不到皇上。”
杨妃眼中厉光:“那是因为皇上的病需要静养。”
“晋王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记挂皇上,可能偷偷去了甘露殿看皇上。”傅柔始终镇定,“请娘娘允许下官入甘露殿寻找晋王。”
杨妃直截了当:“没这个必要。如果晋王在甘露殿,伺候皇上的内侍自然会通报本宫。”
“下官不敢强求。”傅柔语调一转,“不过娘娘因为晋王失踪,都已经把六局二十四司翻个底朝天了,可见事态严重。下官不够份量求见皇上,总有够份量的人。”
杨妃逼视傅柔,目光带着明显的威胁。
傅柔平静无波,行礼告退。
严子方下了马,放马去吃草,朝林子那头的翠湖走去。覆水约见他,但他已不像从前那么天真,还愿与对方邀月饮酒。
自从覆水当着他的面杀了怜燕儿,他就知道,那不是可以攀交的人。无情无心,自然也没有义气。也因为覆水,他对他最好的兄弟撒了谎,卑鄙地甩锅给程处默。
原本他所做的,不止为自己,还为了这群兄弟,但看着马海虎日日泡在酒缸,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气,令他迷惘自己做得对不对。
覆水已经等在湖畔,大概也看出严子方冷淡,开门见山就问:“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严子方简答。
“抓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找出来。”覆水也是长话短说。
“你急着找这个叫舒子琪的人干什么?”严子方到底好奇。
“有用。”覆水不会给他真正的答案,因为他只是帮他们做事的一条狗。
“有用的时候急着找,以后用不着了,是不是又一杯毒酒送他归西?”严子方一笑,早该看出来,他即便做的再多,也不过是这些人的一条狗。
覆水也笑:“还对怜燕儿的事耿耿于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是要用很多人的性命来换的,如果你到现在还是想不通,我劝你现在就退出,和你渴望的一切挥手告别。”
严子方并不迟疑,只是沉声警告:“事成之后,你也要给海虎高官厚爵。”
覆水缓缓点头:“我答应了,就一定办到。”
两人却都没发现,不远处的树后,马海虎双目圆睁。
原来,马海虎杀程处默不成,程处默没有为难,还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燕儿是严子方和覆水的眼线,混入鲁国公府打探,程处默早就察觉,反利用她传递假消息,有一日怜燕儿去和严子方接头,程处默派手下跟踪,然而怜燕儿和跟踪的手下都没再回来,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马海虎起初不信,但后来想到怜燕儿两次的不告而别都是老大告诉他的,才有点半信半疑。此时,他亲耳听见老大和覆水的对话,终于确信覆水杀了怜燕儿,而且老大知情。
他这人读书不多,大字不识,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只知一向仗义的老大着了覆水那个坏家伙的道,当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他一定要把覆水干掉!
马海虎等严子方走了,就悄悄跟着覆水回城,看其走入一户民居,也立刻翻墙而入。谁知,他还没站稳,四面来风,被乱剑刺死。
马海虎的血,汩汩流动,漫到覆水的鞋尖前。
“有个女人拿性命给你争来了锦绣前程,你只要等着享福就行了,可偏要自寻死路。”覆水忽见马海虎身边掉落了一把手工粗糙的梳子,不由捡起梳子,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语气却冷,“有心,有血有肉,更容易受伤,更容易没命,就像这家伙一样。”随手把梳子丢在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