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直闯内侍监,问明了关押苏灵淑的牢房。他来势汹汹,一把长剑在手,谁敢挡他。
傅柔得知消息,急忙赶来。
程处默怒目相对:“傅尚宫,交出太子妃。”
他总是最傻的那个,成天就想围在她石榴裙下,单纯快乐地过日子,不怕得罪谁。而她总是最聪明的那个,审时度势,说着冠冕堂皇的规矩,处事圆滑,讨好每个人。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站在他的对立面,与他的敌人,仇人,并肩?
“太子妃是皇族女眷,该由万太妃与皇帝商量后处置发落,不由兵部或刑部干涉,这是宫规。”她明白他心中的怒火,可是她也决不能让他执法犯法,她必须守护他!
“见鬼的宫规!这个蛇蝎女人,毒死她自己的亲妹妹,嫁祸给我阿姐,逼死了她,又为掩饰罪行,杀了我弟弟。你却要护着她?”他爱上了一个冷血的女子,也许他早该看清,“让开,今日我要她以命抵命!”
“就算不说宫规,还有《唐律》,你不得滥用私刑。太子妃杀人是犯罪,你杀人也是犯罪,即使情有可原,但法律不容。我不想你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她多希望他懂她。
“满口法理,满口规矩,说得好像在为我着想,其实你只是想继续做你高高在上的六局尚宫,要保住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势,要让所有人知道,现在是你说了算!”被怒火冲昏了头的他,口不择言,“傅柔,你说一句真话,我们相识这么久,你到底有几分真心对我?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如果你有那么一丁点在乎,就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给我让一条路。”
“这条路,我没办法让。”因为,会是不归路。
“你让不让?”他拔剑。
“不让!”她愿用生命守护。
程处默咬牙,正要出剑,牢房的门忽然打开。
魏王失魂落魄地从门里走出来,手上拿着的一条白绫滑落地上,笑得泪流满面:“王妃,我这次,总算没有辜负你了……”自言自语走过程处默和傅柔身侧。
一个女官往里探头,尖声大叫:“太子妃死了!”
程处默冷哼一声,随魏王走出。
傅柔呆怔半晌,长叹一口气,只怕魏王此举,将会后患无穷。
皇帝赶回长安,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同时欣慰魏王顾念兄弟之情,没有伤害太子。只是可恨他的长子,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太子被关在一处厢房,看见皇帝来了,却一昧发呆。
皇帝恼火:“你不但糊涂地不认兄弟,连你父亲都认不出来了?”
太子这才一瘸一拐走过来跪下,目光迟滞:“儿臣见过父皇。”
“朕来,就想问个明白。”皇帝想知道为什么,“天下最不该起谋逆之心的人,就是你啊!你已经是太子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真得要把老父亲赶尽杀绝,才满意吗?或者,你告诉我,这次是不是又有人陷害你,冤枉你,朕答应,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不必了。”太子苦笑,“就是我容不下魏王,我要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既然动手铲除眼中钉,长安又能控制在手,我是太子,监国,为什么不把路走到底?杀了魏王,父皇也不会原谅我,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往上一步,做天下至尊。”
“你!”皇帝不敢置信,“你真想弑君?”
“李承乾再狠,也不会杀自己的父亲。我只想控制局势,等父皇回来,奉父皇为太上皇,荣华富贵颐养天年。这一招,不是跟父皇你学的吗?”有其父,就有其子。
皇帝扇太子一巴掌,怒不可遏。
太子挨了打,反而惨笑起来:“不忠不孝,十恶不赦之人,何劳父皇动手?赐我一杯毒酒,了结我吧。我李承乾,长孙皇后所出,生于承乾殿,襁褓中就为恒山王,八岁被立太子,受教于当世大儒,受《诗》《礼》熏陶,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是太子,为什么还要谋反,是谁逼得我走投无路?”
他忽然抱住皇帝的腿,痛哭流涕:“我罪无可赦,只求一死。还请父皇看在父子一场的面上,饶恕太子妃和象儿。魏王恨我入骨,我死后,他一定会残害我的妻儿,但那毕竟是父皇的儿媳和孙儿,求父皇保全他们!”
皇帝的目光悲痛而不解:“你知道,最让朕痛心的是什么?是你即使到了这一刻,还不真正悔过,你还在怀疑,诬陷你的亲弟弟。魏王是仁厚君子,他差点死在你手里,可他把长安控制在手上后,没伤你一根头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趁着你势败,残害你的妻儿?李承乾,是你的猜忌之心,把自己变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太子喃喃:“是我一直在猜忌他,冤枉他吗?但愿如此。但愿他没有我想的那样恶毒无情。若他给我妻儿留一条生路,我愿向他剖心谢罪。父皇,儿臣已到末路,想在临死之前,见太子妃和象儿一面。求父皇慈悲,父皇慈悲。”
皇帝看着苦苦哀求的太子,面露不忍,哀痛无比。他不知,那个小时候聪明伶俐的孩子,为何成了如今这般个性无常,钻牛角尖的可憎模样。他真希望,他能知道缘由,让一切重来。
从太子那儿出来,心烦的皇帝去了杨妃的住处。杨妃的体贴总是他的一剂良药,而看到在这场风波中独善其身,还在专心写务农文章的吴王,更让他觉得宽慰。
皇帝感慨:“承乾这孩子,从前聪慧孝顺,友爱兄弟,受大臣们拥戴,都说他将来会成为大唐一代明主,朕和皇后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少期望,如今尽化流水。”
“太子到这一步,谁见了都心痛。可陛下也不要太感伤,陛下是明君,更是慈父,对太子的慈爱之心,谆谆教诲,人所共知。”杨妃的劝,是蜜糖包衣的毒种,只是到了如今,种子该发芽了,“是他不上进,辜负了陛下。”
“朕在养心亭中,苦思过往。自从那个叫称心的戏子死后,太子似乎就变了一个人。太子固然有他的错,可朕是不是也做错了呢?如果朕当日不逼他杀死称心,他是不是就不会心里有那么多怨恨,以致于越来越偏执,最终落到这个境地?”
这时,宫女上来送茶,让皇帝看到她手腕上的伤痕。
皇帝惊讶:“你怎么手上带了伤?
宫女迟疑着,要开口。
杨妃却阻止:“锦儿,不许多嘴,下去吧。”
皇帝不悦:“难道朕不能问她的话?”
杨妃请罪:“臣妾无礼,皇上恕罪。臣妾是见皇上心烦事已经太多了,如果再听宫女琐碎小事,怕皇上心里更不快。”
皇帝沉吟:“你会出口阻止,可见不是琐碎小事。”再问宫女,“你说,这伤是哪来的?”
宫女跪下:“回皇上,是被太子叫人用鞭子打的。太子那天带了许多人杀气腾腾的闯进来,逼问娘娘和吴王殿下下落。他认为奴婢有所隐瞒,就命人鞭打拷问奴婢。”
皇帝顿现怒容:“逼问杨妃和吴王下落?他想干什么?难道连杨妃这样与世无争的后宫妇人,吴王这样安分的弟弟,他都容不下吗?”随即自问自答,“是了,他连亲兄弟都容不下。”
杨妃假意责怪:“锦儿,都是你多嘴。”
宫女磕头:“奴婢知罪。陛下,当时虽然情况凶险,可娘娘和吴王殿下刚好都不在这殿里,逃过一劫,这都是陛下洪福庇佑。对了,陛下洪福齐天,还庇佑了清河公主,所以公主殿下也能逢凶化吉。皇上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贵人……”
“好了,皇上当然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杨妃这才说到点子上,“清河公主逢凶化吉,却是魏王的功劳。魏王早就在公主身边安排侍卫保护,又及时赶去阻止太子加害公主,这是魏王对妹妹的一片爱护之情。”
宫女早有杨妃面授机宜:“可是,魏王既然早就知道太子要闯宫,能安排侍卫保护公主,为什么不安排人保护娘娘和吴王殿下呢?清河公主殿下是魏王的妹妹,但吴王殿下不是魏王的哥哥吗?”
皇帝果然又变了脸。
杨妃呵斥:“闭嘴!皇子的事,你一个宫女也敢议论?再多说一字,打烂你的嘴,还不下去!”
宫女退了下去。
杨妃跪下:“陛下,宫女言辞不当,是臣妾管教不严,请陛下处罚臣妾。”
李世民把杨妃扶起来:“没想到,朕去了一趟温泉宫,不但差点失去太子和魏王,更几乎让你和吴王被殃及池鱼。朕原本还很欣慰魏王的仁厚。可他对太子眷顾,对清河眷顾,对吴王……为什么却置之于危险而不理会?”
“陛下对魏王太苛责了。魏王和太子都是皇后所生,清河自幼由皇后抚养,他们的情分自然不同。至于吴王,只是臣妾所出,不比谁重要。那时情势危急,魏王没顾得上吴王,也在情理之中。”
“荒谬!”皇帝恼火,“吴王是朕的爱子,谁敢说他不重要?等朕召魏王入宫,非问问他不可。”
“万万不可。”杨妃暗喜煽动成功,“臣妾和吴王不是好好的吗?再说,这次太子在长安闹出这么大乱子,多亏魏王周旋,魏王于国有大功,陛下应该好好赏赐他才对,犯不着为了吴王让魏王不快。”
这时,曹总管来接皇帝。
皇帝表示要留在杨妃这儿用膳,但到底还是念及太子的请求,吩咐曹总管,谁都不准为难太子妃和小皇孙。
一时,众人表情微妙。
皇帝岂能错过,问曹总管怎么回事。
曹总管躬身禀奏:“陛下,太子妃她已经死了。”
皇帝愕然:“死了?怎么会?”
曹总管答:“据奴听闻,是魏王殿下在皇上未回京前,闯入内侍监,亲手把太子妃给……给勒死了。”
皇帝一阵眩晕,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问责曹总管:“你是怎么掌管内侍监的?居然让魏王闯进去,犯下杀嫂的人伦大罪?”
杨妃帮忙说了句话:“曹总管在温泉宫侍奉圣驾,内侍监暂由傅尚宫掌管。太子妃的死,怪不到曹总管头上。听说魏王勒杀太子妃时,傅尚宫在场。事后,她不但任由魏王离开,还严令女官内侍不得泄露此事。”
皇帝稍稍镇定:“召傅尚宫,朕今天要问个清楚。”
曹总管领命而去。
傅柔入内,向皇帝行礼。她知道,皇帝召见她是迟早的事,因此从容。
皇帝却在杨妃的暗示下,对傅柔是否对魏王徇私抱持着怀疑,在她来之前,已经召见并询问了内侍监的几个目击证人,就看她的回答对不对得上了。
皇帝问:“傅尚宫,太子妃死在你代管的内侍监里,你知道吗?”
“微臣知道。”傅柔如实。
皇帝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太子妃死于魏王之手。”傅柔并无迟疑。
皇帝再问:“魏王仁厚,对太子和太子妃一向尊敬恭顺,他杀太子妃,未必是存心的吧?”
傅柔神色平静:“魏王是存心的。他用白绫勒死太子妃,是为了给魏王妃报仇。微臣经过一番查证,得知杀死太子妃的凶器,也就是那条白绫,是魏王带进宫的。只凭这一条,就可知魏王去见太子妃时,已存杀心。”
杨妃脱口而出:“那傅尚宫为什么在事后下缄口令,不许宫人泄露。想帮魏王掩饰什么?又想在陛下面前隐瞒什么?”
“娘娘说笑了。”傅柔看杨妃一眼,转而对皇帝说道,“微臣受遗命于长孙皇后,掌管六局,侍奉陛下和各位贵人,只求恪尽职守。真相是什么,就是什么,微臣不会帮魏王掩饰,更不敢对陛下隐瞒。至于缄口令,是不想弟杀长嫂的事情泄露出去,损伤皇族颜面,伤了陛下的圣德。”
杨妃张了张口,没再说话。
傅柔取出一份文书:“陛下,在圣驾回京之前,微臣已把初九当日的所见所闻,以及太子妃死亡的经过,并相关宫人的供词,详细记录在案。这份文书,微臣已经带来了。凭此文书,可以证明微臣没有任何隐瞒之心。”
玉合笑笑:“临时写一份,也不算什么,傅尚宫怎么能证明这是圣驾回京之前写的呢?”
傅柔从容:“不知万太妃的证词,玉总管可信得过?”
玉合合上了嘴。
“陛下,微臣这文书,一共抄录两份。一份存于六局,随时准备陛下查问。另一份早就送到万太妃处。如果怀疑微臣企图隐瞒事实,临时做手脚,可以把万太妃那一份取来,两下对照。若有一字不符,微臣甘愿受死。”
韦松进来,手捧一份文书:“陛下,万太妃听闻陛下要查问太子妃的事,想起六局曾送来一份文书,里面记述了事情经过,特命奴把文书送来。另外,万太妃还说,太子妃本来关押在他处,傅尚宫担心有人对太子妃不利,向万太妃请命,万太妃许可后,才将太子妃转到宫中内侍监。此举是想保护太子妃,可惜事与愿违。傅尚宫对太子妃,已经尽力了。”
皇帝对照两份文书,无一字不符。
“傅尚宫,这上面写,你当日去东宫一趟,差点死在太子妃的匕首下。为什么你还要保护太子妃?”皇帝不解。
傅柔禀奏:“微臣要她活着,接受《大唐律》的惩罚。有罪之人,不该绞杀于暗室,而应该明正典刑,警示世人。这,才是微臣希望太子妃得到的下场。”
皇帝顿悟:“闹了半天,你在魏王权势大盛之时,不但没有偏袒魏王一方,反而对太子妃尽了保护之责。”
傅柔恭谨:“这是微臣应该做的,也是皇后娘娘希望微臣做的。”
皇帝十分欣慰:“皇后没有看错人,你下去吧。”
傅柔全身而退。
杨妃的神情晦暗莫名,向玉合使了个眼色。
玉合悄然退下,召来他的心腹内侍志和,耳语几句,志和急忙去了。
志和来到关押太子的厢房外,隔窗向太子请安。
志和道:“去年奴婢违了宫里规矩,要挨二十鞭,你刚好经过,为我说了一句好话,曹总管才饶了我。”
太子没想起来,只是苦笑:“你来干什么?今非昔比。从前你落难,孤为你说一句好话,如今孤落难,谁能孤说一句好话?你走吧。”
志和叹:“太子殿下,太子妃虽然死了,可你千万要振作……”
太子大惊:“你说什么?太子妃她怎么了?”
“殿下还不知道?太子妃被带到内侍监的第二天,就让魏王活生生勒死了。”志和遵照玉合的吩咐,特来刺激太子。
太子如遭雷殛,随即咬牙切齿:“魏王!你如此丧心病狂,定不得好死!”
志和又叹:“奴本来想要去探望皇孙殿下,只是他们看得很紧,见不到殿下。不过,奴听说小皇孙日夜啼哭,那些嬷嬷对他恶言恐吓,只怕……”
太子急得团团转:“象儿怎么说也是魏王的亲侄儿,他竟然这样毫无人性!到底要孤怎么样,他才肯放过孤的儿子?”
“魏王的手下放出风声,说太子要杀同胞手足,又谋夺大位,十恶不赦,既然罪行败露就应该以死谢天下。可太子既然不顾廉耻地苟且偷生,魏王就要让太子眼睁睁看着妻儿被杀被凌虐而无能为力,让太子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太子殿下,无论发生什么,请你一定要多保重自己啊。”志和离开。
太子跌坐椅子里,悲愤道:“魏王,父皇说你没杀我,是你仁厚。你哪里是仁厚,你比蛇蝎还毒。既要仁厚之名,将来好风风光光的当新太子,又用卑鄙手段杀我妻虐我儿,逼我自尽。好,好,李承乾死不足惜,我这个哥哥,今天就把命给你!”
太子当下咬破手指,在墙上写下三行血书——杀嫂者魏王,残幼者魏王,逼死长兄者,魏王,而后他看向头顶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