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国公府的牡丹又开了,程处默坐在前庭的台阶前,苦哈哈看着花园。想起去年此时,他被阿爷追打,一口气从长安跑到广州,遇见了傅柔。转眼一年过去,他不但没有抱得美人归,反而越混越回去,连见一面都难于登天。
“大哥,我回来了!”程处亮跑过来,头顶一个大包袱。
程处默一动不动,眼里更加哀怨。谁想得到,程处亮竟然喜欢上了清河公主,臭小子没啥大本事,只能混个宫廷侍卫,官职虽小,却能出入皇宫内廷,和心上人日日相见。欸,早知如此,他也应该向这个弟弟看齐,当什么将军啊,他只要能在傅柔身边,干什么都成。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他总不能跟皇上说,不当将军了,当个侍卫就成。
程处亮见老大没反应,眼珠子一拐,将包袱抱在怀里,坏笑道:“大哥,知道这是什么吗?”
程处默这会儿看程处亮的眼神有点羡慕嫉妒恨,语气难免不好:“有屁快放!”
“这可是我冒着天大风险,过刀山,淌火海——”程处亮咧开嘴,“大嫂给你的!”
程处默一听,就把包袱抢了过来,三下两下打开一看,两眼冒光。这些精致的绣品一看就是柔儿亲手所制!柔儿知道他最喜欢她的手艺,以前求一件都难,如今几乎给他准备了一身的行头,可见柔儿在宫里也是难熬相思苦啊。
想到这儿,程处默傻傻笑了起来,如获至宝一般,将包袱紧紧搂住。
“老大你不知道,就为了这个,我还和清河吵了一架。”程处亮没心眼,“她和我斗嘴,还扯包袱,把东西都摔到地上去了。”
“什么?你居然把柔儿给我做的东西摔到地上了?”程处默不注重过程,只在意结果,“柔儿把东西交给你,现在东西弄脏了,不怪你怪谁?你现在就给我去,蹲一个……不!两个时辰的马步!”
程处亮不敢违抗老大的话,乖乖走到角落蹲马步。
程处默拿起一件件绣品,翻看针脚,突然又开始傻乐,自己在那儿嘀嘀咕咕。
“你这么想我啊?连睡觉都睡不着啊?哈哈,现在你知道我程处默宝贵了吧……你去我的墓陪我说了话?对哦,我自己的衣冠冢,我还没去看过呢,也不知道盖得够不够风光……”
第二天一早,程处默精神奕奕上朝,提到四海帮方子严有意归顺,请皇上宽恕接纳。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唱反调的,正是吃了几天牢饭却学不乖,一放出来就蹦跶的侯君集,“四海帮是海盗,他们帮主方子严,更是广东海域一带凶名赫赫的海盗大头目。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绝对不会真心归顺朝廷。”
程处默对于皇上如此轻易放过侯君集的决定并不服气,烧杀抢掠,任何一条罪名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重罪死罪,然而对侯君集竟然只是功过相抵,祸害一出来还是祸害,丝毫没有反省之意。
他冷笑:“陈国公对四海帮如此深恶痛绝,莫非有难言之隐?”
侯君集不看程处默:“陛下,臣对所有强盗,都深恶痛绝。”
程处默实在忍不住,讽刺道:“也包括以查叛军余孽为名,实际上却劫掠老百姓钱财的强盗?”
皇上皱眉:“程处默,朕已经把陈国公从天牢放了出来,过去了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侯君集得意地睨看程处默一眼,接着道:“陛下,臣对广东一带很熟悉,对那里的海盗也很了解。四海帮的方子严,生性残忍好杀,不管是商船还是朝廷的贡船,他都敢抢劫。这个人目无法纪,作恶多端,不剿灭他,有损大唐声威啊。”
“陈国公对四海帮那么熟悉,是因为陈国公曾经被四海帮抢过吧?不知抢了多少金银财宝,让陈国公这么心疼不已?”程处默想看侯君集什么反应。
侯君集干脆承认,“不错。连臣这个国公的船,他都说抢就抢,可以想见一般的商船受他的荼毒,有多严重。”
程处默反驳:“方子严并非……”
皇上突然打断:“程处默。”
程处默躬身:“微臣在。”
“朕封你为宣威将军,命你把守玄武门,你应当竭心尽力为朕效忠,现在却因为一个海盗头子救了你的命,就罔顾君恩,在朝堂上帮他说好话,你可知轻重?”
程咬金伸手,拽一下程处默的袖子,示意他求饶。
程处默垂了眼,却看到腰带上的那枚香囊,陡然勇气倍增,抬眼直面天子:“四海帮的方子严确实是微臣的救命恩人,这一点微臣从未向陛下隐瞒。微臣在海上亲眼看着四海帮扫荡其他海盗,把大唐海域逐步整顿起来,这对大唐是一件好事,对大唐海面上行走的所有商船和官船,也是一件好事。如果微臣因为说了心里的真相想法,就要被陛下降罪。那么,是陛下有负于微臣,而不是微臣有负于陛下!”
“程处默,你好大胆,竟敢在朝堂之上,说出如此狂言!”侯君集心里乐翻,这是自己找死啊。
皇上却道:“陈国公你站到一边去,让他说。朕要听听,他还敢说什么?”
程处默不吐不快:“当年孔子收徒,有教无类,公冶长是个犯人,孔子收他为徒,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后来公冶长成为七十二贤之一,德才兼备,备受尊重。古有君王千金买骨,让天下人知道他对千里马的渴望,纷纷向他献上千里马。如今陛下圣德,放方子严一马,接受方子严的归顺,那天下曾经做过错事的人,就会知道陛下的心胸,像方子严一样,纷纷来归顺陛下。这样一来,大唐就会少很多兵灾,百姓也可以安居乐业。微臣确实欠了方子严一条命,但微臣站在朝堂上,就是陛下的朝臣,微臣不是在为方子严说话,而是在为大唐说话。”
皇上沉吟半晌,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不少:“程处默,朕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不但弓马骑射了得,这口才也很不错。”
程处默道:“微臣说话,靠的不是口才,是一颗忠诚之心。”
皇上一笑:“好一颗忠诚之心。”
“陛下,方子严和微臣临别时,向微臣承诺,他会把海上的海盗,都为陛下打扫干净。另外,他还托臣,向陛下献上一份礼物。”程处默看准眼风。
皇上果然感兴趣,“什么礼物?”
“慧娘子亲手绣的山川锦绣图。慧娘子以刺绣闻名天下,其父亲丈夫,都是极有名的人物,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而且去过的地方很多,见识到的东西,甚至是别人闻所未闻的。传说,在父亲和丈夫去世后,慧娘子十分悲伤,她把父亲和丈夫留下的所有秘密,都绣在了这幅山川锦绣图上。为了争夺这幅藏着无数秘密的刺绣,还发生过不少惨案。可惜这个图上的秘密,一直无人可以破解。方子严接连剿灭了四个海盗团伙,才得到这幅刺绣,特请微臣,代为献给陛下。祝陛下的大唐,永远山川锦绣。”程处默也是有备而来的。
侯君集还想阻止:“陛下……”
皇上却示意呈上,让内侍们展开山川锦绣图,眼前为之一亮。慧娘子的绣艺真是天下无双,令山色饱满,水色灵秀,整体气势磅礴,看得他脱口而出一个“好”,决定对招安一事认真考虑。
程处默心里就有底了,这事十之八九会成。
傅柔奉皇后宣召,前往立政殿,一路上却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早上,送到清河公主那儿的绣品被退了回来,而且剪得七零八落。清河公主还让宫人传话,绣品太难看,点名傅司织,要她亲自重做。
司织所经过傅柔的一番整顿,如今做出来的绣品又快又好,收获了许多好评。像清河公主这么尖锐的,还是第一次,难免让人沮丧。
傅柔虽然安慰了下属和做刺绣的宫女们,心里到底有点介怀。但她并非对清河公主有什么意见,而是为难怎么绣才能讨公主的喜欢,毕竟呈上去的每一件绣品都会经过她检验,质量是肯定过关的。
然而,傅柔完全不知道,清河公主误会她和程处亮,才把气撒在绣品上而已。
“傅司织。”一声柔和的轻唤。
傅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立政殿外。
侯盈盈从殿里走出,停在她的身侧:“我知道,内侍拿给我水是因你的缘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傅柔脚步一顿:“你不必挂怀。其实,皇后娘娘曾有意选你为太子侧妃,是我一番话,让皇后娘娘打消了念头。”
侯盈盈目光错愕,很快却笑了:“我侯盈盈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这件事我倒应该谢谢你才是。”说着话,一颔首,走了过去。
傅柔望着侯盈盈离去,心想侯家确实有个好女儿,转身走进大殿。
“傅司织,你过来,本宫这里有件稀罕的东西,让你看一看。”长孙皇后一见傅柔就招手。
傅柔上前,看清桌案上铺着的东西,顿时挪不开眼。
长孙皇后道:“据说这是慧娘子的山川锦绣图,想着傅司织精通刺绣织染,让你来鉴一鉴。”
傅柔看得极为仔细,终露惊喜之色:“回娘娘,这确实出自慧娘子之手。下官家中有一幅祖传的慧娘子绣品,下官自小喜爱,熟悉她独特的针法和习惯。下官可以断定,这绝对是慧娘子亲手所绣。”
“没想到,倒是真得找对人了。”长孙皇后很是高兴,“既然傅司织了解慧娘子的绣品,那你再仔细看看,这幅绣品里藏着什么?”
傅柔奇道:“藏着什么?”
长孙皇后道:“很多人说,山川锦绣图是一幅藏宝图。本宫看了很久,都看不出来。你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
傅柔看了半晌,摇摇头:“若真是藏宝图,想来没这么简单看出来。”
长孙皇后点头:“傅司织,你是尚工局的司织,宫中绣品事宜,一律归你管。而你又说,你了解慧娘子的刺绣,这件事本宫交给你来办。”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傅柔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心中雀跃万分。
凌霄阁顶楼上,吴王坐靠栏杆看着书,忽然眼角余光里出现一个浮动的黑点。他抬头望出窗外,原来是一只断线风筝挂在了屋檐上。出于好奇心,他起身摘下,发现上面居然还写着一行字。
“我只喜欢带刺的红花——”吴王念到这儿,眼神一敛,陡然想起傅柔那一包袱的绣花样子,全是带刺的红花。
显然,有人进不来,只能用风筝传达情意。
他立刻唤来侍卫:“这阵子总有风筝吹来,上面写着乱七八糟的话,把皇宫弄得乌烟瘴气。你去和侍卫所的人说,要他们到宫外周边巡一巡,看是谁这么大胆。”
吴王发了话,侍卫所岂敢耽搁,急忙派了一队人去巡查,果真发现两个可疑的人影。
“谁!谁在那里放风筝!扰乱宫廷秩序!”侍卫们追上去。
对方手忙脚乱地收了剩下的风筝,跑得飞快,直到把侍卫们甩开,才停下来喘气。
“你这法子一点没用,还把侍卫招来了。”怨念很足,老大风范,正是程处默。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之前放风筝给清河,什么事都没有。”另一个当然就是给老大出主意的程处亮。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风筝上的讯息引起了同样喜欢傅柔的吴王的警觉,而更糟糕的是,清河公主也看见了风筝。
清河公主想当然,以为程处亮跟她求饶,很高兴地追捡了一只,却又看见一只,就让珍珠去捡。谁知她一看风筝上面写什么“我只喜欢带刺的红花”,不由光火,误会程处亮故意气她。
也因为风筝,珍珠出了事。她在追风筝的时候,居然撞见了汉王,差点被他调戏。汉王是太上皇的老来子,皇上的幺弟,平日里好色荒诞,仗着身份不知欺辱了多少女子。
清河公主气愤之极,跑到长孙皇后那儿去告状,要她做主,严惩汉王。哪知长孙皇后还没说话,太上皇就派来了人,要儿媳妇把珍珠送给汉王。
太上皇一直疼爱这个老来子,对汉王有求必应,而这回求得又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自然不把它当回事。同样,长孙皇后也觉得不必为了一个宫女得罪太上皇,立刻答应了太上皇的要求。
珍珠陪伴自己多年,清河公主怎么都不甘心,跑去找太子想办法。
“明明是汉王做得不对,母后不但不惩处他,反而命我把珍珠送到汉王那里去。珍珠伺候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为汉王调戏她,她奋力反抗,不小心才把汉王推倒在地上,并不是存心犯上。”清河嘟着小嘴,十分委屈的模样。
“别说母后,就算是父皇,也不能不顾太上皇的脸面。既然太上皇开口了,这事就成了定论,你听母后的,把珍珠送过去吧。”太子也是这个想法,毕竟父皇对太上皇有所亏欠。
清河公主坚决不答应:“不行。汉王为人残暴,太子哥哥没听说吗,汉王上个月因为被顶撞了一句,就把四五个宫女给活活打死了。珍珠得罪了他,去了他那里,哪里还有活路?父皇最宠爱太子哥哥了,太子哥哥帮我去父皇面前说请,求父皇出面,不要让珍珠去汉王那里。”
太子叹:“清河,你太不了解父皇了。父皇恨不得天下人都看见他孝敬太上皇,他绝不会为了一件小事去惹太上皇不高兴。”
清河公主哭了出来:“那就只能看着珍珠被汉王糟蹋死么?”
“别哭了,哥哥给你想个法子吧。”太子看不得妹妹流泪,“这件事之所以难办,是因为太上皇开了口,如果太上皇改变主意,事情就好办了。”
清河公主焦急地问:“怎么让太上皇改主意?”
“听说太上皇最近喜欢上了收集奇石。”太子从格架上拿下一块石头,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得递给清河公主,“拿这个跟太上皇求情,保全珍珠。”
清河公主皱皱鼻子:“这石头有什么稀奇?”
太子轻敲一下清河公主的脑袋,将石头放在日光下。
清河公主见石头中渐渐显出一个“福”字,不由惊叹,“哇——”
“别急,还有呢。”太子把石头翻了个面,又显出一个“寿”字,“这叫福禄见日显文石,天下也不过这么一块。”
清河公主摊开双手向太子讨宝,嘴上抹了蜜,“还是太子哥哥待我最好!谢谢太子哥哥!”
太子依依不舍又看了半晌,才将显文石放进清河公主手里,但看她那么高兴的样子,不由也笑了。罢了,有人吃鱼还要埋骨,若这块石头能换一条人命,也算物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