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浮生缘起(1)
天爱2022-05-08 22:504,985

  云霞并举,天空是渐变的橙红色,这一道道橙红下,覆盖着热闹的集市,喧闹的人群。

  这人群是灰白的背景色,喧嚣也被拉得无限遥远,只剩下嗡嗡的余音。

  人群中,唯有李珍珠是带着色彩的,她轻盈的裙裳被晚风吹起,回眸的一瞬间,温柔的发丝拂过脸颊。

  她的眼是清亮的月波,她的眉是雨后的山黛,她那浅浅的一笑,让天际的云霞都黯然失色。

  方润月看呆了,他自此跌入了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往后余生,都活在这个笑容里。

   ******* 

  天河静默,山峦层叠。

  这是方宴生一行人来到鱼姑山的第三天。

  一来这里,柳音音就后悔了,什么赏景吃鱼,鱼姑山上根本就没有鱼!本以为,这座山虽不出名,却也算一个逸游小景,不料山上只几户人家,待客也不见得热情。他们三人租下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宅子,也就是勉勉强强看看山水,至于吃的,山中荒僻,多是素食,吃肉都难得,更别提什么鱼鲜了。

  不光吃得不好,夜里也难安,哪哪都有蚊虫,一到夜里,嗡嗡嗡响个不停。柳音音抓耳挠腮,简直成了山里的猴子,她忍无可忍,踹开被子,愤然而起。

  披上衣服,推开房门,便是庭院。漫天星光洒满庭院,廊下一盏微光,反而衬得更黯淡了。

  星光下,有个黑漆漆的人影。柳音音走近一看,见是江流。

  江流拿了个蒲团垫在地上,坐于蒲团上,仰头望天。柳音音再走近几步,发现江流不是在看天,而是已经闭上了眼睛在睡觉了。在江流面前,还放着一根蜡烛,即将燃尽,烛光淡弱。

  “江流?”

  江流顿时惊醒,差点栽个跟头。

  柳音音诧异道:“你怎么也学方先生一样,装神弄鬼起来了?”

  “嘘!”江流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你没有觉得,方先生最近很奇怪吗?”

  柳音音直白道:“他一直都很奇怪啊。”

  江流摇摇头,道:“最近是分外奇怪。在浮生阁的时候,我就发现他总是半夜看天,到了这里,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这地上的蒲团和蜡烛,就是他的。”

  “那他人呢?”

  江流道:“前两晚,他都是像我刚才那样,坐在这里,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蜡烛。今天,他看到一半,忽然就走了。”

  柳音音这几日都睡得很早,并未察觉。她转身看了看方宴生的房间,漆黑一片,问道:“他是回去睡觉了吗?”

  江流神神秘秘道:“是往后山去了。”

  “后山?”柳音音不解,“昨天我还说想去看看,可方先生不是说,后山已经荒了吗?”

  “所以我才说,方先生越来越不对劲了啊。”江流神色一凛,“你说,会不会是被山中精怪上了身?”

  “别胡说!”柳音音双手抱着肩膀,“大半夜,怪瘆得慌。”

  江流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后山看看?”

  柳音音本有犹豫,想着方宴生既然没有告诉他们,就一定有他的原因,但又担心他真遇到了什么麻烦,多两个人去帮忙也好,便答应了。

    *******

  山中有夜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

  鱼姑山的后山十分静谧,一大片地方,花花草草都被拔了个精光,果然荒芜,连虫叫声都没有。

  江流和柳音音一前一后走着,在前的江流,手里举着根蜡烛。

  顺着这片荒僻的路径走了许久,前方隐隐透着光。

  江流小声道:“前面是个山洞。”

  柳音音也看到了,道:“既然有光,方先生一定在那里了。”

  两人蹑手蹑脚地前行,到了山洞外,自然不敢贸然进去,只是侧着耳朵去听。

  山洞内,果然传出方宴生低沉的声音。

  方宴生:“当年之事,与他无关,这不是欠债还钱,没有父债子偿的道理。”

  另一个声音,沙哑而苍老,似是有些愤怒道:“准备了这么多年,我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年,现在事到临头,你却下不了手了?”

  方宴生:“这与下不下得了手,并无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我要的只是一个真相。”

  那老者大怒道:“一个真相就够了吗?那是两条人命!”

  柳音音想看方宴生是在和谁说话,凑上前去,看到的竟是一张似乎被烧过的、如恶鬼一般的脸,再加上愤怒的表情,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柳音音猛然一把拽住了江流,吓得要发出尖叫。江流眼疾手快,捂住了柳音音的嘴,但不小心踩着脚下的枯枝,还是发出了声音。

  “谁!”老者看上去半死不活,行动却甚是敏捷,竟然比方宴生更快地追了出来。

  看到惊慌失措的江流和柳音音,他发出阴恻恻的怪声:“偷听别人说话,是嫌命太长了吗?”

  方宴生也已经跑出来,问他们:“知道被发现了,怎么不跑?”

  是的,二人虽然害怕,但下意识都没有选择逃跑。

  柳音音喃喃道:“你是方先生啊。”

  因为是如同家人一般的方先生,所以即便是在这种地方,听到了他和一个怪人在谈论人命的事情,也迈不开脚逃跑。如果连他都不可信,那世上还有值得信任的人吗?

  江流道:“现在跑了,回去也憋不住要问你的。”

  方宴生看着他们,似乎有些疲惫,转过身对那老者道:“二叔,你先休息吧,明天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二叔?

  谁能想到,神仙一样的方宴生,有个鬼一样的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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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宅子的大堂里,方宴生一根根点燃了蜡烛,他动作很慢,仿佛一边点,一边在思考着要怎么说。

  从刚才后山的对谈中,江流隐隐感受到了不安,他先发制人地问道:“方先生带我们来这里,是已经准备好了要跟我们说这件事的吧?”

  方宴生点完最后一根蜡烛,道:“来这个事发的地方,是为了让我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做一个一直下不了的决定。”

  江流道:“你和你那二叔说的事情,难道与我们有关?”

  方宴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柳音音:“记不记得在陈莲生的案子中,你说起过一个受人欺负、被逼极了险些要报复杀人的乞丐?”

  柳音音一愣,点了点头。

  方宴生问:“那就是你自己吧?”

  柳音音没有否认。

  方宴生又问:“为何又没有杀呢?”

  “其实当年,师父不只带着我一个人,还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师弟,那群乞丐说我们不该在他们的地盘乞讨,抢了我们所有的东西。但是我们每换一个地方,都是他们的地盘,我的小师弟,就那样被饿死了。”柳音音说到这里,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我瞒着师父,偷了蒙汗药,下在别人施舍的烧饼里,就等着他们来抢。果不其然,他们抢走烧饼,分着吃了,当晚就全都睡死过去了。我想用石头把他们都砸死,给小师弟报仇,但石头拿在手里,就是砸不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他们都已经被我砸死了,我好像是站在了死人堆里,那种感觉特别害怕。然后,我师父就找来了,他把我拉走,就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报仇其实是件很简答的事情,但是报完仇之后,一切都回不去了。”

  沉默良久,江流低低道:“音音,谢谢你当初没砸下去,谢谢你,让我们认识了一个现在这样的你。这样的你真好。”

  “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好听的话了。”柳音音对江流笑了笑,又看向方宴生,问:“方先生,也想报仇吗?”

  “故事很长,我慢慢说给你们听。”方宴生往椅背上一靠,开始讲述,“我二叔,名叫方润月,那件事情,发生在壬辰七月。”

  江流忍不住道:“是我出生的那年!”

    *******

  壬辰七月,特别热,整座鱼姑山,热得像是着了火。

  方润月便是在那个七月,向大哥方润年提出,要向山脚下的李家提亲。

  李家女儿珍珠,与方润月只一面之缘,那是在一个傍晚的集市上。李珍珠的手帕掉了,方润月正好走在后面,举手之劳,捡起来还给她,李珍珠道了声谢。

  那天的晚霞特别好看,集市上的很多人都在往天上看,李珍珠也站在人群中,忽然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方润月笑了一下。

  这一笑,便笑进了方润月的心里。

  方润月觉得,李珍珠一定也把他放在了心里,不然,怎会那样对他笑呢?

  方润年便是方宴生的父亲,他高兴地为弟弟张罗此事,但去了趟李家,却失望而回。原来,李珍珠即将入江家为妾,日子早已定好,绝无变卦的可能。

  江家,是鱼姑山上最有钱的人家,江老爷在十方城的生意做得很大,举家正准备搬去十方城,七月纳妾,八月乔迁,双喜临门。

  方家就在江家的隔壁,两家素来交好,方夫人和江夫人还是闺中密友,方润年也知道江老爷要纳妾,却不知,这妾室,竟然就是李珍珠。

  事已至此,方润年只好劝说方润月,收一收心思,再寻良配。

  纳妾那一日,方润月亲眼看着大红的花轿子从江家的侧门抬入,他忍不住跟在后头,被方润年拉住训斥,“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如此鬼祟行径,被江家看见,还以为我们不知礼义廉耻!”

  “因为礼义廉耻,就要放下心中的至情至爱吗?”方润月双眼通红地看着兄长,道:“明明是我先遇到她的,江家巧取豪夺,我和珍珠就该顺从认命吗?你怎知她心中,不想脱离江家,与我长相厮守呢?”

  那日的事情,因方润年狠狠地打了方润月一巴掌而告终。

  方润年认为,年少之人,陷入情网不可自拔是有的,但终会有幡然醒悟的一天,却不料方润月是个世间罕见的痴情人,无论哥哥嫂嫂如何劝,他始终只心系李珍珠一人。

  因为两家住得近,方润月好几次都想偷偷去见李珍珠,要么是被方润年阻止,要么是进了江家,却也没有机会见到李珍珠。

  终于有一天,他在市集上看到了江夫人的丫鬟,竟拿着江家的物品在私下售卖。方润月上前把人抓了个正着,那个名叫阿蔷的丫鬟,抹着泪哀求方润月不要去江家告发。

  如此,正中方润月下怀,他不光为阿蔷隐瞒了此事,还自己拿出钱来给她,让她帮忙给李珍珠传信。

  方润月回到家中,开始日日期盼李珍珠的回信,但一直等不到。好几天后,阿蔷才传来消息,李珍珠不想见他。

  方润月不死心,想方设法,写了情意绵绵的书信,让阿蔷一封封传递过去。可李珍珠就像是死了心一般,从无回应。

  方润月日渐憔悴,而事情也终有暴露的一天,阿蔷一次不慎,被江夫人发现了书信,受到重责。

  江夫人亲自来到方家,将方润月狠狠羞辱了一番,“李珍珠已经是我江家的人,这一点到老到死都不会改变,希望我们两家的交情,不要因为你的胡搅蛮缠而遭到破坏。有廉耻之心方能为人,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千万不要再出现在江家了!”

  方润月羞愧无比,问道:“珍珠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怎么想的不重要!”江夫人语气严厉,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老爷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但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不然的话,你就等着看李珍珠会不会被乱棍打死!”

  方润月自此便收敛了很多,但也恨极了江夫人,认定是她从中作梗,不让他们相见。

  阿蔷为了换取一些钱财,还是时不时地传递点李珍珠的消息来,她最近喜欢看什么话本、今日去院子里摘了什么花、午后吃了什么茶点……诸如此类,方润月都一一记下。

  方润月也逐渐了解到,李珍珠在江家的日子并不好过,阿蔷说,江夫人总是虐待她,说她和外人有染,不知廉耻,动辄便让她罚跪一整晚。听闻李珍珠时常自己躲在房中哭泣,方润月也备受煎熬,度日如年。

  终于有一天,阿蔷来告知,李珍珠病了,而江夫人为了折腾她,故意安排她外出去看大夫。方润月让阿蔷想办法让他们见一面,阿蔷却说绝无可能,夫人看得太紧了。

  方润月绝望之际,阿蔷又急匆匆前来告知,说那辆去看大夫的马车是空的,江夫人根本没有让李珍珠离开江家,反而是趁着老爷不在,把她锁在家中,要一把火烧死她。所谓的看大夫,只是一招幌子,只为了让人相信李珍珠不在房内,便无人去救,事后也可把责任都推到她自己头上,说她不信任主母,不肯坐江夫人为她安排的马车。

  阿蔷刚说完,江家的火,便已经烧了起来。

  第一个看到着火的,是时年六岁的方宴生。当时,他正爬在江家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摘石榴。

  眼看室内冒起了黑烟,方宴生匆忙下树,大喊着找人来救。然而,下人们一见火势太大,纷纷四散逃逸,根本都无人问起里面还有没有人。

  “救命……救命啊……”

  方宴生听到李珍珠的呼救声,跑去她门口,发现门外竟然落了一把大锁,他小小年纪,根本无力打开。

  “怎么办?怎么办?”方宴生担心李珍珠要被烧死在里面,急得大哭起来,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即将遭遇危险。

  一道滚烫的热焰袭来,方宴生慌忙逃跑,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屋外,火势蔓延,方润月和方润年一同冲进火场,而方夫人得知方宴生去了江家玩耍,救儿心切,也冲了进去。

  最终,方夫人将方宴生抱出火场,自己却不幸丧命。

  方润月和方润年找到李珍珠所在的房间,破门而入,将其救出。但在几个时辰后,方润年忽然无法呼吸而亡,大夫说,可能是因为吸入了过多烟雾。

  这是方润月与李珍珠最近距离的一次相视,中间却隔着他大哥的尸体。

  “珍珠……你没事吧?”方润月轻声问她。

  李珍珠满脸黑灰,衣衫也破了多处,她不停地流泪,双眼通红地看了看方润月,哽咽到发不出声音。

  江老爷得知鱼姑山上发生的灾祸,连夜赶回来,也是悲痛不已。自己家里发生的火灾,却连累好友和夫人双双丧命。

  方润月豁出去了,说出是江夫人因为嫉妒李珍珠,蓄意将她烧死,门口的大锁就是铁证。

  临到头来,阿蔷却反咬一口,说江夫人是无辜的,放火之人,是方润月。

  方润月面容已毁,心也死了,连夜逃亡,待风声过去,才又回到鱼姑山,躲在山洞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方润月对李珍珠的思恋,李珍珠和江夫人的仇怨,最终赔上了方宴生父母的性命,也赔上了他自己的一生。

  这就是方润月在山洞里对方宴生说的,两条人命。

  

继续阅读:第三十五章 浮生缘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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