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扔烂菜叶的,砸臭鸡蛋的,甚至还有送花圈的、泼粪的。
为首的便是吴母林氏,含泪痛斥道:“吴洄是为了救她而死的,但她现在却躲在家里,不肯见我,难道这样一躲,就真的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冯轻轻,你可有良心?你身上的血,可还是热的?”
林氏身后的人,个个义愤填膺。
有人喊道:“冯轻轻,你躲在里面算什么意思?滚出来!”
“这对狗男女,都不得好死!”
“冯轻轻,你如果还有几分良知,就出来给个说法!”
也有人觉得林氏这么做是在浪费时间,宽慰她道:“人都已经死了,又不能活过来,你还想怎么样呢?”
又有人说道:“这次不怎么样,以后就会有更多人死得不明不白,冯轻轻,你出来说话,你跟吴洄到底有什么仇怨?为何要让王人杰杀了他!”
林氏道:“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不管别人会怎么样,我只知道,现在躺在县衙里那具冰冷的尸体,是我的儿子。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的话,我一定从小告诫他,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去管别人杀人放火,因为你抵了人家的命,人家到头来,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
众人沉默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高亢谩骂。
一个算命的给众人讲解:“金在五行里属于白色,金旺的人够义气,情烈,面方白净,眉高眼深,体健神清,为人刚毅果断,疏财仗义,深知廉耻……”
几天过去,冯家大门始终紧闭。
这几天里,王人杰已经找好了状师,很快,这件案子就要在县衙公开审理了。
深夜,浮生阁中还亮着灯。
他们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也终于来了。
冯轻轻披着厚厚的大氅,遮住了头脸,扣响了浮生阁的大门。
这一次,方宴生没有隔着一层纱帘,可以清晰地看到冯轻轻憔悴不堪的脸,以及她脸上的泪痕。
冯轻轻哭泣着,第一句话便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人又不是我杀的?”
在这之前的几个时辰,柳音音和江流已经把冯轻轻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所以眼下,他们反而平复下来了。他们必须相信,就是有冯轻轻这样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不是装无辜,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辜。人与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所以有的人活成了圣贤,有的人活成了禽兽。
江流率先开口,道:“对,人不是你杀的,却也是因你而死的。”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啊!”冯轻轻哽咽道,“我又没有逼着他救我,如果当时他不救我,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我父母现在被逼得都出不了门了!我宁愿……宁愿当时死的人是我!”
柳音音道:“可你毕竟活下来了,很多时候,活着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承受更多,你是这样,吴夫人也是这样。我们知道你心里委屈,这么深夜来找我们,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要对我们说?”
冯轻轻沉默了一会儿,道:“是王人杰杀了吴洄,不是误杀,是确确实实、有意识地、杀死了吴洄。”
她将那一日王人杰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但到了自己逃跑的那一环节,却略过了,只道:“当时吴洄在水中大喊,让我赶紧逃跑,所以我便逃了。我听到身后有吴洄的叫声,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方宴生问道:“你没有亲眼看见王人杰用铁锹扎吴洄?”
冯轻轻道:“没有,但当时一定是那样的。”
方宴生:“明天就是审理之日了,你可愿意出堂作证?”
冯轻轻:“愿意。”
冯轻轻走后,江流唉声短叹:“她还是没有亲眼看见啊,这样作为证人,有效吗?”
方宴生道:“那就要看,县衙那边还掌握了什么证据了。”
柳音音道:“其实我刚才特别想让冯轻轻作伪证,就说她亲眼看见了,王人杰就死定了!”
“你怎么这种歪主意都能想出来?”江流转而道,“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
方宴生道:“但是不能这么做。”
“王人杰和冯轻轻,他们从来没有道歉和感恩,自己脱罪,比什么都重要。”柳音音气不过,“对付这样的人,使点小伎俩,又如何?”
“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冯轻轻可做不到。”方宴生说着,看向柳音音,“可别再做什么轻举妄动的事情了。”
柳音音明白,自己私下为吴夫人做的事情,方宴生已经知道了,只是装作不知。她心中却有小小的窃喜,如果吴夫人没有豁出去做,冯轻轻现在依然太太平平在家里,而王人杰的谎言,永远不会被拆穿。
开审之日,县衙门口,围观的人多得前所未有。江流和柳音音,也在其中。方宴生作为县衙的临时师爷,站在堂内。
惊堂木一敲,钟县令高昂的声音喊道:“带人犯王人杰。”
王人杰被两个衙役押着,衣着狼狈,低头走来。出现的那一瞬间,人群骚动,有愤怒者甚至向他砸了臭鸡蛋过去。
“围观百姓,不得违反衙门秩序。”钟县令制止了众人对王人杰的谩骂,开始审案,“王人杰,你于本月初七,在江成山的河中杀死村中樵夫吴洄,可认罪?”
王人杰道:“人是我杀的,但我是在防卫过程中,失手杀的,绝非刻意。为了证明,我请了马状师,由他代我作答。”
马状师年约三十,身材干瘦,头发稀疏,他直奔主题道:“王人杰,我当着钟大人的面,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作答。”
王人杰:“好。”
马壮师:“你与死者吴洄认识吗?”
王人杰:“不认识。”
马壮师:“可有过节?”
王人杰:“我从未见过他,当然不可能有过节。”
马壮师:“你那日带着铁锹进山,所为何事?”
王人杰:“凿开河中的冰层。”
马壮师:“为什么要凿开冰层?”
王人杰:“冯轻轻与我有约在先,却无故弃我,我那日带着她去河中,是假意吓唬她,希望她答应嫁给我。”
马壮师:“你对冯轻轻是否存有杀心。”
王人杰:“绝对没有!”
马壮师:“何以证明?”
王人杰:“冯轻轻当时就在我家里,如果我要杀她,直接就可以在家里把她杀了,到了晚上再埋尸便可,神不知觉不觉。但是我没有,我是白日里带着她出门的。”
马壮师:“从你之前的口供来看,是吴洄先动手的?”
王人杰:“是。”
马壮师:“形容一下当时的情景。”
王人杰:“我凿开冰层后,将冯轻轻推过去,这个时候,吴洄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冲过来的,一拳头就把我打倒在地。我站起来,见他还要上来打我,便想向他解释,但是他什么也不听,上来就夺我的铁锹。我抓着不放,他奋力抢夺,混乱之中,他的脖子上被铁锹扎了,倒进了水里,当时就没了反应。”
马壮师:“为何他身上会有七个伤口?”
王人杰:“我想救他,就用铁锹去捞他。但当时特别慌乱,不小心就刺到了他。”
围观者哄堂质疑,根本不相信他是为了救人才扎出的伤口。
马壮师:“事后为何没有立刻报案?”
王人杰:“我太害怕了,以为埋了铁锹,就不会被发现了。”
马壮师:“现在可有悔过之心。”
王人杰:“日日夜夜,都在后悔,我对不起他,若再给我一次机会,宁愿被他所杀,也不会误杀了他!”
马壮师看向钟县令,道:“大人,我问完了。”
“撒谎!”林氏大怒道,“你们合起伙来撒谎!”
“林氏,稍安勿躁。”钟县令看向方宴生,道:“方先生,你是本官和林氏一同请来的,可有话要问人犯?”
“有。”方宴生走到王人杰面前,“你和冯轻轻是白天出的门?”
王人杰:“是。”
方宴生:“当时可有人看见?”
王人杰:“没注意。”
方宴生:“从你家去江城山的主路上,经常有人来人往,如果你走的是主路,一定有人看见。”
王人杰沉默。
方宴生:“你当时走了小路,对不对?”
王人杰:“是。”
方宴生:“为什么?”
王人杰:“冯轻轻不配合,我怕她挣扎,引起注意。”
方宴生:“你案发时穿的衣服,是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
王人杰:“是。”
方宴生:“因为打算穿完就处理掉?”
王人杰:“不是,我只是随手拿的。”
方宴生:“按理说,你要挽回冯轻轻的话,应该会注意自己的形象,不会穿一件最破的衣服去挽回。”
王人杰:“真的就是随手拿的,没想那么多。”
方宴生:“刺入死者脖子的,是第一个伤口,在这之前没有?”
王人杰:“没有。”
方宴生:“后来你多次用铁锹扎死者,是为了救他?”
王人杰:“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方宴生看向钟县令,道:“大人,请仵作上堂,告知验尸结果。”
不一会儿,仵作出现。
方宴生:“死者身上一共有七处伤口?”
仵作:“被铁锹刺入的有七处,其他还有一些划伤的,主要在手指,严重的还有一处,右手小指被齐跟削去,这应当是死者在阻挡向自己刺过来的凶器时产生的。”
林氏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开始哭泣。
方宴生:“这些伤口,有可能是在两人抢夺凶器的时候产生的吗?”
仵作:“可能性很小,因为死者不可能手握凶器的头部去抢,而且从伤口切入的方向可以看出,当时铁锹的位置在上,是从上方刺下来的。”
方宴生:“致命的伤口是哪处?”
仵作:“颈部,最深的一处,几乎割破了一半喉咙。”
方宴生:“这处伤口发生后,死者还能活多久?”
仵作:“大量失血,几乎瞬间就会丧命。”
方宴生:“这过程中可还有力气阻挡凶器?”
仵作:“几乎没有可能。”
方宴生再次看向王人杰,道:“你刚才供述,刺了脖子里的第一刀后,再扎出的其他伤口,但仵作说了,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
王人杰慌乱辩解道:“那时候太慌、太乱了,也许记错了。”
方宴生:“那你现在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先把吴洄推下了水,然后用铁锹扎他,吴洄拼命阻挡,但却没有挡住?”
“我……我……”王人杰惊慌失措,看向马壮师。
马壮师道:“大人,他在刻意引导王人杰!”
方宴生道:“大人,我对王人杰的问话结束了,下面我想请一位证人上堂。”
钟县令等的就是这一刻,高声道:“准!”
王人杰一直弓着背,低着头,在听到“证人”二字的时候,背部不禁颤了颤。
冯轻轻伴随着一阵人声走入堂中,低着头,在一个距离王人杰较远的地方跪了下去。
冯轻轻:“民女冯轻轻,拜见大人。”
王人杰难以置信地撇过头去,看了一眼,见真是冯轻轻,双腿都开始发软。以他所了解的冯轻轻,胆小怕事,躲还来不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堂作证的,所以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撒谎。
方宴生问道:“冯轻轻,王人杰杀人的当日,你可在场?”
冯轻轻:“我在。”
方宴生:“你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冯轻轻:“王人杰为了逼我与他成亲,把我关在他家五天,还写信给我的父母,威胁他们要杀了我,如果不想我死,就交出五十两赎金。他等了几天没等到钱,就恼羞成怒了。那天,他把我的手绑了,拖着我从小路去了山里,凿开河中的冰层后,就要把我推下去。”
方宴生:“他想杀了你?”
冯轻轻:“是的,绝对不是为了吓唬我,就是要杀我。就在我快要被推下去的时候,那位大哥出现了。他把王人杰打倒在地后,给我松了绑,让我快跑。王人杰这时候站起来,把他推进了水里,然后就举起铁锹要杀他。”
方宴生:“你看到他杀人的全过程了吗?”
冯轻轻顿了顿,道:“没有,因为那个大哥一直让我快跑,所以我在王人杰举起铁锹的时候,就跑了。但是我转身没多久,就听到了哀嚎的声音。”
方宴生:“你认为是王人杰杀了吴洄?”
冯轻轻:“是的,当时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方宴生看向钟县令,朗声道:“虽然冯轻轻没有直接看到王人杰的铁锹刺入吴洄喉咙,但从仵作的分析,可以断定,王人杰所说的失手和救人,全是谎言!他毫无悔改之心,试图以谎言,来蒙蔽大人!”
钟县令:“人犯,你可认罪?”
王人杰哭道:“大人,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不想杀人,不管是冯轻轻还是吴洄,我都不想杀他们……”
“你故意杀人一案,证据确凿,不可辩驳。”钟县令居高临下看着王人杰,“本官只问你,可否认罪?若还不认,我便要当堂用刑了!”
人群中响起激烈的骂声。
“别认呀,千万别认,快用刑!”
“不用刑可太便宜他了!”
“对,得上大刑!五马分尸!”
“我认……认罪。”王人杰低弱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人声中。
当然,钟县令还是听到了,快速结案,道:“人犯王人杰,有杀人之意,以残忍手段杀死见义勇为的吴洄,令人发指!本官宣判,将其押入大牢,秋后问斩,所有财产,作为赔偿,尽归林氏所有!”
众人拍手称快。
王人杰浑身一抽,瘫软在地。
《江湖快报》头条——“杀人者,偿命”
“王人杰怀杀人之心,欲将冯家女沉河。樵夫吴洄,为救人而亡。
亡后,行凶者否认,被救者逃避。
吴洄之母四下哭告,问世间正义安在?
幸,心存善念者居多,冯家女幡然醒悟,出堂作证;王人杰秋日处决,罪有应得。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违此者,人何以堪?
浮生阁主言:世间正义,不屈邪佞,乾坤朗朗,天理昭昭。”
柳音音第一次主笔,写下了新一期的《江湖快报》。
冬日渐去,积雪初融,这件轰动一时的事情终将随着王人杰的死而过去。
原本被人咒骂的冯轻轻,最终还是因为勇敢地出面作证,得到了多数人的原谅。但也有因为她最初的逃避而一直追责她的人。
冯家父母依旧终日哀叹,他们的女儿,这辈子怕是要完了,要立即搬家,搬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冯轻轻却反而豁达了许多,觉得自己侥幸存活,不敢再有他求,不管周围的人骂与不骂,后半生,她都要记着吴洄。
天气暖和些的时候,冯轻轻来向柳音音告别,她站在门口,穿着单薄,看上去瘦了很多。
柳音音道:“进门说吧。”
冯轻轻道:“不用了,我就是在跟你说一声,我们明天就要搬家了,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回十方城了。”
柳音音道:“这样也好,走了以后,好好开始新的生活吧。”
冯轻轻欲言又止,问道:“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就是奔着这个结果吧?”
柳音音道:“是。”
冯轻轻道:“如果我最后还是没有出来作证呢?”
柳音音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天空,思索片刻,说了一句:“我始终相信,天理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