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八月份的一天。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母亲。
一间低矮破旧的小房孤独的坐落在一所医院北面一处荒僻的院墙中,这所小房门朝北,三面密封,在这所小房的正上方隐约刻有“太平间”几个模糊的字样。
我的母亲静静的躺在这所小房的中间,小房里烟气缭绕,氤氲不散,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刺鼻气味。我夹杂在一群人中间,在母亲的身体旁缓缓走过,尽管我还不能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是小房内充斥着一种肃穆严谨的气氛也还是感染了我,于是我便默不做声随着人群缓缓向前走的,同时也端详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被摆放在约半米高的一个架台上,身上被一块宽大的布覆盖着,母亲面色萎黄,双目紧闭,面颊凹陷——我当时不禁有些奇怪:母亲现在为什么会这样的安静。
当我随着人群走出那间小房以后,依稀记得又有一些人将我的母亲抬到了一辆车上,并且哥哥姐姐也不时的发出抽泣的声音。随着承载母亲的那辆车疾驰而去,又有一些人将那所小房门口临时搭建的一些帐篷拆掉去除。
我的母亲去世时年仅三十九岁。而我那时才七岁,而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母亲去世时的一些情景,却让我印象深刻。这或许与我当时感受到的那种紧张严肃气氛有关,并且至此以后,我对自己的人生经历,就大致可以做一个比较清晰连贯的回忆了。因此,我想也大致可以将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年,作为我记忆海洋的一道分水岭。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被送进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读书。
我的班主任老师姓周,是一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她平时穿戴整洁而稍显严谨,教学时谈吐清晰而态度严厉,是一位有着较强责任心的中年女教师。但在周老师眼里,我应该是一个让人非常头疼的孩子,因为我的学习成绩非常落后,对于书本中那些抽象的语言符号,以及一些简单的加减法,我感觉就像天书一样难以理解。周老师尽管耐心的对我们进行各种引导和讲解,但学习对我来讲就像“油”和“水”一样难以融合,慢慢的,周老师也对我表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恼怒和无可奈何。
但我也的确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禀赋优秀的孩子,家中兄妹四人中,小时候我常被认为是最笨的,即便和邻居家的一些孩子玩耍时,也常常会被他们细耍和捉弄——幼年时代的我,平凡普通的就像一粒没有任何光泽和不能再渺小的尘埃一样,引不起任何人的关切和注意。
并且,学校作为一个崭新的环境,不仅让我感到陌生,而且同学之间的接触,也常常会让我感到很难适应。最重要的是,我常常会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莫名的“自卑”感,这种感觉也导致我不愿和班中其他同学做太多的接触。而且,这种“不如人的自卑感”,还会让我在和别的同学发生一些无关紧要的争执和矛盾时,处于一种被动地位,而让我不得不承受别人一些无端的指责,甚至是打骂。
我的第一学年校园生活,实在并不轻松快乐,但时光依旧不停的向前流逝的,转眼间也还是迎来了这学年的毕业考试,这次考试中,我语文数学两科成绩大概都考了十分左右的样子,周老师经过慎重考虑,最终决定将我和班中另外几名学习较差的同学,按“降级生”处理,让我们留级再重读一年。
人的生命历程是如此的曲折复杂,当我们有时回首自己漫长的人生轨迹时,却可能会发现原来发生在自己生命历程中的某件小事,尽管当时看起来来微不足道,但却可能会对自己以后的生活命运产生非常深刻的影响,甚至还会成为自己人生意义发生某种重大转折的一个拐点。
我留级重读一年,这在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讲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而这种幸运意味着我以后的人生意义将会出现某种本质的变化——但是这种影响对于当时的我来讲,却是一件令人感到懊恼和羞耻的事情。
我第一学年在学习上的拙劣表现,也惹的父亲常常恼怒不已,但他除了对我责骂以外,也实在想不出更加有效的办法,让我能够变得更加聪明一些。并且父亲除了工作以外,也的确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对我或者哥哥姐姐的学习做太多的辅导。我的父亲性格内向而不擅言谈,思想性格也比较传统保守,父亲那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一些厚重的小说书籍——父亲对我们兄妹的学习是注重的,但他也很难做到让我们的学习成绩变得更加优秀一些。
新的一学年又来到了,我和班中另外几名降级生被降到下届四个不同的班级里。我们这些降级生那时被称作“降级包子”,而这种称谓也的确让我感到难堪和羞耻。我降级时被分配到了三班,这班的班主任老师姓于,叫于慧,是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她长的五官端正,皮肤白净,但因为当时怀孕的缘故,所以身材显得有些臃肿,于慧老师平时穿戴干净素雅,但是她的穿戴也显现出那个时代所普遍拥有的特征:约束而规范,色彩单调而稍显严谨。于慧老师教学时态度较为温和,但她身上也同样具备一些严谨严厉的成分。
因为有了一年的校园生活经历,学校对我来讲已经不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尽管接触到的仍然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但班中除了极少数几个男生还会让我产生害怕紧张的情绪之外,我已经能够和班中大多数同学进行自然正常的接触了——这或许因为我作为降级生岁数较大,身材也较高一些的原因吧——因此,我不再需要对自己的性格进行过多的压抑,作为儿童本身所拥有的一些天性,也在我身上逐渐表现出来,我的性格逐渐出现了一些有益的变化——我逐渐变得活泼开朗起来,而能够以一种比较良好健康的心态去适应接受一个崭新的校园环境。
这学年初期,我的学习成绩依旧不容乐观,学习对我来讲,仍然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我在回到家后,父亲、哥哥和姐姐在空闲时间,也会对我的学习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人类生命是如此的奥妙神奇,有时所表现出的一些奇特变化,甚至令人难以想象。大概在这学年中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对于所学的一些知识,忽然间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曾经像油和水一样难以融合的知识文化,我已经能够吸收和消化,那像天书一样让我感到难以理解的文字符号,我也逐渐能够理解和记忆——我的大脑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学习对我来讲,似乎一下子变得容易简单了——这种变化就像是一粒种子,原来因为还没到发育成长的季节,并且也没有碰到合适的温度环境,所以一直沉沉睡着,但是当他一旦到了成长发育的时间,并且又恰逢比较合适的温度环境,他就会苏醒过来,并生根发芽,表现出旺盛的生机和活力。
这学年中期,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中大致处于中上等的样子,尽管还不算非常优秀,但学习对我来讲,毕竟已经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这学年中后期,我们学校曾举办过一次知识竞赛,我们一年级四个班中,每班也都抽出几名学习较好的同学参加这次比赛,而我也比较幸运的成为了我们班中的一名比赛人员,去参加这次知识竞赛。而这次比赛的结果,我得了第三名,学校不仅将我们这些排在前几名的同学名字,都写在了学校的大黑板报上,还当众进行了表扬,并发放了奖品。我当时所得到的奖品,是一个画有美人鱼图案的铅笔盒——那个铅笔盒,当时曾引发我产生怎样一种难以描述的喜悦心情!这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获得荣誉成就的美好感受,这种我从来未曾想过,并且也从来不敢奢望的荣誉成就,却像神话般的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我当时感觉这一切就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但这同时也让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生活中,所可能存在的一些美丽美好的事物——而所有这一切,不仅让我那颗敏感自卑的心灵受到些许的安慰和鼓励,同时也让我感觉到自己生命中,也有可能存在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学习上的进步,让我感到振奋和鼓舞,但我生活中所无法避免的另外一些遭遇,也让我同样印象深刻。
我的父亲是一名普通工人,工资菲薄,而且又要供应我们兄妹几人上学,因此,日常生活也只有省吃俭用。我们平时的饭食,往往是那些重复的令人生厌的大饼子、窝头,以及咸菜或者白菜、豆腐、萝卜等一类的汤菜,我在吃饭时,也常常会有一种参加战斗的感觉,因为我虽然并不想吃那些饭菜,但是因为饥饿,又不得不将那些令人生厌的饭菜努力的咽进肚里,但在吃完饭后,我常常还会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饥饿感。
但我现在知道自己应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情,去回忆那段生活往事——因为不管怎样,幼年时代的我,毕竟还有一个遮风挡雨和驱寒避暖的家庭,而且我毕竟还有饭可吃和有衣可穿,这一切也毕竟还能够让我那卑微渺小的生命能够生存并逐渐的成长起来。
那时,相对于左右邻居几十户人家,我家的家庭条件应该是最差的,因此,我幼年时代所产生的不如人的自卑感,也是建立在具体现实基础上的,但是相对于另外一些情况,我所感受到的自卑感却要更加的鲜明和强烈。
我的父亲平时忙于工作,所以对于我们兄妹的卫生状况,也难免照顾的不如人意。我在上学时,也常常会因为穿着不够整洁,而产生强烈的自卑感。在那个年代,大部分人家都并不富裕,因此,大多数同学在穿戴上,也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层次上的差异。但是大部分同学的穿戴,也还是能够做到比较干净和整洁的,但我那时不仅常常会有衣服缺扣、裤子开线的情况,并且我的衣服裤子还常常因为不能及时清洗,而显得非常脏旧。但那时,我每年也几乎只有一套衣服裤子,所以也很难及时的清洗更换——但所幸这一切,对于我心理并没有造成太过强烈的负面影响,因为小孩子对于许多事情,毕竟还没有非常清晰的认识和过度强烈的感受。
这学年,于慧老师因为怀孕的缘故,所以经常休假,他的课程也常常会由别的老师替代,因此我对他的记忆也是不连贯的,但是在这学年中期所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我一直记忆犹新。
这学年中期的一天早上,上课铃一响,同学们都陆续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时,于慧老师推开门,并拿着一个小包走了进来。
“起立。”班长站起身来说道。
“老师好。”我班全体同学也都站起来,并异口同声的说到。
“同学们好。”于慧老师来到讲桌前说到。“大家都坐下吧。”她又继续说到。
大家做好后,于慧老师先简单的讲了一些学习上的事情,然后便说到:“肖裕杰同学,你过来一下。”
听到于慧老师叫我的名字,我感到有些意外,但出于本能,我还是迅速的走到了她的面前。
“这有一件衣裳,我看大小挺适合你的,你穿一下看看。”于慧老师一边说,一边将携带的那个小包解开。并从里面拿出一件虽然不新但却非常干净整洁的上衣。
我当时涨红了脸,感到有些难为情,但凭借直觉,我知道是不该拒绝的。于是我迅速的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已经脏旧的上衣,随即又穿上了于慧老师所拿的那件衣裳,穿好后,我还隐隐能够闻到那件衣服上所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肥皂的清香味,那件衣裳长短还好,只是略显宽大些。
“这是我妈家的一件衣裳,但是现在也没人穿,既然你穿着合适,那就给你吧。”于慧老师平静的说到。
“嗯,——”我依旧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谢谢老师。”隔了好一会儿,我又说出这样的话。
“不用谢,好了,你回座吧。”于慧老师说完这句话,便将看我的眼神转向别处,不再说什么。
我于是迅速的拿起自己那件已经脏旧的上衣,同时又迅速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于慧老师也开始继续讲课,但是我的内心却很难平静下来,我有些感动,还有些难为情,那是比较复杂的一种感受,尽管小孩子家心智尚未发育成熟,但是他们同样可以产生复杂的情感和深刻的记忆——这件事情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于于慧老师当时所给予我的那份帮助关爱,既便令多年以后的我,也常常会怀着感恩的心情回忆起那件往事。
这一学年,尽管我表现出了一些有益的变化,但我也并不轻松,我偶尔还会遭到班中一些强势学生的无理打骂,让我不得不去承受一些无端的痛苦,我学习状况不稳定,也会让老师感到恼怒,并且还会遭到父亲的责骂,这也常常会让我感到不安和紧张。总之,这一学年我依旧在磕磕碰碰中成长着。在时间的悄然流逝中,一转眼又到了这学年的毕业考试时间,在这次考试中,我语文、数学两科成绩都得了将近一百分的样子,我班共有四十多名同学,在这次毕业考试排名中,我得了第一名。
这次毕业考试,让我再次感受到那种似乎一切都不太真实,但同时又夹杂着无比喜悦的幸福感受。一些邻居知道我的考试成绩后,他们也忽然改变了以往对我不以为然的轻视态度,而逐渐开始用一种比较温柔和善的态度看待我,或者和我交流。
这一切或许都不算什么,但这一切对于那时的我却会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因为他不仅让我那颗敏感自卑的心灵,再次受到振撼和鼓励,而且同时还会让我再次感受到自己生命中所可能存在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并且还有可能会让我为追求这种更高价值生命的存在,而做出更多的努力——并且,这毕竟是我生命中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又一抹光彩绚烂的颜色,而他也意味着,将再一次点燃和照亮一个孩子在童年时代对于生活所能拥有的希冀和梦想,而这一切,也都将真实永远的存在于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