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正月,冬日里萧杀的雄州城就好像换了一个样子。元日里爆竹声声是小家的热闹,而上元节的灯会则是大家的热闹。
上元灯会从正月十四开始,到正月十七凌晨结束。这三夜之中,金吾不禁,城门不关,满城灯火彻夜常亮。清风楼所在的西市是最热闹的,街道两侧每隔几步便可见一支长长的莲花灯槊。两侧商铺为了招揽生意,都绞尽脑汁将门前的花灯推陈出新。兔儿灯、金鱼灯都已不算新鲜了,龙灯、凤灯、走马灯,绢灯、镜灯、水纹灯,还有许多高手匠人扎造的巨型花灯,争奇斗艳。
行人游客也不甘寂寞,妇人多将枣粟一般大小的灯笼配上珠翠插在发间,男子则爱在头上顶一盏莲花牡丹灯碗。有富贵人家出行,随从头顶各个都要插一支铁丝串成的“火杨梅”。若是从高楼看去,人群竟如一片流动的灯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周大娘子独自站在后院最高的阁楼上,看着远处辉煌灯火,内心只觉空寂。她双手合十,向着诸神许愿,祈求神明保佑她的女儿一定要入选。她可以忍受更多的悲苦寂寥,只愿周敏能像今夜的花灯一样,活得光芒万丈。
于此同时,邓大娘子正将一碗乌黑的汤药端到邓芸面前。她终于为邓芸说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户行商,虽然不及邓家的财力,但也能对邓家的生意有些助力。只是这个孩子月份不对,只能打掉了。
“喝吧,”邓大娘子劝解道,“嫁过去之后,像你妹妹那样好好经营。还是爹和娘的好女儿。”
邓芸冷冷地盯着那碗药,终于端起来一饮而尽。
此时几位大商人正聚集在白家。自从邓玉坤接任会首之后,商会的雅集就从清风楼挪到了这里。屋子正中一张圆桌,围着桌子摆着七把太师椅,众商人以邓玉坤为首、白三喜为次,依次落座。酒过三巡,有人感叹道:“要我说,白员外家的大厨比清风楼的手艺可不差啊。不若咱们几个集资,再开一间酒楼,看那邹四娘还有生意做不。”
众人大笑起来,白三喜也跟着笑,但心里却不大舒服。当初收购清风楼不成,让他大大地丢了面子。今日这桌酒席其实也是从清风楼买来的。这可真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邓玉坤将话接过:“酒楼生意是辛苦钱。现如今整个雄州都是咱们兄弟说了算,还在乎那一点苍蝇腿肉么?”
“是是是,”白三喜立刻喜笑颜开,“榷场内,是朝廷说了算,榷场外,是咱们商会说了算啊。”
众人纷纷称是。
魏员外道:“听说邹四娘的马队昨夜入城了。我教手下人去盯,说是没见她带什么货回来。”
“这大年下的,解池也不可能提得出盐来。我看啊,那些盐钞还在她手里呢。”
“这盐钞到底什么样,咱们到现在一张也没见过啊。”
“不过一张纸罢了。”白三喜道。
“哎,可没那么简单。”魏员外道,“年前我和京畿那边的几个商人喝酒,他们的消息比我们灵通些。听说这盐钞是不记名的,不管是谁,只要拿着它去到解池,就能如数把盐领出来。有人懒得去领,就直接卖给其他商人,一钞能卖五贯。省了路费和人马损耗,倒也划算。”
“就是说,不用去提盐,就能直接卖钱?”
魏员外点了点头。
一时间没人说话了。在座众人无不在活动着心思。要是能以低价将盐钞收入手中,或高价卖出,或自己提了盐去卖,不正是一笔横财么。
“就是不知道邹四娘手里的盐钞卖了没有。”白三喜说道。
他这一句仿佛将众人惊醒。之前大商人们联合起来抵制《盐法》,没人去入中。如今整个雄州,乃至整个河北路,所有的盐钞恐怕都在邹四娘手中。
就听魏员外说道:“应该是没卖。她年底走的西北,回京城时已到年根下了。那时候三司堂倌儿们都不交易了,她人生地不熟的,卖给谁啊?”
众人眼睛一亮:“有理,有理。”
邓玉坤幽幽道:“诸位难道忘了《盐法》的危害了么?香料、犀角、白矾、茶叶……咱们吃饭的营生全被朝廷收入手中,连一口汤都不给我们喝。咱们之前是说好了和朝廷硬抗到底的,现如今,难道为了这一点蝇头小利,大伙儿的心就散了?诸位,商人也要有担当,也要有道义!因一己私利而坏了大局,诸位难道不脸红么?”
众人一时语塞,面面相觑,目光闪烁。魏员外叹了口气,拱手道:“会首不愧是会首。我等鼠目寸光,险些误了大事。您放心,我魏东临把话放在这儿,邹四娘手里的盐钞我绝不会收。”
众人闻言,也纷纷表态。邓玉坤捻须颔首:“能和诸位共事,是邓某之幸。谁说咱们商人不讲道义?咱们商会众人,只要齐心合力,必能扭转乾坤!请各位清点府库中的存盐,咱们趁着没出正月,将西市的盐价打下来。就让那盐钞变成一堆废纸!”
“全听会首调遣!”
酒杯碰在一起,一片琳琅之声。
这一场宴席一直持续到天亮才结束。众人早已喝得烂醉,由各自的长随搀着上了马车。邓玉坤走在最后,他一手搭在小厮的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白三喜的手臂。
眼看着其他人的车马都走了。白三喜扶着邓玉坤上了马车,邓玉坤却突然回过身,低声对白三喜说道:“贤弟,你家商行里还有多少存盐?”
白三喜:“年前特意存了许多,足够。”
邓玉坤点点头:“趁盐价下跌,想办法把邹四娘手里的盐钞搞过来。咱哥俩分吃了它。”
白三喜眼睛一亮:“放心吧我的哥哥!”
正月十七,热闹了三天三夜的上元节终于宣告结束。楼台寂寞收灯夜,里巷萧条扫雪天。整个城市经历了一场盛大的仪式重获新生。朝阳升起,屋檐上的冰雪开始消融。榷场开市,商贾百工也渐渐活跃起来。
周家堂屋内,唐怀风刚刚端起茶杯,就听一旁的周大娘子说道:“把几个哥儿都叫出来,让舅爷看看。”
崔妈妈陪着周敏去了京城,此时在周大娘子身边伺候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使。她领了命,便躬身退了出去。
唐怀风心下有疑,然而还没等他问出来,女使就领着三个少年走了进来。看年纪,大的能有十三四岁,小的也大约八九岁的样子。
“来,叫舅爷。”
周大娘子一声令下,三个少年齐刷刷跪下,口称:“给舅爷拜年。”
“别别别,我没带那么多钱。”唐怀风转头看向周大娘子,“姐,你这又是折腾什么呢?”
周大娘子道:“你也知道,周京病了,以后是指望不上了。俗话说养儿防老。我一想,养几个不是养呢。这三个孩子都是从老家宗族里挑的好的,他们三个但凡有一个能成才,我也就高枕无忧了。”
她招了招手:“你们,挨个跟舅爷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年纪最长的孩子先开口道:“我叫周全,今年十二了。”
“我叫周晨,今年十岁。”
“我叫周逸,今年九岁。”
三个孩子怯生生地站在当地。虽然衣着华丽,但每个人的神色都极不自在。唐怀风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从怀中掏出几个铜钱,挨个递到孩子们手中,每人也能分到三五个铜板:“我呢,平时不是个小气的人,但今天真没准备,拿着买糖吃吧。”
三个孩子呆呆地站着,抬眼看周大娘子的反应。直到周大娘子点了头,他们才敢将铜板收下,又由女使带着下去了。
“这几个孩子都是孤儿?”唐怀风问。
周大娘子道:“也不全是。周全是个庶子,母亲早死了。剩下的两个家里兄弟姐妹多,他们父母一听是要给我当儿子,都巴巴地上赶着。”
“姐姐,他们这不是上赶着给你当儿子,是上赶着要分你的家产啊。”唐怀风道。
“家产我横竖也带不走。只要他们出息、孝顺,自然要留给他们的。”
周大娘子一扫脸上的愁云,微笑道:“怎么样,这一下我就有三个儿子了。将来敏丫头在宫里混出头脸来,也有兄弟可以提携依仗了。”
“姐姐想得可真多。”唐怀风叹了口气,“我看啊,三个加起来也比不上敏丫头。”
“你就是故意说这话来气我。等你再过几年就知道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也该快快地结婚生子,等老了也能有人在床前伺候啊。”周大娘子道。
唐怀风笑了:“那我万一没死在床上呢?我可能骑马摔死,也有可能坐船淹死。又或者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那我儿子不就白养了么。”
“你这嘴就没个把门的!这还没出正月呢!呸呸呸!”
唐怀风脸上的嬉笑逐渐转为沉肃,他向前倾身:“姐姐,你别害怕。真有那一天,弟弟给你养老送终。”
“又说浑话。”周大娘子低头饮茶,避开唐怀风的目光。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为妻为母,不能再靠着娘家。她后半生的希望全在儿子身上。她如何不知道自己又是在赌,可她停不下来。
“我听说你打算去蜀中了?”
唐怀风点头:“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还没定。”
“去吧。眼下雄州商会就是一堆烂摊子,你远远躲开也好。”周大娘子冷哼一声,“这阵子西市盐价掉得厉害,牙行里都在传,怕是契丹人都不进榷场了。”
唐怀风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们不敢,走私可是杀头的罪名。”
周大娘子眼波一转:“只要有三分利,那些人什么干不出?无知者最是无畏啊。”
唐怀风收敛了神色。商人与朝廷,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看似毫无关系,实则牵连甚深。小商人总以为自己可以翻云覆雨操纵市场,却不知头顶上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摆弄乾坤。所以富不过三代。而唐家的财富之所以能累世传承,不过是因为他们早已经窥见天机,懂得审时度势罢了。
盐钞的事,朝廷绝不会轻轻揭过的。
此时忽然听见外面喧哗起来。一个女使急慌慌地跑进来,高声道:“大娘子,崔妈妈回来了!咱们姑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