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铮顺利的完成了报道,被身穿青色官袍的徐主簿领着往里走,“你以后就在这个办公房当值。”
办公房挺大,隔成了内外两间,有两张桌子已经坐了人,看到徐主簿领了人来,忙起身迎上去。
“见过徐主簿。”两人纷纷见礼。
徐主簿面上带着亲切的笑容,“陈录事,孙录事,这位是新来的许录事,以后你们三人一起公事,许录事刚来,陈录事你带带他,日常要做的事情教一教。”
“是,主簿。”陈录事上前一步,领着许铮先把察院走了一遍。陈录事小声和许铮介绍,“咱们察院,一共有六位监察御史,分管六部和百官之事,平常是很忙的,咱们上头的徐主簿是给齐史做事的。”
许铮点头应下,又和陈录事道了谢,“不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陈录事扭头左右看了看,“你去后面,领些冰来,之后的话,把里面的卷宗室清扫一遍。”
许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虽说他没有什么大志向,但这么多年寒窗苦读,一朝得中进士,是全村人骄傲的人才,要做的就是跑腿清扫这样的事?!
“快去吧,弄完之后,还要去膳房那边,把齐御史的午食领回来呢。”陈录事见许铮还愣在原地,皱眉催促了一声。
许铮没有多话,转身往外走。
孙录事见人走了,这才看向陈录事,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啧啧,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以后日子怕是难熬了。”
“出不了什么大事,年轻人,就得多做事多历练。”陈录事优哉游哉的喝了一口茶,“他一个进士,能直接到咱们这儿当值已经很走运了,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了呢。”
外面,许铮听了两句,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点脸疼。
那位孙有信的姐夫,也不知道在察院哪里当值,竟然直接给他下绊子穿小鞋。他几天前才信誓旦旦和宋乔说,对方但凡不蠢就不会做什么小动作,没想到,对方非但愚蠢还性急。
许铮找了一大圈,总算找到了管事的人,领了齐御史的那份冰。本想直接给齐御史送去,结果才到门口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陈录事,陈录事接过冰盆,一脸谄媚,“给我就行,你忙去吧。”
许铮也没有和他争,他垂下眼睫,藏住了眼底的深色。
当前最要紧的是找出藏在背后搞事之人。他是来察院安心当值的,可不是来受气当冤大头的。
这边许铮陷入了琐事杂事之中,那边宋乔已经在破院子门口,支起了一个简单的“招聘台”。嗯,就是找隔壁方氏借了个桌子,又和隔壁蒋氏借了张凳子,然后直接用一张纸,写上招牌以及招聘要求。
“乔娘子,你是要请人做什么啊?”方氏热心询问。
宋乔:“请人帮我造房子,要力气大,吃苦耐劳,听指挥,不多事儿的。”
方氏:“外子有一把力气,保证听话!”
“我想雇个大娘子。”
蒋氏闻言,眼前一亮,“说起来,我倒是有个好人选,乔娘子,你等我片刻。”
看着蒋氏急匆匆跑开的身影,方氏恍然,“我晓得她要去找谁了。”
宋乔好奇地问:“莫不是嫂子也认识?”
“哎,说起来也是可怜人。”方氏面上露出同情之色,“若我猜的不错的话,蒋嫂子去寻得是徐寡妇的儿媳妇,陈氏。”
陈氏本名陈引蒂,娘家住在汴京城外三十里地的陈家村,父亲也是个老秀才,母亲会做豆腐,年轻的时候也会担着豆腐上城里来卖,好些人都会喊声豆腐西施,只是后来豆腐西施跟人跑了,留下陈引蒂和秀才爹。秀才爹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疼爱的,自小好生养着,不叫她做粗活儿。只是后来陈秀才大病一场,家中看光了钱财,当时钱寡妇出了十贯钱的聘金,陈引蒂为了这笔聘金,许了嫁。
“陈引蒂嫁过去的第三天,秀才就撒手人寰了。”方氏叹了口气,面露同情,“陈引蒂嫁过去,日子就和泡在黄莲水里一样。”
要说陈引蒂嫁的这个人,倒也是个读书人,家住在外城,家中只一个寡母钱氏,许了十贯钱出来当彩礼钱,这钱氏是个面慈心苦的,求娶的时候,看上去一片慈和,拉着陈引蒂的手心肝儿肉的叫,骗的老秀才也以为女儿遇到了良人。
哪想到,老秀才才死第二天,钱氏就翻脸,她领着陈引蒂到了后院,那里赫然放着一个石磨。钱寡妇会做豆腐,家里之前有一头拉磨的驴,可是现在,拉磨的驴叫钱寡妇卖了,老钱氏是半点时间都不给人歇,每天要让她拉磨到深夜,一早还没打更就让她起来接着拉。
陈引蒂嫁进来三年,被磋磨的不成人样,不是没有人劝过,但老钱氏刻薄,陈引蒂又一言不发,有人劝她干脆和离算了,再找个人嫁了说不定日子就好过了。
“可她不愿和离,她自己爬不起来,旁人又如何能帮。”方氏很是唏嘘。
宋乔听方氏一股脑的把陈引蒂的事情倒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第一反应竟然是,老秀才但凡给陈引蒂买个婚嫁险,如今肯定就会和离了。
宋乔觉得自己是职业病犯了,这宋朝哪里来的婚嫁险,保险最基础的疾病和养老险还有意外险都没有呢,更别谈其他投资类的分红险了。
这之间又来了几个人想要应聘,也不是没有妇人,只是听说要盖房子,愿意的人就少了,盖房子可不是个轻巧活儿。
此时蒋氏领着陈引蒂来了,见应聘的桌子还没撤,便知宋乔还未找到合适的人,她松了口气,她刚刚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陈引蒂从老钱氏的眼皮子底下喊出来的。
“乔娘子,这就是我说的陈氏。”蒋氏拽着低头含胸的陈引蒂走到宋乔面前。
宋乔看向陈引蒂,之前听方氏讲,宋乔的脑子里,只能有个模糊的印子,此时这人直截了当的站在她面前,宋乔只感觉脑袋闷响。
眼前的陈引蒂瘦到让人害怕,她很少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如此皮包骨的,不只是瘦,一双眼睛看不出属于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活力,看进去,只有麻木和空白,她头发干枯,气色极差,站在这里,就仿佛要倒下一样。
宋乔看的心里有点发酸,甚至还有点浑身发冷。
不是她矫情,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后怕。
才穿越来的时候,她抱怨过老天爷,为何要让她穿成宋乔,人家穿越都是公主,来了只需要与命中注定的属于她的男主角来一场跨越时空的爱恋。
直到现在——
她卑鄙的有些庆幸,自己至少还是士一族,父亲官位不高,但怎么也是个官,她不用被起名引蒂,招娣,盼儿,她不需要没日没夜的被榨干所有价值,她还能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一个进士。许铮虽然只是微末小官,但不用地里刨食,家中婆母为人不好相处,但她如今远在汴京,老家的人和事都管不到她的头上。
她根本不敢想象,倘若自己变成陈引蒂,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之下,她又能做什么。
蒋氏见宋乔沉默了,一直不说话,原本热情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有些勉强,“乔娘子,若是不行也不要紧的……”
“我需要有人帮我造房子,活儿会很累,很吃力。”宋乔开口,说不清是为什么,她脱口而出的每个字都很艰难,她其实很想大手一挥把人留下,或者更霸气一些,帮着陈引蒂改变现状,但事实却是她在几天之前,还奔波在汴京城里寻找合适的租房,为了几文钱的租金和人磨嘴皮子。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她有一种冲动……虽然有些天真,这世上存在千千万万这样的引蒂,她根本救不过来,可撞到她眼前的,就只有这一个,“或者……”
“我力气很大的!”陈引蒂忽然抬起头,眼睛发直地盯着宋乔,“我可以的,我在家里能拉磨。建房子而已,我行的,我真的行的……你能雇我吗?”
宋乔愣住了,眸光里满是错愕,她对上了陈引蒂的双眼。
那双麻木的眼睛,此时亮的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说完之后,她又很快低下头去,“对、对不起……打扰了……”
“好啊,我雇你。”宋乔忙拉住陈引蒂的手,把人拉了回来。
陈引蒂蓦的抬起头看她,她眼圈慢慢地红了,“谢谢……谢谢……我会好好干活的,我很会干活的……”
她说着,就看向了院子里,被宋乔挖了一半的地基,她弯腰拿起铲子就挖。
蒋氏此时却有些坐立不安,她感觉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乔娘子,你若是觉得不合适,也没事的……”
“没有,很合适,谢谢蒋嫂子帮我招到这么好的人选。”宋乔站起来,冲着蒋氏笑着说。
蒋氏仔细看宋乔的表情,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半分勉强,终于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我也是实在看不过眼。”
蒋氏慢慢说起自己和陈引蒂的渊源,“我与她是一个村的,我小时候家里穷,经常饿肚子,都是引蒂悄悄给我带吃的,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蒋氏说,“你不曾见过她以前的样子,她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眼睛亮亮的,我很喜欢看她笑。”
蒋氏眼圈红了,她擦了擦眼角,“我也没有办法帮她多少,你这边做工虽然也不轻松,但总能喘一口气,钱寡妇把她当驴使,没日没夜的磋磨,我很害怕她倒下就起不来了。”
宋乔安静地听蒋氏说完,她没有打断她,最后,她递给她一张帕子,“放心吧,我不会为难她的。”
蒋氏走后,宋乔就走到陈引蒂身边,此时的陈引蒂已经挖了好大一块地方,她干活儿真的很卖力,一铲子下去,手臂上青筋鼓起,她额头上都是汗,她却一铲子一铲子半点不停。
“好了,歇一会儿吧。”宋乔拉住她,“没有那么着急。”
陈引蒂有些无措,她抬头发现蒋氏不在了,她还有些慌张无措,但很快,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我还不累的。”
“怎么会不累,坐下吧。”宋乔看着她纸片一样薄薄的身体,真担心陈引蒂会一个用力过猛猝死在这里。
“劳逸结合,事半功倍。”宋乔道,“况且,我还没有画好地方呢,等我画好了要挖的地方再挖也不迟,来,吃个甜瓜吧。”
宋乔拿了半块甜瓜塞到陈引蒂手里,陈引蒂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我……我不用……我怎么配吃这个……”
宋乔心里一涩,“一块甜瓜而已,哪有配不配的,吃吧。”
蒋氏说,陈引蒂也曾是令人羡慕的姑娘家,不过三年,就被磋磨成了现在这样。
宋乔心里紧跟着升起的就是暴躁,她手痒,有想打人的冲动,没办法,她这暴脾气。
那钱寡妇把人PUA成这样,真该死啊。
她看着陈引蒂啃了一口甜瓜,脸上那忽然亮起的表情,两腮填得圆圆鼓鼓,却含着甜瓜舍不得咽下。
她想救眼前这个姑娘,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救。房子总有造好的一日,到那时候她也不能继续雇佣她继续替自己做事啊……
宋乔脑子乱糟糟的,许铮下值回来,到青葵巷接人时,见到的就是坐在一堆木材上发呆的宋乔。
宋乔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许铮知道,这人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怎么了?”许铮上前一步,弯腰看着宋乔,“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没有。”宋乔摇了摇头。
她这表情,可不像是没有。但她这么说了,许铮也不好继续问。
吃饭的时候宋乔也闷闷不乐,躺到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许铮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宋乔再一次翻身的时候,将人按住了,“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乔想了想,自己没有办法,许铮毕竟是这个朝代“土生土长”的,或许会有什么好办法?
于是宋乔便将陈引蒂的事告诉了许铮,“我想帮帮她,可我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
“需要我去找她官人聊聊吗?”许铮想了想,问,“她这个情况,也有她官人不作为的缘故,她官人是读书人,或许能与他讲讲道理。”
“你若是个大官或许真的可以。”宋乔有些郁闷,她倒也不是没想过借着许铮的势,狐假虎威,让陈引蒂的夫家惧怕。可问题是许铮这个从九品的小官真的没有什么威慑力。
“你什么时候能升职加薪?”宋乔冷不丁的问。
许铮吓了一跳,“我今天才去上职。”
“你要努力啊。”宋乔只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为官做宰往上爬。
“或许,她可以和离。”许铮很聪明的转移了一下话题。
“和离了她去哪儿?自卖自身为奴为婢吗?”宋乔知道陈引蒂为何不和离,“她父亲没了,家里的房子怕是早就被人瓜分了,她如今和离,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你好像,很在意这个人,为什么?”许铮觉得宋乔很反常,在他眼里,宋乔其实不喜欢多管闲事,她看似能和人很快的熟悉,很有手段,但骨子里有点疏离,习惯性包裹自己。
宋乔没有说话,在黑暗中看着帐顶。
为什么很在意陈引蒂?
这世上可怜的人那么多,为什么陈引蒂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如此的难安?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与她很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