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比赛当天，还是挺热闹的，六队知青还有牧民大部分都来了。
吕团长她们拿来的红布横幅，上面用大字写着“扎根边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指挥挂好之后，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吕团长例行先讲话，主要还是宣布一下选拔规则。
“各位同志们，老乡们，大家好，相信今天来参加选拔的姑娘们都已经经过首批审查了，咱们提倡贫农或者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出身的姑娘都来参加选拔，在歌舞、器乐或者曲艺上至少精通一项，多多益善。”
庄夏菱原本站得笔直，突然有些不自信，低了头。
庄冬雪握住了庄夏菱的手。
“二姐最棒，永远是我的榜样！”庄冬雪凑近一些，小声开口，“不管最后结果是什么，你都不能辜负你最爱的舞台，努力过，才值得！”
庄夏菱郑重点了一下头。
吕团长继续说：“有独立编排歌舞的能力更好，普通话标准，会蒙语的更好。要注意，比赛过程中，不可以出现‘封资修’内容，如京剧，西洋乐器等等。”
庄冬雪十分认真地听着，吕团长说话特别有年代特色，咬文清晰，语调优美，但完全不假大空，很接地气。
“吕团长，如果有些人不符合规定，是不是能从一开始就不让她上台！”
果不其然，王玉兰发难了。
庄夏菱更紧张了，庄冬雪的手都被她握疼了，谢小兰眼看着就准备上去理论。
吕团长温和地看向她，微笑道：“王同志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你说庄夏菱同志这几日违规占用场地训练，我认为你的行为很欠考虑，这是对于好同志的冤枉。”
“就是，她自己总打小报告这件事，拿出来说也算道德败坏吧！”
人群中不知道什么人喊了这么一句，关键还真有人跟着起哄和大笑，给王玉兰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吕团长伸手安抚了一下大家：“咱们乌兰牧骑是为大家搞文艺的，跳舞唱歌本来也需要勤加练习，庄同志苦练的行为，恰恰是出于她对文艺的尊重，不是么？”
王玉兰没得着好，也不敢得罪吕团长，愤怒地瞪了庄夏菱一眼。
“那么，我们就不耽误时间了，开始吧。”
吕团长坐下之后，就按选手登记顺序比赛了。
每个人都挺优秀，所有评委也都认真打分，并且记录了相应的评价。
轮到庄夏菱，她端着四只小碗上了场，站好的那一刻，她原本的紧张都消失了。
这下反而换庄冬雪紧张起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苏和还有吴向前在进门的地方，他们来晚了点， 没地方了， 就挤在了那儿。
苏和第一时间接收到了庄冬雪的眼神，对她温和一笑。
庄冬雪顺顺心口，小声说了句“我紧张”，苏和看懂了她的唇语，笑得更明显一些，对着庄夏菱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
庄冬雪忍不住笑，紧张还真缓解了不少。
“我今天给大家表演的是自唱自演的舞蹈，名字叫《小草》，这是一首布里亚特民歌，歌颂的是亲情和母亲，我增加了顶碗的环节，希望大家喜欢。”
“我可以帮她伴奏！”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还拎着一把马头琴。
庄冬雪一愣，竟是乌力吉的阿爸，额尔登大叔。
显然大家都挺认可他的马头琴造诣，有人频频称赞和点头。
“这老家伙，是来捣乱的吗？”谢小兰更紧张了，她对额尔登印象可不怎么好。
“我的额吉是布里亚特族姑娘，我很小时她就唱过这首歌给我听。”额尔登大叔说了一番蒙语，吕团长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还用蒙语回复了一句“请”。
额尔登大叔望着庄夏菱，用很生涩的汉语问：“可以么？”
“当然可以！”庄夏菱高兴地点头，但只有庄冬雪知道这里有多大的风险，万一配合不好，跟不上节奏，反而会成为演出事故。
不过，她显然多余担心了，马头琴响起的一瞬间，庄夏菱就进入了状态。
这种即兴表演，太考验个人能力了，但庄冬雪知道，庄夏菱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努力。
掌握了额尔登大叔的大概节拍之后，庄夏菱开口了：
“ᠠᠷᠤ ᠭᠠᠵᠠᠷ ᠲᠤ ᠪᠡᠨ ᠤᠷᠭᠤᠭᠴᠢ"（北方富饶的土地上）。”
“ᠠᠴᠠ ᠪᠦᠬᠡ ᠲᠠᠢ ᠠᠯᠲᠠᠷᠭᠠᠨᠠ"（紫色的花葵多美丽）。”
“ᠠᠯᠠᠭᠠᠨ ᠳᠡᠭᠡᠷᠡ ᠪᠡᠨ ᠲᠡᠵᠢᠭᠡᠭᠰᠡᠨ"（我在父母的呵护下）。”
……
庄夏菱的嗓音像沾了晨露的银铃，音色柔美，和略显沙哑的马头琴完美结合在了一起。
她旋转时，双臂翻飞如燕翅；她下腰时，如风吹弯了的草茎；她抖肩时，整间仓库都好似明媚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时间也凝滞了，所有人只是不眨眼地看着，甚至忘记了鼓掌。
王玉兰生气地扯着衣角，小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装什么少数民族！”
刘春花突然拽她袖子，因为她的话让一名评委听到了，明显侧目看了过来。
若不是怕庄夏菱累着，额尔登大叔恨不得将小节旋律再来上几遍，真的太美了，他很少见到能对草原舞蹈理解这么深刻的汉人。
直到最后一段副歌，庄夏菱捧住所有的碗，一个下腰，额头几乎贴地，那摞碗停留在她胸口，依旧很稳。
全场静了一瞬。
“这才是乌兰牧骑该有的样子！”吕团长起身带头鼓掌，跟着掌声雷动。
庄夏菱站起来之后，羞涩鞠躬，嘴角挂着激动的笑，看向庄冬雪时，她眼眶甚至有点红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小妹的话对于她来说有多重要。
吴向前更是看愣了，别人都不再鼓掌了，他还在一直拍手，甚至惹了不少人看向他笑出声。
所有的评委都给出了高分。
到王玉兰了。
她穿着崭新的军绿色制服，脚上踩着锃亮的小皮鞋，一身行头格外扎眼。
她跳《红色娘子军》选段，甚至携带了录音机放伴奏。
她确实能完成大部分动作，可却明显僵硬，若是不在庄夏菱后面还好，这么一对比，就显得她很差了。
因为分了心，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台下有人发出嘘声，王玉兰脸色铁青，硬撑着跳完了全程。
刘春花则直接放弃了，庄冬雪看到她暗中收起了一只口琴。
口琴这东西其实也算西洋乐器，单独演奏还是挺敏感的，尤其现在中苏关系紧张的时候，更要慎用。
庄冬雪总觉得，刘春花报名参加就是为了诓王玉兰的，她自己根本就没想加入乌兰牧骑。
加入乌兰牧骑意味着四处演出，她哪儿会愿意呢？她明明那么喜欢粘在李卫东身边。
所有选手表演完毕后，评委们退场商议。
刘春花和王玉兰凑在一起，两人嘀嘀咕咕，不时朝庄夏菱这边瞥几眼。
“她们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庄冬雪警惕地说。
果不其然，王玉兰出去了。
然后不一会儿，一个评委进来，朝着庄夏菱招招手：“庄同志，吕团长让你过去一趟。“
庄夏菱心里一沉，谢小兰也明显很担心。
“没事，妈妈，我陪二姐去看看。”庄冬雪拍了拍谢小兰的手，跟着庄夏菱出去了。
来到值班室，吕团长正望着面前的字条，脸色严肃。
“庄夏菱，你是个混血儿，对么？”
庄夏菱所有的笑容都僵在脸上，如果吕团长问得是她继父可能是“走资派”的问题，她还好回答，可血统就刻在脸上，她该怎么解释？
“我就说，她这一脸狐媚子相是怎么长得，原来是个杂种！”跟过来的王玉兰就差大笑出声了。
乌兰牧骑政审第一条规则，就是绝对不允许队员与任何国外个人或者组织有关联。
跳得好看有什么用，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报告吕团长，”庄冬雪进来了，“我爸爸是大学老师，前阵子他确实被污蔑为了‘走资派’，但那是有人不怀好意乱造谣举报我们家，他现在正在接受组织调查，还尚未有结论！”
吕团长看着手里那张字条，一看就是刚写的：“那庄夏菱同志的血统是……”
“她是我女儿！她亲生父亲是无国界医生，牺牲了！”
谢小兰冲进来的时候，已经满脸泪水。
庄夏菱震惊地看向谢小兰，她听到了什么？谁牺牲了？
“无国界医生？”吕团长微拧眉。
谢小兰激动地一边流眼泪一边说：“就是和白求恩大夫一样的人！”
这没得说，所有人都没法反驳，除了王玉兰。
“白求恩大夫来是救人的，不是生娃的，谁知道庄夏菱的亲爹是不是脑子里就只有男女搞破鞋那点脏事儿……啊——”
“啪”的一声，王玉兰震惊了，她万万没想到庄夏菱会打她，关键是，除了庄夏菱，庄冬雪和谢小兰都扬起了手准备打她，只是还没落下来。
“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吕团长清了清嗓子。
庄冬雪这才握住了谢小兰的手。
“你思想怎么这么脏呢？”庄夏菱瞪着王玉兰，眼睛里都充了血，看样子恨不得咬人了都。
“正当的男女关系，在你嘴里就变成了不正当，果然是心很脏看什么都脏。”庄冬雪也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嘴欠讨厌的人。
谢小兰上前一步，握住吕团长的手说：“吕团长，我和庄夏菱的爸爸是有结婚证的，他牺牲在援助非洲的时候，那时候夏夏还小，我没有告诉她真相，所有一切都有据可查，她爸爸绝对不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外籍人员，我和她都问心无愧！”
王玉兰撇撇嘴，恶毒开口：“但乌兰牧骑的规则就是绝对不招收外国……”
“你闭嘴吧。”吕团长厌恶得瞪了王玉兰一眼，“庄夏菱并不是外国人，也绝非你说的杂种。”
这点上她还是能肯定的，发邀请函之前都是查过户籍的，庄夏菱的户籍很正常。
王玉兰吃瘪，后退一步，还想说什么，被刘春花拽住了。
吕团长把那张字条揉成一团：“说实话，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见多了。”
吕团长有意无意地看向王玉兰身边的刘春花，她低着头不接任何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在好心劝阻王玉兰一样。
吕团长将视线移向庄夏菱，温和道：“庄同志，以后这样的流言不会少，你可能顶得住压力？”
“我能！只要吕团长愿意相信我，我一定能。”庄夏菱用力点头。
“不需要我们相信你，你要自己坚强自信，行了，我宣布，庄夏菱以最高分入选乌兰牧骑。”
听到这个结果，谢小兰捂住脸哭了，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谢谢。
因为要尽快归档，吕团长她们马上就要离开，入选的姑娘回去安排生活和整理行李，十天后兵团集合，然后正式入乌兰牧骑，之后就要四处巡演了。
离开仓库之前，王玉兰拦住庄夏菱，咬牙切齿：“你等着，我不把你从草原上赶出去，我跟你姓。”
庄冬雪一把拉开庄夏菱：“王玉兰，我劝你聪明点，别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再用阴招，我饶不了你！”
庄冬雪说着瞪了刘春花一眼，她倒是一脸无辜，就好像这一切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