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正热火朝天地织毛衣时,庄冬雪跟着苏和去了趟兵团。年关将近,她得在年前把所有军马的健康状况再仔细确认一遍。
好消息是,一队和四队的羊羔肺病已经控制住了,虽然有些损失,但比起往年白灾肆虐时羊羔连带大羊成片倒毙的惨状,已是万幸。
苏和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不少日常用品,牙膏,香皂,毛巾,碗筷,杯子还有新床单,他能观察到的,庄家的需求也就这些了,除此以外,他还给庄冬雪买了两本硬皮笔记本以及十只中华铅笔,她之前本想记录一些东西,奈何他家没有纸笔。
把剩下的工资一股脑儿塞给庄冬雪,苏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认真:“你收着吧,我拿着怕弄丢。数数。”
庄冬雪被他这郑重的样子逗乐了,却也真的一五一十数了起来:“三十五块八毛?”
苏和点点头:“每个月四十块,我花了一些。”
庄冬雪学着谢小兰的样子,拿了块小手绢儿将钱包起来,打算回去交给诺日勒。
苏和挺直腰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豪说:“兵团的工农兵,战场上下来那种,领到最高的工资可以到五十八块六,我没有他们的资历,除非多立几次功。”
庄冬雪若有所思:“五十块钱只能买一箱子毛线,肥皂却才一毛钱一块?这物价怎么这么邪乎。”
“这些钱,省一些,养家是没问题的,就是你妈妈和姐姐们都一起,也养得起。”苏和想提醒庄冬雪注意一下他的“潜力”,庄冬雪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供应站方向问:“今天供应站有猪肉卖吗?”
苏和心里那点小期待“啪”地灭了,她压根没留意他的“暗示”啊?
算了,日子还长。
“有,”他打起精神,“正好有十斤肉票,带你去买。”
十斤肥瘦相间的猪肉,才五块钱?
庄冬雪看着售货员递过来的那一大块肉,眼睛都瞪圆了,这物价也太感人了!
正因如此,举报她们家的人才显得格外可恨,要是她们几个都能有份工资,家里的日子眼见着就能红火起来啊!
除了猪肉,供应站角落里的另一样东西引起了庄冬雪的注意。
“同志,那是什么?”庄冬雪指过去。
“蘑菇,三毛一斤,这点儿全给你,算三斤半,一块钱拿走。”售货员麻利地称完一袋干蘑菇,递了过来。
庄冬雪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蘑菇干,凑近仔细辨认,心头猛地一凛:“这种蘑菇,是哪儿来的?”
好家伙!胆子这么大,竟把剧毒的白毒伞晾成干儿了当普通蘑菇卖!
售货员一脸无所谓:“偶尔有牧民放牧时采到的呗,说是药材,反正也没什么人买,喏,攒了这么些。”她说着又拎过另一袋,“药材嘛尽量别吃,要吃就吃这个,蒙古白蘑,香着呢!也给你算三毛一斤。”
庄冬雪赶紧把那袋毒蘑菇的袋口死死扎紧,语气异常严肃:“这何止是‘尽量别吃’?这是千万不能吃!吃了会死人的!”
“这么严重?我不爱吃蘑菇,不会吃的。”相比庄冬雪的紧张,售货员的态度松弛太多,拍拍那袋蒙古白蘑:“那这个呢?你要不要?”
“要,要五毛钱的!”庄冬雪打开小手绢,数出五毛钱递过去。
这种花钱的感觉怎么说呢,比手机支付踏实多了,也真切多了。
“我再去问问,搭蒙古包的材料还需要等多久,你在这里等我。”购物结束,苏和将所有的东西都拎着,送庄冬雪一路到了车边。
售货员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庄冬雪心里直打鼓,看来兵团的人对这类剧毒野生菌的危害认识不足,万一有人误食,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杜绝隐患,庄冬雪拎着毒蘑菇去找了许团长。
“许团长,我在供应站发现了这种蘑菇,学名叫鹅膏菌,剧毒,千万不能食用!”庄冬雪没让许团长碰袋子,只打开袋口让他看。
许团长神情一肃,立刻让人叫来了黄主任和几个负责后勤的战士。
“确实有过野外训练时战士误食蘑菇中毒牺牲的先例,”许团长面色凝重,“原来是这种?”
“也不一定就是这种,”庄冬雪摇头,语气肯定:“野外毒蘑菇种类很多,这种鹅膏菌是纯白色的,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含有致命毒素。”
“白色的?不是说毒蘑菇都是彩色的么?”黄主任疑惑片刻,赞许得看向庄冬雪,“庄同志还会辨认蘑菇,真是优秀的人才。”
也算是机缘巧合吧,庄冬雪想起大学时那位痴迷真菌的微生物学老师开的选修课,没想到当初学来准备去云南“试毒”的知识,竟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不一定的,鹅膏菌类的蘑菇看起来都没有毒,其实非常毒,而有些很红的蘑菇并没有毒,得具体辨认才行。”
“原来如此。”许团长点点头,“等开春雨水多了,蘑菇冒头时,得请庄医生专门给大伙儿开个讲座,好好讲讲怎么辨。”
“没问题,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庄冬雪补充道,“这东西也不是全无用处,用在对的地方,比如对付敌人,少量使用能致幻,或许能在审讯上帮点忙?”
“那这是好东西啊!”许团长眼睛一亮,“我这就通知供应站,再有牧民送来这种‘药材’,一律留下,交给你处理。”
从许团长办公室出来,黄主任叫住了庄冬雪,让她去他办公室。
“庄同志,”黄主任关上门,语气带着歉意,“知青申请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但这是师部的决定,我也实在无能为力。”
“黄主任,您别这么说,不是您的错。”庄冬雪很真诚,她知道,那些粮食一年才需要还完,已经是黄主任帮忙疏通了。
黄主任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盒,打开来摸了几块递给庄冬雪:“苏联的红十月巧克力,现在很难见了,你们小姑娘过年拿去甜甜嘴。”
庄冬雪看着桌面上的巧克力,眼泪差点飙出来。
包装纸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娃娃,这种巧克力她来这里之前才从拼夕夕上买了一盒,快递还没收到呢……
她很喜欢这种巧克力,熬夜刷文献的时候总要吃个几块。
恍若隔世的感觉过去后,庄冬雪连忙摆手:“黄主任,这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
“我一个老头子吃这个做什么?”黄主任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拿着,苏和家不是还有个小娃儿?拿回去一起吃。”
兜兜里装满了巧克力,庄冬雪一边走一边想,这里的人真的太好了,总让她有一种无以为报的感觉。
庄冬雪又折回供应站买了两只鸡,活鸡比猪肉贵,还有内脏骨头,不划算,牧民不爱吃,兵团食堂也不太做,所以一旦滞销,不用票也能买。
把其中一只用草绳捆好,悄悄送到了黄主任那儿。
临上车时,九娃气喘吁吁地跑来,神秘兮兮地塞给庄冬雪一个牛皮纸信封:“许团长交代的,让你上车再打开!”
回去路上,苏和好奇地戳了戳鸡鲜红的鸡冠:“你想养鸡?现在太冷了,不好养。”
她要是喜欢养小动物,天暖了他倒是可以找些蛋回来自己孵小鸡。
庄冬雪神秘一笑:“养什么鸡,回去让你见识见识小鸡炖蘑菇的魔力。”
想起许团长那封信,庄冬雪将它拿出来打开,里面有二十块钱。
“这是什么意思……”庄冬雪不明白,但已经离开兵团了,总不能让开车的战士折回去。
他们这趟也是蹭车,人家有别的任务,顺路送她们的。
苏和说:“许团长就是这样的人,经常暗中帮助别人,他给的,你就拿着吧,千万别提,也别退回去,他会生气。”
除了钱,还有一封介绍信,确切地说是邀请函,邀请庄夏菱参加下个月乌兰牧骑的纳新选拔,落款签了吕团长的名字,吕涛。
庄冬雪小心翼翼地将邀请函收好:“吕团长的名字好英气,和她很搭。”
很难想象这邀请函得让二姐开心成什么样!这东边不亮西边亮的感觉,她怎么说得来着,真就是无以为报。
之后努力工作吧,也多给兵团的大羊,母牛和母马们揣小崽儿。
心情好看什么都舒服,哪怕是被太阳晒了一天,已经有点变丑的小雪狼。
开始准备晚餐,诺日勒杀鸡,庄冬雪泡蘑菇,还切了两个土豆。
对于做饭这件事,庄冬雪只有一些理论知识,实际操作不太行,但诺日勒很行,能听她一边讲一边做。
柴火烧得及旺,没多久,炖鸡的味道就散了出来,香味勾得一直不说话的庄秋月都忍不住往锅边凑了好几回。
谢小兰她们打毛衣结束,也过来帮忙了。
“这么大一块猪肉,你准备做什么用?”谢小兰问。
“包饺子。”庄冬雪说罢想起来,她是北方人,但谢晓兰她们一直在上海生活,过年都吃年糕的,没有吃饺子的习俗。
应该问问供应站有没有年糕的。
谢小兰还挺兴奋的:“行啊!咱今年过年吃饺子,就是没有什么蔬菜,用什么做馅儿啊?”
“有沙葱,可不可以?”诺日勒找了一包沙葱过来,“夏天的时候我采的,腌起来,我用这个做过稍美。”
庄冬雪吃了一根,略咸,但有一股野葱的味道,配猪肉肯定不难吃,更何况这还是纯天然无污染的野菜,健康!
“没问题,三十晚上咱们就用这个包沙葱猪肉馅儿的饺子!”
晚饭开始了,蒙古包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中国人的饭桌,就是有着将不同的人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庄冬雪亲自将一大盆小鸡炖蘑菇端过来。
土鸡耐炖,肉质紧实,蘑菇吸饱了汤汁,滚刀大土豆块炖得软糯绵密……
所有人都不怎么说话了,只有吃饭的声音,庄冬雪突然觉得心头酸,这酸不是委屈,而是另一种情绪。
其实她是个挺“水土不服”的人,来这里之后,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自己,忍下去。
但这一刻开始,日子好像不再需要忍着了,幸福十分具象化,平静和安逸摸得到。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诺日勒姐姐,你可真棒。”庄春柏吸吸鼻子,平日冷言冷面的态度也被美食改变了,毕竟她难得夸人。
庄秋月用力点点头,反应过来又赶紧低下头,平时她饭量不大,这会儿也忍不住又吃了一大块鸡肉。
“都是小雪教我的。”诺日勒笑笑。
“小雪,你什么时候对做饭也有研究了?”谢小兰问。
“爸爸给我看的书啊,我只知道食谱,诺日勒来操作,她这手艺,稍微点拨一下就不得了。”庄冬雪发现,“看书学得”这句话用来当借口是真好用。
“可惜现在不让私人开店,不然开个小饭馆,还不得赚翻了?”
庄冬雪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庄春柏放下碗筷:“庄冬雪,这样的话家里说一次就行,不能去外面说。”
面对所有人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庄冬雪做了个拉链封嘴的手势,认真点点头:“我知道,不乱说。”
距离改革开放还早,自己做生意这种念头,就算是有也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了,尤其是那群知青。
但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美好的未来总会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