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子
这个七月和程苗苗之前度过的任何一个七月没有什么不同,离家出走的大行动惨遭失败,她和李肆、胡秋敏连基地都没走出去。生活平淡如水地继续着,她照样呼朋唤友拿着家属票在规定时间内去澡堂,出来的时候再吃上一根基地自供的冰棍,打闹着说些是非。
很久之后,程苗苗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自己的改变就是在这个七月发生的。
因为从这个暑假起,她开始有了烦恼。
暑假刚刚过去一半,风靡大江南北的成功学之风就吹到了西北油田。据牛铃铃说,这次来的教育学专家非同小可,有出国留学经验,常居北京担任各大高校的升学指导,这次是被西安教育界盛情邀请趁暑假来大西北巡回演讲的,油田领导托了好大的人情才将人半路截胡到基地。
“可不是谁都能去听的呢!”她把票给贾代玉的时候特地强调,“王厂长给的内部票,只有三张,还有胡悦的,我够意思不?”
贾代玉满心欢喜地谢过了牛铃铃,赶回家囫囵吞枣地吃着午饭,程鹏飞忍不住问:“又有检查啊?领导不是走了吗?”
“比检查可重要多了。”贾代玉转述了牛铃铃的话,灵机一动,“你跟我一起去呗?试试能不能混进去。”
程鹏飞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微笑着问:“你想过没有,既然是教育孩子的专家,为啥不把孩子叫去听讲,反而要家长去?”
“这不废话嘛,娃娃的教育当然要大人抓,指望娃娃自己抓自己?”一说这个,贾代玉就来气,恨不得拍桌子,“你看看这俩玩意儿,最近变成啥样了,偷坟掘墓,进保卫科,离家出走,成绩倒数,这干的都是人事儿吗?再不引起重视就晚了!”
说起来,程苗苗小的时候,贾代玉对她是有一个文艺梦的,什么小提琴声乐舞蹈的课程也没少给报过,无奈程苗苗除了到处玩一门灵,跳舞跟不上拍,唱歌走调,小提琴被她拿着当武器抡……总之后来是彻底死了这条心。
现在她才明白,这就是没找专家指点迷津啊,光自己瞎折腾当然不行,听听讲座的名字,成功学!只有找对了方向,再努力,才能达到成功的彼岸不是?
程鹏飞有点儿不高兴:“什么叫这俩玩意儿,这是你一个当母亲的人该说的话吗?”
“你可别拿我话把儿啊。”贾代玉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数落,“要我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不虚心,平时人五人六,今天来了个比你学历高的本事大的就看不惯,人家是牺牲了自己的宝贵时间来油田基地帮助我们的,哪像你,成天读那些英文书,有啥用?能涨工资吗?读再多日子也过不到人前去。”
说着她翻了个白眼扬长而去,丢下一句:“洗完碗把排骨拿出来化着啊,晚上那俩回来要吃的。”
家里只剩下程鹏飞,他慢慢起身收拾碗筷,看着旁边茶几上放着的英文原版书,无奈地苦笑一声:“读书就是为了涨工资啊?”
教育专家名叫江达骋,西装革履还梳着小马尾,兼具文艺气质和专家的范儿,他不慌不忙地坐在高高的台子上侃侃而谈,不时夹杂一两个英文词汇。
台下挤满了家长,除了跟牛铃铃一样通过后门关系拿到内部票的,还有众多闻风而来的家长,坐是没有得坐,站在过道上的,蹲在讲台前的,一个个仰着脸,神情专注,态度虔诚。每人手里都拿着笔和本子,还有人抱着扛着录音机,力图把专家的每一句话都铭刻下来。
江博士说了半天,主要有三:第一,孩子的每个阶段都很重要,千万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第二,作为家长,既然把子女生出来,就要负责,要首先考虑子女,不惜一切代价成就子女;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儿,不会教育孩子怎么办?这是有捷径的,可以购买专业团队推出的辅助教材,有书,有录音带,有录像带,多管齐下,一定能给孩子一个看得见的成功未来!
他慷慨激昂地挥手致意,听得入迷的家长纷纷鼓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因为家长的反应太过热烈,当江博士的助理前来请他离开的时候,他又一挥手,不顾助理指着行程表诉说“时间来不及了”,执意要留下来给家长们做一对一咨询。
这样的好人好专家哪里去找啊!在座家长纷纷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捡到宝了,于是乖乖排队,满眼期冀地等待针对性的辅导意见。
果然,在诉说了各自孩子的情况之后,江博士除了辅助教材,还亲切地介绍了自己团队的另外一个拳头产品:口服液。
有补脑的,有增强注意力的,有治疗多动症的,配合教材使用,效果尤佳。
贾代玉兴冲冲地抱着抢购来的战利品回家,不出所料,遭到了程鹏飞的强烈抵制。
“先不说所谓教材就是他一个人录的,就说这口服液,”程鹏飞翻来覆去地检查着外包装,“就是个三无产品嘛!生产厂家也没有,批号也没有,你平时买袋盐还要看看保质期呢,买这种倒看都不看。”
贾代玉聚精会神地看着录像里的江博士,不耐烦地说:“人家说了,这是内部产品,自家团队研发生产,只在演讲现场销售,配合教材购买,外面根本买不到,你还以为人家骗钱呢?狭隘!”
程鹏飞冷笑:“要我说,他不是骗钱,是缺德!你们这群信他的人也不是狭隘,是无知!”
“你说谁无知?!”贾代玉愤怒扭头,“今天在场一二百家长都买了,就你聪明是吧?”
程鹏飞摆摆手:“我不跟你争论,钱花就花了,录像带你愿意研究就研究,但这个口服液绝对不能喝,我是医生,不要挑战我的专业。”
“你有啥专业啊?”贾代玉更生气了,“你再专业也没把娃娃培养好!程鹏飞,你闺女开学就高二了,就她那个倒数的破成绩,能上啥像样的大学?还不赶紧趁着这个暑假把文化课补起来?从小到大,我在前头立规矩,你在后面带着他们玩,到头来你是好人,我是大坏蛋,你这是啥行为?虚伪!”
贾代玉越说越冒火:“这次他们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你太宽松!没个家长的样儿。”
“那要这么说,也是你成天说大城市好,这才让娃娃有了去香港的念头,你别逃避自己的问题!”程鹏飞针锋相对地说。
说到这里,两人情绪都上来了,贾代玉开始翻旧账:“想去大城市怎么啦?苗要是考上大学堂堂正正地去,我绝不拦着,当初要不是我爹妈拖后腿,我早冲出去了!还指望嫁给你能给我撑腰呢,结果你倒留下来了,在这个破地方一呆就是十几年!你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夫,喝喝咖啡,读读英文书,了不起呢,其实你每天干那点儿活,是个人都能干!充什么知识分子大头蒜?!”
程鹏飞紧咬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今天说的是孩子的事儿,打击面别这么广,我当时要不是和你结婚,也用不着留下来。”
“漂亮!”贾代玉一拍巴掌,“心里话终于说出来了!是我连累了你程大军医,我对不起你!”
程鹏飞只觉得贾代玉不可理喻,他忍着气说:“我没说这话,我只想说,咱俩就不是有大出息的人,别逼娃娃有出息。”
“现在是娃娃的事儿吗?”贾代玉被激怒了,口不择言,“现在是你憋不住了,看我不顺眼,我给娃娃买点儿教材和口服液都是错的,这想法不是三五天吧?不要紧,程大知识分子,你才42,要是不甘心,咱俩随时离!”
贾代玉拉开门,程芽芽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贾代玉看见儿子怔了一下,气头上顾不得许多,直接走了。
程鹏飞颓然坐下,叹了口气。
父母吵架的余威波及到了程苗苗姐弟俩,天黑下来的时候两人还坐在农贸市场旁边的小摊上吃凉皮。
“挺吓人的。”程芽芽向姐姐描述,“爸没做饭,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
程苗苗有些不敢相信:“吵架了啊?爸还有这脾气?”
“都说要离婚了,能不是吵架吗?”程芽芽淡定地找调料放辣子,“你还真当爸好老人没脾气?”
程苗苗一下站起来了:“那还吃啥凉皮啊!得去劝劝,你去找妈,我回家劝爸,他俩离婚了咱俩可咋办,没见胡秋敏过的什么日子。”
她说着就要走,被程芽芽一把拉住:“不用劝,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的。”
程芽芽看程苗苗坐立不安的样子,给她一颗定心丸:“放心吧,离不了,咱爸那智慧,能解决。”
贾代玉这次是真伤了心,一个人跑到牛铃铃的小餐馆借酒消愁,旁边晃着牛铃铃和胡悦的两张脸,耳边是她们絮絮叨叨的劝说声。
她都知道,但不想听。
当年跟程鹏飞相亲的时候,多少有点儿病急乱投医。私奔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儿,老四却果断地把黑锅甩给了她,这事儿在油田闹得沸沸扬扬,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母亲刘英娣咽不下这口气,逼着她立刻出去相亲。
见的第一面,也没觉得这个人有多好,她当时觉得自己很凄惨,不由自主地哭了,连程鹏飞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只记得个子挺高的,还给她递了卫生纸。
不用牛铃铃和胡悦替程鹏飞说好话,她知道程鹏飞确实是个好丈夫,老实和善,对谁都有耐心,但他真的觉得是自己连累他留在油田吗?
贾代玉越想越难受,伸手去抓酒瓶,却被另一只手拿走了,她醉眼朦胧地抬头看去,牛铃铃和胡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换了程鹏飞坐在桌子边。
程鹏飞倒了一杯酒:“来,咱俩喝一杯。”
“哼。”贾代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还喝上了?上次咱俩一起喝酒还是结婚,咋的,现在喝是要离啊?”
程鹏飞没有理会她的埋怨,认真地举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今天我说话也是急了,我先赔个礼,这些年尽顾着娃娃的事儿,咱俩很久没这么坐在一起说话了。”
说完,他举杯一饮而尽,贾代玉白了他一眼,也仰头喝干,重重地墩在桌子上:“说话可以,别讲你那些大道理,过日子没用!”
程鹏飞很有耐心:“那今天我听听你的道理。”
“行!”贾代玉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为了我留在油田的,这个情我认,你说的那些我也都懂,是我太心急了,但是都为了娃娃,你说对不对?”
程鹏飞又给她倒了一杯:“对,你说。”
“我想让娃娃从油田走出去,不是因为油田不好,其实油田特别好,稳定,福利高,吃饱喝足,但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顾着吃饭吧?总得有点儿别的追求吧?”贾代玉唏嘘道,“当初我为了出去,戈壁滩都敢闯,只是没冲出去,你就更不用提了,我不信你没点儿遗憾,每天你抱着英文书看,喝咖啡,哪一点儿跟基地里的别人一样了?我就是喜欢你骨子里这股不一样的地方,当初才愿意嫁给你,我们没得选,时代不一样了,娃娃是有得选的。”
这时候酒劲儿上来了,贾代玉脸颊绯红,眼睛发亮,神往地说:“芽芽成绩好,我不担心,苗是个老大难,只要把苗给送出去,哪怕上个大专呢,芽芽就考苗那个城市最好的大学,咱俩退休了跟着他们一起生活!”
程鹏飞忍不住笑了笑:“那不成了孩子的负担了吗?”
“怎么是负担呢?!”贾代玉一挥手,豪气冲天地说,“把房子卖了,去大城市开个诊所,我给你打下手,那不就扎下根了?再也不用过这种油井挖到哪儿咱跟到哪儿的日子了。”
她畅想起来:“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我也要住带电梯的楼,带浴缸的大卫生间,周末也得去吃牛排看电影,逢年过节出去旅游拍照……程鹏飞,我没嫌弃过你,我不图你别的,图你人好,有文化有见识,咱俩过日子没毛病,但为油田贡献大半辈子了,老了还不能有点儿自己的追求吗?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全家人一起走出去!”
她端起杯子,期盼地看着程鹏飞:“行不行?”
程鹏飞温柔地看着因为说出了心里话而份外敞亮直率的妻子,跟她碰杯,做出许诺:“行!”
程苗苗忧心忡忡,想拉着弟弟回家一起劝说父母别离婚,但程芽芽只说了句还有重要的事儿,吃完凉皮就走了。
气得程苗苗直骂,他能有啥重要的事儿!一定又是跑到后山那个山洞去“考古”去了,一个都被盗过的破墓,值得他这么着迷吗?
程苗苗回到家,一开门就看见父母并肩坐在沙发上,一人端一杯咖啡,惬意地品尝着,咖啡的香气在室内飘荡,气氛正好。
“你俩?不吵架了?不离婚?”程苗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程芽芽撒谎了。
贾代玉脸色酡红,笑嘻嘻地说:“我俩啥时候吵架了?我俩吵过架?”
说罢她把头靠在程鹏飞肩头,程鹏飞也满脸红扑扑的:“哪来的离婚?不可能离婚啊,我和你妈这个感情还用说吗?”
程苗苗了然地“哦”了一声:“喝酒了?”
“对,在你铃铃阿姨那喝了几杯。”程鹏飞举起咖啡杯示意,“高兴!”
程苗苗不明所以,但看父母快活的样子更不想多事儿,点着头慢慢往自己房间走去:“好,很好,继续保持!”
她想溜,贾代玉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手让她坐下:“来,我们今天趁热开个组会,讨论一下你未来的发展,暑假剩下的日子不能再到处瞎玩,像今天一样,九点才到家。”
程苗苗磨蹭着坐下:“那程芽芽还没回来呢。”
贾代玉板起脸:“芽芽用我操心吗?他平时成绩就好,还趁着这个暑假跟厂办小刘学计算机呢,每一分钟人家都利用起来了。你就不一样,非得大人催着你学,不过没关系,妈妈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贾代玉豪气冲天地从旁边拿出一摞录像带和教材,拍着炫耀:“这都是今天抢回来的战利品,妈妈不能让你输在起跑线上!咱们就按专家说的来,每天上午看讲座,下午做习题,开学前集中火力冲刺一波!对了,还有口服液,一天一支别落下。”
她醉醺醺地站起来在柜子里翻找:“咦,我口服液呢?记得是放这里的啊。”
趁她转身的功夫,程鹏飞迅速贴近女儿耳边低语了一句:“别喝!”
然后站起来,扶着贾代玉往卧室走:“不着急,明天再找,成功也不是一晚上的事儿嘛。”
同样的事儿在李肆和胡秋敏家都发生着,只不过李大海看妻子说得天花乱坠,忍不住要尝一尝口服液:“补脑的,还高蛋白?啥味道啊?我尝尝?”
牛铃铃推开他凑过来的大头:“这稀罕东西,你喝啥啊,你那脑子还用开发?这是给儿子买的,人家专家说了,咱儿子这个情况,得下猛药,别人一天一支,咱们两支,妈买了双份呢,管够!”
李肆在母亲热切的目光下喝光了口服液,半信半疑地问:“酸酸的?不会变质了吧?”
“酸就对了!”牛铃铃一拍巴掌,“专家说了,这里面含有那个叫——氨基酸!”
而胡秋敏只拿到了教材和录像带,胡悦支吾着说:“口服液怪贵的,我想着还是回来跟你叔叔商量一下。”
胡秋敏正在洗头,把短发一甩,生气地问:“花钱还要跟他商量,你没工作啊?你没拿工资啊?又没靠他养着。”
“到底是家里的钱,花的时候也要说一声的。”胡悦有些觉得对不起女儿,但又觉得女儿不能体谅她的处境。
胡秋敏可不吃这套,气呼呼地说:“那他在三厂每天花多少钱跟你说吗?喝酒抽烟的时候跟你汇报过吗?他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奖金你怎么不问问?”
胡悦不高兴了:“问什么?搞得好像我要管他的钱一样,我自己有工资,犯不着。”
“我就瞧不起你这唯唯诺诺的样子。”胡秋敏果断地拒绝,“口服液既然没买就别买了,买回来我也不喝!”
半路夫妻,重组家庭,有些磕绊摩擦是在所难免的,胡秋敏也不是没有看过别的类似家庭凑合过日子模式,但是对母亲胡悦的矛盾行为,她至今无法理解。
胡悦一边彻底拉开两家人的距离,天天强调“你姓胡,你哥姓杨,你们就不是一家人!”,一边又为了杨松柏不带她回老家吃亲戚的结婚酒席而又哭又闹“都是一家人,凭啥我不能去。”,杨松柏忍无可忍动了手,两人把家都给砸了。
杨松柏气得要走,被胡悦扑上来死死拉住:“话不说清楚别想走!你妈到底啥意思?我还是不是你们老杨家儿媳妇?咱俩结婚的时候没人来,过年也不许我回去,杨松柏!你是真当没有我这个老婆吧?!”
“泼妇!你现在就是个泼妇!”杨松柏挣脱了她的手,铁青着脸转身离开,“我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一回来你就跟我吵架!”
胡悦被他推开,绝望地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没良心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家人怎么在背后说我坏话的,我是带个闺女,你杨松柏不也带着个儿子吗,谁高攀谁了?!”
胡秋敏听到继父走了,才从卧室出来,看见一室狼藉,知道今天又没饭吃了,镇定地去洗了根黄瓜。
她并没有安慰胡悦,胡秋敏觉得自己说的话,胡悦不一定爱听。
胡悦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愤怒地咆哮:“杨家人就当我俩不存在,他亲哥的儿子结婚都不叫咱俩回去!凭啥?!”
“叫了我也不回去。”胡秋敏咔嚓咬下一口黄瓜,“你是跟杨松柏过日子,又不是跟他家里人过。”
这句话更激怒了胡悦:“这些年我伺候他们爷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儿子上大学了,用不着我了,姓杨的一群白眼狼!”
一提到杨涛,胡秋敏霍然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再也不想和胡搅蛮缠的母亲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再等等吧,再忍一忍。她心里想:反正自己早晚都得去找杨涛,那样就可以永远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了。
本来还觉得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儿让继父临时回来处理,有点儿怪对不起他的,但是这次吵架更坚定了她的想法:杨涛和她是一家人,但杨松柏不是。
自从家长们接受了成功学的教育,这群孩子就遭了殃,李肆连个懒觉都睡不成,迷迷糊糊地被牛铃铃从床上挖起来,眼都没睁开一支口服液就插到了嘴里。
“专家说了,要早睡早起,养成健康的作息,对学习有帮助。”牛铃铃耐心地哄着儿子,“可不能睡到中午了,高压锅里有炖好的排骨,你记得吃。”
李肆没睡醒,只知道点头,牛铃铃笑逐颜开:“哎呀,你看喝了这个口服液,咱儿子是比从前乖了,这几天都没往外面跑。”
李肆艰难地把酸酸的液体咽下去,抱怨:“零花钱都被爸扣去抵债了,我跑出去干啥啊。”
李大海今天有饭局,穿着西装,头梳得锃亮,威严地“哼”了一声:“这证明经济封锁很有效!在家好好学习,再不听话回来我还揍你!”
牛铃铃急忙推他:“专家说了,要鼓励教育,别动不动就揍。”
“你看他那个熊样子,哪一点儿值得我鼓励,专家的话也不是都对。”李大海抱怨着,被牛铃铃半推半拉地弄出了门。
家长走了,耳朵好容易清静下来,李肆睁开眼,没精打采地走到厨房。李大海说到做到,要他赔偿轮胎和酒钱,零花钱都扣到2000年了,这几天他的兜真是比脸都干净,昨天吃根雪糕还是程苗苗掏的钱。
他和程苗苗认识十几年了,向来都是他财大气粗请客,什么时候还吃别人的了!多没面子啊,还怎么做林七二中扛把子?
李肆眼睛里突然划过一丝精光,他神态庄严地捧起了装着炖排骨的高压锅:“就是你了!”
一个二手高压锅换来了一个小霸王游戏机,李肆撒着欢儿跑去程家跟小伙伴玩了一个下午。
这自然瞒不过家长,晚上回家,刚开门,他就被一声断喝:“跪下!”
李肆麻利地往客厅中间一跪,娴熟地抱住了脑袋,预备迎接马上到来的一阵棍棒教育。
没想到李大海直接把一张纸甩到他面前:“断绝父子关系协议书,签了吧!”
李肆愣了,抬头看着父亲,牛铃铃在旁边劝说:“就这一个儿子,跟他断绝关系你要孤独终老啊?”
李大海痛心疾首,捂着心口说:“有这样的儿子,我活不到老了!家门不幸!我在前头挣,他在后面败,家里啥东西都敢偷出去换钱,造孽啊!”
说着说着,李大海竟然哭了起来,李肆傻了,牛铃铃也傻了,回过神来一脚踹到李肆身上:“你看把你爸气成啥样了!他当年在外面采油,被狼追,遇泥石流,命差点儿没了都没哭啊!在外面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今天被你气得在家哇哇哭!你真是一点儿心都没有哇!”
李肆懵了:“我真不知道我爸对个高压锅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啊!”
“这是高压锅的事儿吗?!”牛铃铃怒吼,“要是能选,我和你爸情愿要高压锅当儿子!”
李大海伤心欲绝地捶打着胸口:“轮胎刚上好,高压锅又没了,赚多少钱是个头啊,等我老了你不得把我轮椅都给卖了?”
他哆嗦着指着依旧一脸茫然的李肆:“我对不起老李家列祖列宗,怎么生了这么个败家子啊!”
李肆心虚地低下头,平生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好像,这次是自己过分了。
因为这次的风波,牛铃铃下定决心要把儿子扭过来,既然他和胡秋敏、程苗苗玩得来,那么就一起叫到家里看录像,一起做作业。
为了防止他们磨洋工,牛铃铃特地把小餐馆的员工小王调过来坐镇,任务就是监督他们学习。
牛铃铃摸着李肆的头,殷切嘱托:“儿子,不要再让你爸找到机会收拾你了,你争口气给他看,好不好?先学习,学完了随便你们怎么玩。”
李肆点点头:“行,妈你走吧,别耽误我们学习。”
牛铃铃放心地走了,胡秋敏和程苗苗吃惊地看着李肆,小霸王以前不是这个态度啊!
注意到了她们惊讶的目光,李肆平静地解释:“我爸一把年纪也不容易,我原谅他了,我们也要给家长一定的空间,你们别看我,我没事儿,我很好。”
他看了一眼在旁边正襟危坐的小王,又小声问程苗苗:“问问芽芽,写暑假作业什么价钱啊?二十块够不够?”
程苗苗噗嗤一笑:这才是她熟悉的李肆。
一直到很久之后,程苗苗才明白,他们能过着无忧无虑当败家子坏孩子的日子,放肆地为所欲为,纯粹是因为有爸妈在为他们遮风挡雨收拾烂摊子,哪怕一路跑一路被父母的巴掌追赶的时候,流出的眼泪都是装腔作势。
而长大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等到他们逐渐担负起自己的责任的时候,甚至连任性哭出来都是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