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正是男儿读书时（2）（3）（4）
2
几日后，吴彭年把吴长泰送到邱大璋的学塾里读书。
这个学塾距离吴彭年家很近，是再适合不过的开蒙之所，之前的三个孩子，都在此读书。
奉上束脩之后，吴长泰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身边，听候老师的吩咐。一早得知这个小孩已经会背《千字文》，远超同龄孩童，再看他站姿端正、态度恭敬，邱大璋不禁对他青眼有加，笑问：“长泰，是你的小名？”
“是的，先生，”吴长泰回道，顿了顿，他悟到了什么，忙行了个弟子礼：“请先生赐名。”
未料到，吴长泰的反应这么快，邱大璋惊喜不已，捻着长须想了想，才缓缓道：“就叫‘起元’罢！”
吴彭年大喜过望，忙让孩子给老师叩头。
打这天起，吴起元便在邱大璋门下读书。这一读，便读到了十岁。
3
“吴老板，您签个单。”
“好嘞——”
笔尖舔了浓墨，吴彭年运笔于账单之上，字字入纸，颇有劲道。拿瓷土账单来签单的吴小六忍不住赞道：“吴老板这手字，真是不得了，我就写不出来。”
“多少读了几天书。呵呵。”吴彭年微微一笑，又转首指了指他书案上的一张纸笺，“您看这字儿怎么样？”
“我不是太懂啊，”吴小六接过纸笺来看，坑坑巴巴地念，“月……月沉水底，日……日县……不是，悬……悬天上。”
“嗯，月沉水底，日悬天上。”吴彭年笑道，“这是小儿前阵子在邱先生那里对的对联，先生出上联，我儿对的下联。”
“诶！对得真好！有月就有日，好！好气魄！那……这字儿……也是起元少爷写的么？”吴小六心知，在吴彭年的四个儿子里面，读书最用功的便是吴起元，故此也不做他想。
“是啊。”
“漂亮，字是真的漂亮。不过说……”
“小六但说无妨。”
“起元少爷都快十一岁了，这样的读书种子，您还得多上点心。”
“您是说，办家塾？这要不少钱呐！”吴彭年苦笑一声。
“这话说得……您呐，想我吴小六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但道理我还是懂的，你看那些大人物，哪个不是读书出来的？咱们吴家，将来还指着起元少爷光宗耀祖呢！”
“光宗耀祖”这四个字，似乎刺痛了吴彭年的心，他敷衍了几句，便把吴家这个远方亲戚打发了，不过，“读书种子”这四个字，却似魔咒一般，封印在他脑中。
吴彭年揉揉太阳穴，打住自己的念头，起身出门去办另一件事。
原来，同治三年（1864）春，江南wen.yi横生，难民们大多逃到江北来谋食。
多年来，吴彭年一直像父亲吴朝彦那样，在地方上极力扮演乡绅的角色。用吴朝彦私下里教育他的话来说，他这个监生虽然是捐来的，但做的必须是“保乡里和平”的事。
吴彭年一直奉行老父亲的行事之风。如今，百姓罹难，他岂能袖手旁观？
散学后，吴起元回到家中，得知父亲跟乡绅们去赈灾了，简单收拾一番，便欲出门。母亲金氏立马赶上来，说：“你要去的话，小心点。”
吴起元会心地点头，应道：“娘，你放心，我刚熏了艾灸，还带着药囊。”
“嗯，那你去罢。”
“孩儿很快回来。”
往外走了一时，吴起元不觉想起，父亲曾跟他说起，在他两三岁的时候，通州遭遇了罕见的大旱灾，蝗虫漫天狂舞，十分骇人。他家生活也很拮据，但大家却节衣缩食，省出口粮，去接济穷人。
这世上，谁还没个困难的时候？唯有守望相助，才能迈过这个槛。
4
一连数日，吴起元都在散学之后，去帮父亲的忙。
这天，父子俩回家时，月亮已经挂得老高了。
因为帮了人，吴彭年心里正松快着，一见这明月，张口便是一句“人在月中霄汉远”。
吴起元知道，父亲这是在考校他呢，他正要张口对下联，忽然间，“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的吟诵之声，铿然入耳。
循声而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负手于街上，正在背诵韵文。
吴彭年听了几句，悄声说：“这是唐代大才子王勃的《滕王阁序》。学了不曾？”
“不曾。”
这人显然也是个读书人，落魄如此，想来也是因为没有功名在身。他将这《滕王阁序》背诵了一遍又一遍，音声悲慨，见人们只是围着他听，不知他是在乞讨，只得长叹一声，从兜里掏出破碗。
吴彭年忙上前止住他，在他手心里按上几个铜板，低声说：“现下，我身上只有这几个铜板了。要不，你跟我回……”
这人一脸感激之情，却摇着头打断他的话：“够了，够了……不麻烦了。”
言讫，他转身而去，佝偻的身影隐没在月辉之中。
穿街过巷，吴彭年在回家的路上沉默不语，倒是吴起元先开了口：“爹爹，‘关山难越’是什么意思？”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吴彭年吟道，转又问他，“你觉得呢？”
“他一定是遇到难处了。对吗？”
“对。”吴彭年摸摸他的脑瓜子，若有所思地说，“这场wen.yi，毁了多少人的家，多少人的理想。且不说，那鸦片战争、太平天国……嗐！天下哪得几日安宁！”
“可是，孩儿以为，他这样自尊的人，日后定会倍加努力，挣脱困境的。”
“哦？何以见得？”
“他不肯接受父亲更多的援助，必不是那事事依赖于别人过活的人。他只是一时遇到难处了，才会，才会……”吴起元硬是把“当街乞讨”这四个字咽了回去。
即便那人不在跟前，他也希望，为他保留更多的尊严。
彼时彼刻，吴起元定然无法预料，三十多年后，他也曾当街售卖书法，为了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