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到南城门,从北往南看去,黑黝黝的城墙,高大的城门楼,城门洞透出南城门外亮晃晃的一片。
不由想登高远望,但守门的军士阻止二人,闲杂人等禁止登城墙。
一个小头领看他俩不像寻常人,说只要你拿出官家的任何凭证,都可以上去。
老何刚要张嘴,邓兆恒说:
“算了,先吃饭去。”
老何选了一家干净些的包子铺,此时已经过午,食客走得差不多了。
邓兆恒平日走路少,这半日城中一路走,此时有些脚乏,听老何问是否饮酒,便说:
“来一壶,解解乏,你也要一壶,陪我喝两杯。”
老何:“听老爷的,那就要几个下酒菜儿。”
二人点了紫苏拌甜杏仁、腊肉炒芥菜缨、香椿头儿炒鸡蛋、两盘肉包子。
邓兆恒:“老何,你跟随我岳父多年,在府内时日比我长,又年长于我,此次为我远来平阳出力,自当彼此一家人相看,莫要拘束。”
老何:“小人进府时,夫人那时也还小。一转眼便十几年,小人早已将易府当自家。老爷教导,主仆有别,不可乱了规矩;官民有别不可乱了身份。”
邓兆恒点头,“说来,你这样的老人府中没几个。”
老何:“离京前老爷嘱咐我做少老爷的贴身护卫,在这里就是小人的老爷,人前人后都理所当然。”
杏花村很醇厚,两杯下肚,两人脸上都汗津津的,老何向掌柜要热手巾让邓兆恒擦把脸。
掌柜是个白净圆脸、淡眉、眯缝眼儿、微胖壮实的中年人。
这时包子铺也没其他食客了,走过来笑眯眯说:
“二位客官,一下把汗出透最解乏,不如我给二位沏两碗茶,边喝着酒,拿茶催催汗。”
邓兆恒想与他多拉几句话,“老兄是个热诚的人,若不嫌弃,在下请老兄一杯如何?”
掌柜也没拒绝:“那就多谢,客人吃好走了,我也该喘口气儿、喝两口儿。”
拉了把椅子过来边坐,边向伙计道:
“给客人加个炸豆腐蘸芥末。”
邓兆恒自报家门,假说是生意人,老何是他的伙计。
三人碰了下杯咂了一口,邓知府:
“这杏花村酒香浓厚,还不辣嗓子。”
掌柜:“酒越陈越不辣,二位要得是陈年酒,自然酒香厚些、绵柔一些。二位尝尝这炸豆腐蘸芥末,下酒好菜,多吃些也撑不着。”
二人夹了一块,蘸着芥末醋汁,果然,酸甜辣咸,香而不腻,虽一口下去眼泪汪汪,却很是过瘾。
老何问:“请问掌柜,这醋汁是如何调法,回去我让厨师做一做,算我家主人的一道家常菜。”
掌柜:“两位客官一看就见过世面。这本是乡野将就的杂吃,但到了饭馆,端到食客桌上,却也马虎不得。
先是豆腐要细,炸出来才会外焦里嫩;油也不能凑合,须是当年的菜籽油,炸豆腐没有其它菜蔬遮味儿,油不好食客能吃出来。最后就是这芥末醋,芥末磨细、醋里加点蜂蜜、淋点麻油,炸豆腐改刀成条,这就成了。”
三人连吃带喝,掌柜整日见各种人,喝了一杯酒、说了一番话,这一主一仆的作派和满口的京城腔,猜这二人多半是官府中人,且身份不一般;反倒拘束起来,说话唯唯诺诺变得不痛快。
邓兆恒:“适才街上走,见乞丐、流民甚众。不瞒兄长,在下走过的府地不下几十个,却未见过一城之内有如此之多,他们从何而来?”
掌柜心道:这是微服私访?还是来寻人的不是?且小心应对,莫让他抓到把柄。
想到这里,便端起酒杯说:
“在下整日坐柜台、开饭馆儿,对外面的事不是很在意,只是有时到街上采办看到,乞丐、流民确实有一些;在下只在这平阳府城讨生活,多与否就不敢下定论了。”
邓兆恒看出掌柜对自己二人有顾虑戒备,道:
“在下自京城来,家族生意多与官府往来,此次来平阳只是随便走走,有适中的生意就做它一注,无有就当游山玩水,体验风情。方才觉得好奇,我又帮救不了他们。来,敬老兄一杯。”
掌柜一听是做官家生意的,觉得倒也合情理,心里放下了些,说:
“依在下观看,平阳府东面是顺天府,天子脚下,好歹能活下去,再说来到平阳府要翻崇山峻岭过潞安州才到,那逃荒的不等到平阳府就死半路上了。”掌柜说着嘿嘿笑了一下。
“主要是北和西,北面大同兵多民少,土地贫瘠,修城筑墙徭役繁重,一味靠田地活不下去人,只有向南入平阳一条路。关中产量,大多年份不比平阳府差,关中之北黄土塬上那才是穷山恶水,好年景吃饱,大多数年景饿肚皮,一遇灾荒不往外逃那就是等死。
若连着灾年,流民自是一年多似一年,咱平阳府米粮尚足,一旦进得来,还能往哪里去,自是在平阳城聚集了。”
邓兆恒见这掌柜说起话来颇有见识,夸道:
“老兄虽居市井一隅,但这民间苦情却能洞观,在下佩服。”
掌柜看出这一主一仆亦非奸诈之人,“客官过誉了。在下幼年读过几年官学,记得几句圣贤经典。这些年虽每日在蝇头小利中打转转,却也常思世事。
似这流民遍地,总不能长久,升斗小民,也就是看看,叹口气罢了。当初若官学一直办下去,父母或会容我多读些经书,说不定还能考个童生哩。”
“官学为何不办下去”?邓兆恒问。
掌柜:“我赶上了好时候,那时府老爷上任,兴官学,各家贫寒孩童都能免脩金就学。府老爷一调任,渐渐就荒废了。
邓兆恒一到平阳府,最先奔的就是文墨斋。赴任路上就想好,把官学办好,是他在平阳府必要做的。
“新任知府为何办官学?”
掌柜有些遗憾地舒了口气,“历任府老爷似乎都有操办,大多不等办起便作罢。似我那小儿,私塾里读一年半载认得几个字,糊弄着长几岁,就等着跟我饭馆儿里跑堂吧。”
邓兆恒还是惦记着流民的困扰,“流民之弊,官府可有所为?”
掌柜笑道:“客官越发不像一般生意人了,句句不离官家的事。”
邓兆恒:“我们这些生意人吃的是太平盛世饭,就以老兄这饭馆儿,若满街都是食不果腹之人,怕也是食客稀少。”
掌柜:“这天下大着哩,平阳府的粮食够吃,可别的府遭灾。这几年,流民日渐多起来,官家又变不出粮食,就是体恤些,如何又盛得下这不断地涌入。
几年前,官府还派军兵到风陵渡设卡堵截流民北上,然人有两条腿,山高水长,岂是大路能堵得上的,也就作罢了。
每逢布政司老爷来平阳巡察,平阳城必鸡飞狗跳,驱赶流民至城外偏僻处以遮脸面,估计早已名声在外了。”
三人不知不觉已喝干了壶中酒,菜也吃得见底,邓知府连日劳累,便推辞不能再饮了。
掌柜说:“难得与外面的贵人开怀喝酒说这么多话。我请二位,且喝些淡酒再略坐片刻。”
又让伙计上了一坛米酒、一盘猪耳朵、一盘猪舌头,都用醋、蒜调汁拌好。
邓知府还想打听些话,就接着吃喝起来。说:
“在下生意人,想往平阳井市交易繁华处领略一番,该往何处?”
掌柜:“自是东外城了。靠近官道,南来北往都在那里交易停留。”
临走时掌柜再三推辞,老何还是给留下了一钱银子。
走到街上,日头已经偏西,邓兆恒有些头晕,黄米酒喝着不烈,却也有些上头。
一到平阳府,诸事还没有个头绪,先遇到了流民这个难题,一时心里有些烦乱。
老何问:“老爷,可否还去东外城?”
邓知府:“我有些疲乏,不想走了。”
老何让邓兆恒在屋檐下略站片刻,跑着去打听哪里可雇到轿夫。
不一会儿,带着一顶小轿气喘吁吁跑过来,“小人地界生,轿不甚洁净,老爷将就些。”
邓兆恒上了轿,老何跟在后面向北去了。
包子铺掌柜的站在门槛,向这边望着,跟身边的伙计说:
“怎么看也不像个生意人,说不定真是府里的老爷便服暗访哩。”
边上的伙计接道:“掌柜说的是,要穿上官服就像府里的大官老爷哩。我看他那个随从像个练家子,腰里、褡裢里都像有铁家伙。花银钱也不斤斤计较,一钱银,足足用不了。”
掌柜瞪眼笑着数落道:“
你跑堂的又不管帐,足不足用你说哩。反正我看他非让我说话,我便顺了他的意愿,今日我话是有些多,不过这二位不似阴险之人,我相人还是不会错。”
邓知府回到府中内室,夫人替他更了衣,让丫鬟端了茶,问:
“老爷这半日忙到哪里去了。你走后,几位同僚老爷先后来拜,说有公事请示。府内上下都不知你何往,妾也就如实回了。”
邓知府喝了口茶,若有所思没出声。
夫人又说:“这大半日想是累坏了,又喝了酒。下午若再有人来拜,怕是要强打精神。”
邓知府挥手丫鬟退出,“且不管他,若有人来,说我体乏歇息了”,说完倒头便睡。
晚饭前,几位同知、主事和通判又先后来拜,一如前晌,又都未见返回。
第二天一早,邓知府又要和老何从侧门出府。
夫人说:“初到此地,人地两生,多带几个家仆出去才好。”
老何说:“夫人放心,有小人跟着老爷,料也无妨。”
雇了一顶小轿,行至东关武定门下,太阳已升到一竿高,照得东外城一片光明。
东外城的行市凌晨就开始忙碌占摊,南北来采办的客商置办完货物,还要在白日赶路,本地的小商贩采办完,还要回店铺上架或摆摊。
眼前已是热闹一片,车马人流如云。棉花、粮食、油、茶叶、蔬菜、铁器、布匹、瓷器、丝绸、木材、毛皮等一车车、一驮驮。驴、马、骡、骆驼成群结队混杂,成交了就从这车搬到那车,从这牲口搬到那牲口上。
邓知府扭头看到五十多辆马车,拉着装满的麻袋,几辆车上插着官旗,十来个军士挎刀持矛地护卫在两侧,浩浩荡荡出了东城门,穿过东外城奔官道而去。
驻足看了一会儿,邓知府对老何说:
“想必是军粮,应该是往太原方向送。”
大宗粮食外运要平阳官府上下调配,昨天李主事找自己应该就是这事。
心里想着,没有他这个知府,这平阳府的行市不照样热闹非凡?军粮不也照样起运嘛,想到此不由乐了一下。
老何问:“老爷,先访看些什么?”
邓兆恒慢慢走着,左看看,右瞧瞧,行市太大,他有些茫然。
“我也不知道,随便吧。”
老何在褡裢里装了一架算盘露着,这样他俩看起来更像些生意人。老何跟随户部老爷二十年,自是知道这些。
二人不时在停下来,问问货主从哪里来、价钱几何。
大多数货主一问从哪来,便痛快地回答从南边的某地或从北边的哪个地方,一问货物价钱却打量着他俩,爱搭不理。邓兆恒想,想必是自己仍不像买货的主顾。
邓兆恒看这里的易货量真不小,想弄清楚每日银子进出该是多少?他让老何数一数行市里有多少棉花,多少粮食,自己数其它。
两人把东外城两条十字街上的货从头走到尾,得了个大概的数儿——棉花二十二车,共二百四十八包;粮食三十车,共一百四十八麻袋;茶叶二十一驮;棉布大略一百三十匹……,却是哪里数得清,邓知府说:
“寻一安静处写记下来。”
生意做大的人出门都随身带着纸墨,这样一旦生意成了方便写收契之类。
两人记完先前的,又转了一趟,总之是数不尽。
已近中午,采办完货的兴冲冲地离去,卖完货没赚到钱的匆忙踏上返程,赚到钱的一身轻松,或者饭馆或者粉楼消遣去了,只有个别零星货主还在甩尾货。
老何道:“老爷,后晌这行市便收了,稍后我们回内城吃午饭吧。”
这时,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身着半旧绿绸直裰、青绸裤、头戴六瓣帽、鹰鼻尖下巴的瘦高个儿大步走过来,边走边拱手高声道:
“二位客官留步,在下有话相扰。”
走到近前,来人一笑,弯眉、小单眼皮儿,一笑眼角的褶儿密密地堆满太阳穴。
“两位台兄,在下张德柱,是行市的牙纪,看二位远道而来,在行市逡巡半日,想是有生意要做。看上哪些,或买或卖总归是要从在下手里过,不妨说于在下代劳。”
邓兆恒听丈人谈过一些商贸课税的事情,也知各行各业牙人甚众,但细节却不知晓,便对道:
“多谢盛情,足下怎知我二人远道而来?”
张德柱:“二位气定神闲,各处观看打问,绝不似一般商贩的勾当;还要记数写下,必是有进出大注货物的打算。平阳府内外常来此处的客商岂有我不认识的,适才兄台满口京话已证在下所言未错。”
邓兆恒:“张兄好眼力。在下确是远道而来,但只是来此处访看有无可做的生意门路,当下并无买卖打算。”
张德柱:“平阳府人口稠密,东外城是南来北往货物集散之地,岂无生意可做。”
抬头看了看日头,“天已晌午,你我都是生意道中人,相逢即朋友,我请二位小酌几杯,顺便叙一叙生意行情可否?”
老何看了看周围,说:
“老爷,已转了半日,这便先回内城歇息吧。”
邓兆恒心想:正好向张德柱更仔细地询问一番。便道:
“初来乍到,幸遇张兄,该我做东请张兄才是。”
张德柱:“在下就住在此处,但敝舍有些简陋,二位富贵之人,不远处有一常去的饭馆,请随我慢走去。”
三人从东外城十字街向南缓缓而行。路过一个巷子口,一阵吵骂声传来,一个穿着满是污垢丝绸直裰、黑粗布棉裤、头扎唐巾的中年汉子,在一堆陶盆、碗罐前收拾着。
另一个黑绸衣、粗布裤、头罩网布、脸上一个大月芽疤的年轻人粗声训斥着:
“行市都散了,你莫要在此打仨瓜俩枣的小主意,小心弟兄伙待会儿过来都给你收了。”
那中年人边慌忙收着低头道:
“爷,这就收回。”
张德柱:“兄弟,大晌午的,歇了吧,随我们喝酒去。”
年轻人扭过身作揖:“哥哥有贵客了。你看这些奸商,无非是想逃些牙税。他们在城内租一破屋存货。每日到行市上寻客。哼,用不了几日我便让他滚蛋。”
张德柱:“这点盆碗才几个钱,不值得费口水,走吧。”
年轻人:“不了哥,家里有亲戚来,我得回家吃。”
二人拱手相别,张德柱对邓兆恒说:
“这是我兄弟,我二人在这东外城搭伙作牙纪有些年了。”
邓兆恒问:“东外城午后不得贩卖么?”
张德柱:“没那么多规矩,我这兄弟是看他想漏几个铜钱的税才来找事。”
又走不几步,张德柱指着一个临街小门楼说,那就是他的宅舍,待吃完饭进去喝杯茶。
张德柱寻的这个饭馆不大,却整洁明亮,朱红漆的门窗,桌椅黄白光洁。
邓兆恒叹道:“想不到这土瓦成片之地,还有这讲究洁净的用饭之处。”
张德柱:“东外城虽不及内城堂皇,但往来客商有的是银锭,只要愿花,也有的是更惬意的消遣处。”
方才的路上邓兆恒谎称自己姓武,当下又客气一番,各点了俩菜,寒喧几句吃喝起来。
邓兆恒平日与井市接触不多,怕如昨天在包子铺那样多说话露了底,就喝酒、吃菜、敬酒,应和着听张德柱东拉西扯,不时问一句。
张德柱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边嚼边从腰里摸出一块木牌,放到邓兆恒跟前说:
“户房发的正儿八经的牙牌,请武兄过目。”
邓兆恒:“东外城像张兄这样的牙纪多不多?”
张德柱:“我们是官牙,但官牙、私牙哪分得清,我这么说,老兄你生意人懂的。前几年有那些私牙背着我们偷摸着做经纪,扰乱行市规矩,被官府禁了。”
说完自己笑了,“说是官府禁的,其实就是我等禁的。”
邓兆恒:“如此说,张兄在这东外城当有不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