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珏回国后的那个周末,江原回了趟家。
他已经有快一个月没回去了,康复师的工作让他现在每个月都能拿到五千左右的月薪,医疗和养老保险也都正常缴纳,所以看病是没问题的。
生活方面,他向来节俭,服刑的时候又把烟戒了,因此,除手机费、洗发水、卫生纸这些必要的开销外,每个月都能存下一大笔钱来。
半年下来,他存了大概有两万块钱。他用这笔钱给江海洋和邵婉仪报了个去三峡游轮的旅行团,剩下的给江野打了个大红包,开玩笑地催他早日成家。
没错,江野恋爱了。他因为洛天的案子,调去了基层派出所当教导员,女朋友就是在调动岗位之后认识的。
江原见过照片,人很漂亮,性格也好。
遇见她之前,江野刚结束一段心力交瘁的日子——一边焦灼地等待自己的处理结果,一边还要心系江原的案子。包括江海洋的心脏搭桥手术,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
那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法院、医院两头跑,焦虑到整晚都睡不着。刚学会抽烟的新手,却比抽了几十年的老烟枪还凶,芙蓉王一条一条地往家里买,人熬得脱了形。
直到认识了这个姑娘,他才慢慢调整过来,嘴角有了笑意,眼里也有了光。
这些都是后来江野在探监时候告诉江原的,他之前也谈过两回,但只有这次是正儿八经地陷入了爱河,奔着结婚去的。
江原在牢里待了三年半,本以为等到出狱,江野都能给家里添上第三代了。但结婚的事竟然还是八字没一撇,问是什么原因,江野便支支吾吾搪塞着,后来拐弯抹角地才打听到,原来是女方父母对江野的家庭不太满意。
邵婉仪的精神失常是一点。
另外一点,就是他这个不光彩的、坐过牢的哥哥。
说不满意其实还是轻的,自打了解到实情后,对方父母就一直是坚决反对的态度。中间两人还被迫分过一次手,但因为实在是太痛苦了,一星期后又悄悄复合。
直到现在,这对苦命鸳鸯也还属于地下工作的那种,姑娘隔三岔五地还要被家里逼着相亲。
苏珏不知道,这其实也是江原不想回家的原因之一。
那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没有长大,依旧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充满了理想主义、不切实际的执念。
一个人脏了就是脏了,走过弯路,踩过泥塘,即便浪子回头,也无法消除那些留在他身上的污点。家人能接纳你,爱人能接纳你,那么其他人呢?特别是在可以有其他选择的时候,为什么非要拿未来的幸福去冒险?
江原一点不怪那个女孩的父母。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自己在圣恩堂的工作机会,自食其力,并努力保持现在这种和江家若即若离的关系。
他希望假以时日,能让对方父母明白,他的存在不会给江野的婚姻造成任何麻烦。必要时,甚至可以请江海洋提前立下遗嘱,证明他不会要江家一分钱。
“哥,今儿回家吃饭啊!爸妈昨天从三峡回来了,给你带了好多东西!”
江野在电话里不容拒绝道。
“周末我值班,回不了……”
江原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在门口聒噪地摁着喇叭,出去一看——江野的车。
“你怎么来了?”
“得亏我来了,不然又被你骗!周末值班一天也就六十块钱,你都连着仨礼拜了,给别人留口饭吃吧!”江野打开车门,头一歪道,“上车!”
————————————
江原站在家门口。
直到江野停好车回来,他都还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进去。
“怎么了,太久没回家,不认识路了?”
江野笑道。
他们现在倒了个儿,原本吊儿郎当混不吝的那个,现在成了最安分守己的;原本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现在倒学会跟领导拍桌子了。
“没有。”江原勉强笑了笑,提步跨上台阶,“今天周末,你怎么没出去跟女朋友约会?”
“分了。”
“什么?”江原猛地顿住,脸色紧张得就好像被分手的是他,“真的假的?好端端的怎么会——那你现在怎么还在这儿,还不赶紧找人家复合去?”
“复什么呀?我提的。” 江野手掌落在江原肩上,轻轻拍了拍,“走,进屋说。”
————————————
“小原回来啦?我就说嘛,还得让你弟去接——小野啊,今天记你个头功!以后每个周末,这差事就归你了!”江海洋系着围裙颠勺,从厨房探出半拉身子笑道。
“得令!”
江野唰地立正敬礼。
江原抿唇一笑,目光落向挂在玄关墙上的全家福。那是自首前一日,苏珏在至真和酒店为他们拍的——他与江野分别站在一双老人的身后,一家四口整整齐齐,从前那张旧照早已悄然撤下。
“怎么又瘦了啊?是不是单位里伙食不好?”邵婉仪大惊小怪地摸着江原清瘦的脸,鼻子一酸,心疼得就快哭了,“不上了,不上了!什么破班,饭都不让人吃饱!”
“妈,我挺好的。”江原轻轻握住邵婉仪粗糙的手,“我给你买的护手霜呢,擦了没?”
“擦!天天擦!”邵婉仪立刻来了精神,美滋滋地抬起手,“遛弯的老姐妹都问我在哪儿买的,夸我大儿子眼光好,买的这个香!”
江野在一旁直乐:“妈,哪儿是人家问你,明明是你主动凑上去给人闻的!”
“我不管,我大儿子孝顺,小儿子是警察,小区里谁不羡慕我!”邵婉仪一脸骄傲,又神秘地招招手,“小原,快来看照片——这次去三峡,你爸给我拍了好多,我还簪花了呢!”
邵婉仪打开PAD:
江海洋的镜头下,邵婉仪立在船头,淡紫色的簪花沾着三峡雾霭,江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胀如帆。她身后,是丰神俊秀的神女峰,脚下是奔腾不息的长江。
“我妈真好看!”江原由衷赞道,“爸,你摄影技术又进步了呢!”
他故意提高声音,好让在厨房的江海洋也能听见。
“进步有啥用?每回就我跟你妈两个人出去,连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江海洋端着最后一个菜出来,“下回你跟我们一块儿去,民宿订个套房,贵不了多少!”
“我就不去了,我腿也不方便。”江原习惯性地与家人保持距离,“要不等江野休假了,让他陪你们去!”
“腿不方便怕啥,现在每个景区都有无障碍设施。等我休假了,咱们就四个人去,全家人一块儿旅行!”江野满是期待的口吻。
“这个主意好!全家一块儿旅行!”江海洋摘下围裙,招呼大家上桌,“来来来,吃饭!”
江原在餐桌前坐下。
他从今天进家门前就感觉不对劲,先是江野跟苦恋多年的女朋友分手,再是全家人刻意营造的活跃气氛——除邵婉仪外,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格外僵硬。
而现在,当他看到这一桌朴素到几乎寒酸的饭菜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或许是心疼他日渐消瘦,每次回家,二老不是老母鸡炖汤就是红烧酱肘子,顿顿大鱼大肉,变着法儿给他“补身体”。
他们不知道他患有慢性肾损伤,饮食上必须严格遵守低盐低蛋白的原则。对此,江原也不说破,只尽量拣着清淡的蔬菜吃,实在躲不过去的,就借口自己胃不好,吃不了这么油腻的东西。
但今天,桌上一共就四个菜,不是白灼就是清蒸,连邵婉仪最爱的煲汤也给取消了。
江原夹了一片冬瓜放进嘴里,果然淡而无味。
他放下筷子,目光扫过餐桌上的每个人,冷冷开口:“苏医生来过了?让你们陪我一块儿啃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