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具备勇气和毅力么?
那些生在教堂墓地里的荨麻,它们全身都长满了刺,轻轻一碰就能把你的手拉出血疱。可如果你能忍受剧痛采集它们,再用脚把它们踩碎,你就可以得出麻来。
再把麻搓成线,就能织出十一件长袖的披甲来。
当你把这些披甲披到那十一只野天鹅的身上,他们所受到的诅咒就可以解除。
不过你要记住,从你开始工作的那一刻起,直到完成为止——即使这样的工作需要好几年,甚至耗尽你的一生,你都不可以说一句话。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像一把锋利的短剑刺进你所爱之人的胸膛。他们的生命悬于你的舌尖之上,请牢牢记住这一点……”
当七重天的镭射灯疯狂旋转;
当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一波波冲击耳膜;
当舞池中的男女贴身拥抱、扭动、摇摆;
汗水交织,酒杯碰撞;
烟味、香水味弥漫在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
傅七心里回想的却是安徒生童话里关于《野天鹅》的故事,那十一只强壮又漂亮的野天鹅,它们用嘴衔起一张用柳枝条和芦苇织成的网子,带着美丽的艾丽莎公主,飞过森林,飞过大海,飞向高高的云层里去。
吧台上,一排深水炸弹。
杯底压着粉红色的纸币,第一杯一张,第二杯两张,第三杯四张……每多喝一杯数字就翻倍,第十个杯子底下压的人民币已经超过了五万元,肉眼可见厚厚一沓。
“艾丽莎整日整夜地工作。
第一件披甲织完了,她立刻动手织第二件。
年轻的国王要娶她为妻,宫人们为她演奏乐曲,烹饪佳肴,她都没有停下来;
大主教污蔑她是可怕的女巫,把她关进阴湿的地窖里,她也没有出声为自己辩解;
直到人们把她拖进囚车,点燃火把,想要把她烧死,她仍为囚车里还留有最后一捆荨麻而感恩雀跃。她穿着粗布的丧服,两颊像死人一样没有血色,她在奔赴死亡的路上依旧双手不停……”
一杯。
又是一杯。
辛辣冲下喉咙,灼痛在胃底翻滚。
傅七机械般抬手,仰起脖子,再把空杯子重重叩击到吧台上。
周围响起促狭的笑声、叫好声、幸灾乐祸的口哨声……
他统统听不见。
他像是漂浮在海里,温柔的、像摇篮般轻轻晃动的大海。
头顶的镭射灯不再刺目,而是太阳下模糊且跳跃的光斑,吧台上的杯子融化成了水草和游鱼,压在杯底的粉红色纸币,也都成了随波摇摆的珊瑚。
野天鹅飞过来,围着艾丽莎公主,扇动它们巨大的翅膀。
刽子手走上断头台,凶狠地抓住她的手,当她把十一件披甲抛向天空的时候,傅七的酒杯也摔碎在地上。
“呕!”
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扒住马桶边缘,每一次胃部的抽搐都让身体剧烈颤抖,就像一条被扔上岸、垂死挣扎的鱼。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究竟是什么呢?傅七问自己。
是被人贩子用钢钉上刑吗?
还是被碰瓷团伙敲断了骨头、推向车轮底下?
又或者,像现在这样,为了钱,出卖身体和灵魂?
傅七想,冷汗浸湿了他的头发,也滚落下他苍白的脸颊。
不,都不是。
最可怕的,是明明身处这样暗无天日的地狱和深渊里,仍无法放弃幻想。
幻想终有一天,自己也能幸福;
幻想能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样,拥有家人、爱人和朋友;
幻想时光能够倒流;
幻想童话可以在现实世界上演。
他虚脱地瘫坐在地上,手里捏着赢来的钞票,嘲笑自己这荒唐可笑的想法。酒精带来的燥热很快又被寒意所代替,冰冷的地砖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冰,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洗手间有扇气窗,因为从没人用,铰链都已经生锈,他用力地打开它,让呼啸的冷风逼自己清醒。
漫天飞舞的雪花,像从天空降落的精灵。路灯下成排的梧桐树,每一根光秃的枝丫都被冰雪所覆盖。昨天,苏珏就站在这其中的一棵树底下等他,穿着米色的大衣,戴着荧光橙色的帽子。
他清楚地记得,哪怕酒精已经让思维变得迟钝,头疼到下一秒仿佛就要炸开,可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仍是那么清晰。
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小雪人一样冻得通红的鼻尖;他走近时,她渐渐发亮、充满期待的眼睛;还有她叫着他的名字,嘴里呼出的一团团白气……
“傅七,有人找!”
保安站在遍地污秽的洗手间门口,捏着鼻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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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已经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积雪落在肩头,像扛了一副银色的枷。
他紧盯着七重天那扇富丽堂皇的大门,门后的电梯上,数字正越变越小。当数字归1的时候,他把烟头揿灭在梧桐树干上,搓了搓汗湿的手心。
他知道,当那扇门打开,那个盘恒在他心头长达三十年的问题,答案也终将揭晓。
宋力,他真的还活着吗?
当年他为什么要背叛?为什么要杀害卢一晨?
现在,又为什么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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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只开了条缝。
傅七在见到江海洋的第一眼,立刻又狂点按钮,把门关上!
江海洋也看见了他!
疾步挤过旋转门,却还是慢了一拍,电梯门在鼻尖前堪堪关上!他没做片刻停留,左右一个张望,立刻健步冲上了消防梯!
电梯缓缓上升。
江海洋发足狂奔,寂静的楼梯间只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和如鼓的心跳声!
电梯门开,傅七拖着病腿蹿上天台,耳边同时响起消防铁门被撞开的巨响!他像一只受惊的鸟,又像一头绝望的鹿,苍惶逃进夜色里。
身后,猎人带着枪,扳机即将扣响。
江海洋缓下脚步。
天台只有一个出口,地上凌乱的脚印完全暴露了傅七逃窜的方向。
他一脚踩在被雪水泡烂的烟蒂上,低沉的声音被风雪吞没:“傅七!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至真和停电是你搞的鬼,把你的同谋供出来,争取减刑!”
傅七背靠着水箱,伫立在平台边沿,烈风卷着冰碴吹起他散乱的头发。楼下,是人来人往的重庆路美食街,十二层楼的高度,让每个站在热气腾腾摊位前的人看上去都像人偶那么小。
地上,江海洋的影子渐渐逼近。傅七屏住呼吸,突然抱起面前沉重的钢筋,狠命朝江海洋推来!
江海洋早料到他会偷袭,侧身一闪,钢筋贴着背脊,哐啷啷砸在水箱上。傅七脚步踉跄,没逃出几步,就被江海洋一把揪出后衣领,几下重拳打趴在地。
“江局,别来无恙啊?”傅七痛到蜷缩,脸上却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昨个儿小江警官才找过我,今天您又来,跟儿子这么生分,一家人也不通个气儿?”
江海洋并不理会这无聊的挑拨离间,抓起傅七指节变形的手掌,嘴角微微上扬:“原来是个惯偷!说吧,老李头的钥匙是你偷的,停电装置也是你安的,谁让你干的?宋力吗?他……他还活着?”
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江海洋的声音有一丝的颤抖。
傅七躺在地上。
仰头是漫天风雪和江海洋近在咫尺的面容,他遒劲的大手扣着自己手腕,把自己掰成个十字,如同干爹神坛上受难的耶稣。
原来他长这样,眉眼沧桑,眼神锐利。他的头发是染的,发根处冒了寸许的新白,额头上有着很深很深的纹路,就像他走过的那些沟沟坎坎。他穿衣服也不讲究,羽绒服都钻了毛了,毛衣也洗得起球。
“怕了吗?江原死了,你就偷了宋力的儿子,现在宋力回来了,你害怕吗!”
天台上,响起傅七苍凉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