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卡被逼刹车。
“干什么呢!有病啊!”
司机惊魂未定地探出头来,张口便骂。
“帮帮忙,我孩子在你车上!”苏珏忙不迭解释,江原已经下车,踉跄着奔向后车厢,打开舱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车厢里如同逃难现场——各种大小不一的纸箱、编织袋、泡沫箱被粗暴地塞满,摇摇欲坠,堆积如山,别说找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珏也绕到车尾,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地两脚发软。
“小豌豆,就在……这里面?”她惊恐又不可置信地望向江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是,还是不是。
江原没有回答,他已经攀附着车体,用尽全力爬进集装箱里。受伤的右腿像灌了铅似的垂挂着,全靠双臂撑住锈迹斑斑的铁皮棱角,小臂青筋如蚯蚓般暴起。
“你那袋子长什么样?看到了说啊!”
江原大声道,毫不犹豫把那些不可能是的包裹都一个个扔下了车。司机被他的蛮劲整懵了,嘟嘟囔囔说扔坏了件要赔,被江原一声怒吼骂了回去:“人命关天!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啊!”
“我赔,我赔,只要我家小豌豆没事,我都赔给你!”苏珏也跟着爬上了车,学江原的样子,把脚下的包裹全都扔下车,好开出一条通往车厢深处的路来。
汗水如小溪般顺着江原的额头滴下来,滴在他面前那些脏兮兮的纸箱子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没时间了,从快递寄走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江原不敢想象,一会儿当他找到苏珏的包裹,打开瞬间,他们会看到的是安然无恙的小豌豆,还是一具小小的尸体。
一具年仅三岁的小小尸体——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奔流的血液,他比谁都明白丧亲之痛意味着什么,特别是这样一个无辜幼小的生命。
他下意识地朝苏珏看去。
汗水滑落眼睑,模糊了视线——那一瞬间,苏珏崩溃寻找孩子的模样竟和邵婉仪重合!同样散乱的头发,同样被绝望泡得发肿的眼睛……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小原……小原……”
无声的呼唤在灵魂深处炸响。
妈妈,当年你就是这样四处找我的吗?
你的世界是不是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就彻底崩塌了呢?
从此任凭屋外春暖花开,四季轮回,你却始终溺毙在那片绝望的深海里。再听不见欢声笑语,爱人呢喃——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将是缠绕你一生的、无法摆脱的魔咒……
“江原,在上面!”
苏珏的喊声把江原拉回现实,她指着头顶上方一个粉色的、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激动得手足发颤。
幸好是在最顶层,就像一座小小的孤岛,远离了被压塌的危险。
江原心跳如鼓,他看到苏珏已经徒劳地扒着纸箱边缘,试图向上攀爬,但那些包裹表面光滑,堆叠得严丝合缝,几乎找不到任何稳固的着力点。
“我来!”江原道。
他的体能或许不如苏珏,但那双手——那双从小经受非人训练的手,那双在街头巷尾搏命、挣扎求生的手——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深深嵌入两个包裹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腰腹核心绷紧如铁,完全依靠手臂和手指的力量,将整个身体悬吊起来!
攀爬的每一步都像在刀锋上跳舞,腰腿的旧伤传来撕裂般剧痛,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逼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和向上挪动的目标上。
小豌豆,拜托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江原在心中祈祷。
恍惚间,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轻轻响起在他脑海深处:
“小原,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是谁?
谁在跟我说话?
他怎么知道我是小原,是那个同样在绝望恐惧中苦苦挣扎的孩子?
突如其来的幻听令他心神剧震,手指本能一松——苏珏立刻一声惊呼!
江原猛地回神,瞳孔骤缩,只听他爆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双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终于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拖上了那摇摇欲坠的“顶峰”!
剧烈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汗水湿透衣襟,他顾不得后腰火烧火燎的疼痛和几乎脱力的双臂,几乎是扑向那个粉色的旅行袋!
“小豌豆怎么样?她……她在里面吗?”苏珏在下面颤抖地呼喊。
江原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完全不听使唤。他情急之下,用嘴咬住拉链头,猛地向下一扯!
刺啦——
拉链拉开的瞬间,小豌豆重见天日!
而灵魂深处,那道禁锢了他许久的枷锁,似乎也同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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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保险起见留观48小时……”
儿科留观室出来,苏珏在便利店买了两瓶水,坐在长椅上和江原一人一瓶,“你知道吗?她一开始想吓唬我,所以不管怎么被颠来倒去的都不吭声,后来就干脆睡着了,等醒过来,已经被装箱了。”
“快递站也有问题,照规定,出库前是要检查的。”
江原较真道。
集卡救援耗费了他太多体力,他到现在还没恢复,手抖得连瓶盖都拧不开。
“给!”苏珏看在眼里,善解人意地把自己拧开的那瓶递给他,嘴上却取笑道,“你也真逗,刚才神勇得就跟蜘蛛侠似的,现在虚弱得风一吹就能倒。”
“那可不,劲儿得放在关键的时候使。”江原一本正经地开了句玩笑。
苏珏噗嗤一笑,随即感慨:“家长真不好当啊,生个孩子减寿十年!我这还是个临时的呢,就搞得这么焦头烂额。江原,今天的事儿多亏有你!你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江原看了看远方,那里是儿科急诊的走廊,有背着发烧的孩子一路小跑的年轻父亲,也有一整天抱着孩子、胳膊麻了都不敢动的新手母亲。
“其实是我该谢你。”江原轻轻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小豌豆来这一出,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当年我被拐走以后,我爸妈都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苏珏轻轻地“啊”了一声。
“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个,其实不是。每个孩子都是爸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的伤口有多大,他们的伤口就有多大。”他顿了顿,自嘲笑道,“我还一直想着要离他们远一点——我真傻,只要我还沉浸在痛苦里,那些爱我的人,他们又怎么可能生活得幸福?”
苏珏嫣然一笑:“你终于想明白了?”
“嗯。”
“那我呢?我算不算爱你的人中的一个?”
“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个痛快话!”苏珏不依不饶。
江原笑了。
看了看四周,趁四下无人,飞快地在苏珏脸颊上落下一吻。
“就是这个意思,懂了没?”
苏珏又惊又喜,捂着被江原亲吻过的脸颊,那里像被烙印过一样,一直烫到她心里去。
“还是没懂,没懂!”
她得寸进尺,抓着他的两只手放在腰的两侧,逼他好好地抱着自己。
“江原,我等了你那么久,我太委屈了!你就这么应付一下就算了?你这个冷酷无情的人,你必须得好好地补偿我才像话!”
“哦。”
“你还敷衍,还敷衍!”苏珏气极了,摁着他的脸,使劲往自己嘴上凑。
江原都快笑岔气了,无奈地抓住她那双笨拙的小手,温柔地如春风细雨般地吻下去。
谢谢你,我勇敢又执着的小橘子。
谢谢你们,爱我、包容我、从没放弃我的家人们。
是你们,让那个迷失了三十四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