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推开会议室门时,余光瞥见咨询台前立着个单薄身影。那人脖颈前倾,指节发白地攥着金属台面,正在低声询问:“您好,请问江野江警官在不在?”
“找他什么事?” 六子本能接话,目光扫过对方局促的姿态。
江原抬起头。中午刚拔掉留置针,他原以为出了院就会直接被铐上警车——按照宋力的计划,他现在已经向警方供认不讳,承认是杀害蛙爷的凶手,自己作为帮凶,也理应接受审讯才对。
奇怪的是,没有人管他。
之前守在病房门口的那两个便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撤走了。
他给江野和江海洋分别打了电话,父子俩谁都没接。
一种强烈的不安从脚底窜上脊背,他感觉自己像是再次被扔进了大海,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冰冷刺骨的海水。
“那个,我就是想打听下,宋力他——现在是什么个情况?”江原谨慎问。
他局促地摸了摸手腕,发觉还戴着住院时的手环,忙扯下来捏在掌心。
“没有这个人。”
瞿仁礼扶着眼镜从旋转楼梯缓步而下,六子识相离开。前者皮鞋踏在台阶上几乎没有声响,却依旧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不徐不疾地走到江原面前,盯着他的面容凝视许久。
“你就是傅七?或者说,我应该叫你江原?”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江原戒备道。
瞿仁礼微微一笑。
江原的反应让他愈加笃定,宋力并没有把自己列在他所谓的复仇名单上,这和宋力在接受审讯时说的所谓“没资格和他谈条件”恰好能对上。
这是不是意味着,宋力其实和江海洋一样,对当年的秘密一无所知?可如果这样的话,那一晨去世前,那份东西究竟去哪儿了呢?那一晚,他明明是最后一个见到一晨的人。
“瞿仁礼,你父亲的老朋友。”他伸出手来自荐,“小野叫我瞿叔叔,你和他一样,也可以这么叫我。”
他盯着江原英俊的五官,啧啧喟叹:“你爸也真是糊涂,你跟你妈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竟能认不出你来。”
短短几句话,彰显出他和江家关系的亲近,以及对江原身世的全盘掌握。
江原薄唇微张,眼神中依旧充满警惕:“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想打听宋力的消息,他是我干爹,有白血病。如果拘留的话,我可不可以给他送药?”
“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好像也没听懂我刚才的话。”瞿仁礼眯起眼睛,笑意吟吟,“我说没有这个人。宋力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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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开门!你给我开门!”
江海洋擂鼓似的敲着江野卧室的房门。
“除非你一辈子不出来,不然迟早都要面对!姓江的敢作敢当,从来就没有孬种,别逼我看不起你!”
江海洋的声音犹如一记记重锤,穿透厚实的门板。即便江野躲在门后、捂着耳朵,那声浪仍狠狠地撕开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门刚掀开条半指宽的缝隙,江野也还未及出声——江海洋已用力握住门把手,猛地一推。
门被粗暴地撞开,江海洋欺身进屋,反手迅速地将身后的门重重甩上。接着,紧紧揪住江野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怼到书架上,厉声喝问:
“说!到底怎么回事?宋力去哪儿了?洛天又是怎么死的!”
书架被震得剧烈晃动,靠外面的几本哗啦啦落地。江野两眼通红,盯着满地散落的书籍,一句话也不说。
“说话啊!你哑巴了!”
“你想要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江野语声颤抖,后半句声线却陡的拔高,像是压抑许久后的情绪突然爆发,近乎失控的吼叫。
江海洋放开手,江野随之膝盖一软,整个跪在地上,竟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江海洋心里一痛,情不自禁语声放缓:
“六子是看到你和洛天一起出去的,出门没多久,人就在高速上撞了车。他那天也没喝酒,顶多就是熬了个通宵,要说疲劳驾驶,那咱部门里个个都是。”
江海洋顿了顿,“洛天家住在城西丽水湾那边,他为什么要上滨海高速?车里没有他的尸体,却找到了他从不离身的梅花表,难道是他出事前特意把表摘下来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生怕别人不知道死的人是洛天?”
江野双手攥拳扣住地板,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发颤。他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因为无法面对江海洋犀利的提问,而恨不得在在地上刨个洞把自己藏进去。他低着头,泪水一滴滴砸在一尘不染的柚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我刚动用关系,调了交警部门的监控录像。案发当时,你的车就一直跟在洛天后面,虽然因为保持了一定距离,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江海洋蹲下庞大的身躯,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小野,看着我的眼睛!”他伸出大手,扶起儿子脆弱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爸爸从小教过你什么?纸包不住火!你什么都不说,是连爸爸都不相信了吗?”
江野任凭父亲用力摇晃自己肩膀,就像一具提线断了的木偶毫无反应。直到江海洋猛地将他拽入怀中,双臂铁钳般收紧,勒得他肋骨生疼,呼吸都几乎停滞——他这才如一枚生锈的齿轮,缓慢地转动起来。
“宋力死了……”
江野终于痛哭出声,滚烫的泪水混着颤抖的抽噎,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他像是把这半生的隐忍、孩提时代强咽进肚里的委屈,都痛快哭了个干净。他在江海洋的怀抱中抖成一团,哭到缺氧,甚至干呕。
“爸,他死了,他这次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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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洛天的葬礼。
追思厅外,数十辆警车整齐排列,双闪灯长明,仿佛为逝者一路送行。江海洋与江野身着警礼服出席,瞿仁礼以悲恸的语气为爱徒致了悼词。最后,警歌奏响,全体成员集体敬礼。
江海洋将白菊轻轻放下。
身后传来瞿仁礼的声音:“海洋,不想和我聊聊吗?”
江海洋站直身子,轻轻拍了拍站在身边的江野:“你去车上等我。”
瞿仁礼望着江野的背影,掏出烟盒,递给江海洋。
“戒了。”江海洋摆手道。
瞿仁礼叼了一根在自己嘴里,低头用火机点燃,含混道:“海洋,我可帮了你个大忙,你怎么谢我?”
江海洋面沉似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非要我挑得这么明吗?”瞿仁礼轻笑,喷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都是老同学了,那些疑点瞒不过你的眼睛,自然也瞒不过我的。天儿的死有猫腻,这点你我都清楚,可我却将案件定性为交通意外,不到24小时盖棺定论。”
他仰起头。
远处,殡仪馆的大烟囱正吞吐着浓烟。
“人生一世,到最后都不过是一缕青烟。”瞿仁礼出神地望着,沧桑的眼角暗藏苦涩,“天儿虽比不上小野争气,但好歹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也知道,我无子无女,身边就这么一个能嘘寒问暖的人。”
他压抑着呜咽,像是有根铁丝捆绑住喉咙,最后一块儿拧成扭曲的结,“天儿用他一条命,让所有事情都回到了起点。海洋,我都为你做到这份上了,你就不能体谅我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