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正一点点沉入最浓稠的墨色。
青石城内,最后一丝光亮并非来自天穹,而是源于无数火把汇聚而成的、一片摇曳的昏黄之海。
黑甲军的士卒们已经停止了动作。
他们沉默地站立在自己亲手堆砌的柴堆旁,如同无数尊被剥离了灵魂的泥塑。
木料、桌椅、残破的布幔与书籍,所有能从这座城市榨取出的可燃物,此刻都已浸透了腥臊的火油,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广场上,堆积成一座座预示着死亡的祭坛。
这座城,变成了一个巨大、开放、且结构精密的火葬场。
而他们,既是点火人,也是陪葬品。
一名年轻的士兵,靠坐在一堵残墙下,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戟杆。
他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木料。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为了看不见的敌人而瑟瑟发抖,可现在,当死亡以一种无比清晰、无比确凿的方式降临时,他心中那片汹涌的恐惧海洋,竟诡异地平息了。
只剩下麻木。
一种沉入水底般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他不想死,可他更不想再回到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在无尽黑暗中等待未知屠刀落下的活地狱里。
焚城,这个听起来无比疯狂的命令,在此刻的他们听来,竟成了一种解脱。
至少,他们可以亲眼看着毁灭降临。
至少,他们可以拉着那个躲在暗处的魔鬼,一同化为灰烬。
这种扭曲的、源自绝望的公平感,成了支撑他们站立到现在的最后一根稻草。
地底深处。
油灯的火苗,在张三那双微微收缩的瞳孔中,投下两点针尖般的光。
他依旧单膝跪地,垂着头,消化着林河那番话里蕴含的、足以冰封灵魂的寒意。
将敌人逼到绝境,让他们自己点燃焚烧自己的烈火。
这已经不是计谋。
这是神魔才有的手段,是对人心最深层次的亵渎与操控。
林河将那个粗糙的人形木雕摆在桌角,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艺术品。
他缓缓踱步,昏暗的光线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宛如鬼魅的影子。
“萧烈是个合格的屠夫,一个优秀的军人。”
林河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这片封闭的地下空间里,带着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评判,“他的意志坚如钢铁,寻常的恐惧,只能让他愤怒,却无法让他崩溃。”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张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智慧。
“所以,要摧毁他,就不能只让他恐惧死亡。”
“要让他恐惧‘活着’。”
“我要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只要他还在这座城里多喘息一秒,他和他引以为傲的大军,就会被一种更甚于死亡的、名为‘未知’的酷刑,一寸寸地凌迟。他们的军魂会被磨碎,他们的理智会被吞噬,他们最终会变成一群只会尖叫的疯子。”
林河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点,仿佛点在了萧烈那根早已绷断的神经上。
“当‘活着’比‘死亡’更痛苦时,死亡,就成了唯一的救赎。”
“焚城,就成了他能想到的,最英勇、最壮烈、也最愚蠢的自救方式。”
“他以为自己是拉着我同归于尽的悲壮英雄,”林河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却又极尽嘲讽的弧度,“却不知,他只是一个按照我写好的剧本,念出最后一句台词的、可怜的戏子。”
张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骇然与不解:“可是神尊……大火一起,浓烟倒灌,我们……”
“谁说,我们还在这里?”
林河打断了他,反问了一句。
张三的思维,瞬间凝固了。
林河缓缓走到一处不起眼的石壁前,伸手在上面轻轻一按。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面厚重的石壁,竟向一侧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盘旋向下的漆黑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郁土腥味的气流,从洞口深处扑面而来。
“在萧烈的大军被陷阱和恐惧折磨得寸步难行时,我们的人,早就将这座地宫的最后一环,彻底打通了。”
林河的目光投向那片深邃的黑暗,仿佛在凝视着一条通往新生的地狱之路。
“这条路,连接着城外的清溪。”
“从一开始,这座所谓的‘地宫’,就不是什么堡垒,它只是一个临时的舞台。一个让我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观众席上,欣赏完这场大戏的舞台。”
“现在,戏看完了。”
“我们也该退场了。”
张三怔怔地望着那个漆黑的洞口,又回头看了看头顶那厚重的岩层,脑海中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
从始至终,他们都站在绝对的安全之地。
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不对等的、单方面的屠杀。
神尊他……
根本就没打算和萧烈在同一张棋盘上博弈。
他只是高高在上地,将萧烈和他的一万三千大军,连同整座青石城,都当成了一枚可以随时弃掉的棋子。
“传令下去。”
林河的声音,将张三从震惊中唤醒,“所有人,即刻经由暗道撤离。”
“记住,动静要轻。”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别打扰了我们萧都统,为这个世界献上的……”
“最后一场烟火。”
……
城中央,钟楼之顶。
这是整座青石城的最高点。
萧烈独自一人,站在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帅旗之下。
他脱掉了那身沉重的黑色甲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衬。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刮在他的皮肤上,却无法让他感受到一丝寒意。
他的心,早已成了一块被烧成焦炭的死灰。
他俯瞰着下方。
整座城市,在他的视野里,变成了一张由无数火把光点构成的、巨大而沉默的棋盘。
他的士兵们,就站在那些光点旁,像一尊尊等待着命运宣判的石像。
他能看到他们脸上的麻木与绝望。
他甚至能听到,风中传来的、他们那早已被恐惧压抑到极致的、若有若无的喘息。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这支大军随他出征时的模样。
那一张张鲜活的、充满了悍勇与信赖的面孔,那些在酒酣耳热时,拍着胸膛向他保证要建功立业的弟兄。
如今,他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死在他的命令之下。
一滴滚烫的、带着血色的泪,终于从他那早已干涸的眼角,悄然滑落。
“弟兄们……”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呢喃着。
“是我……对不住你们。”
“黄泉路上,我萧烈……给你们垫背!”
他猛地睁开双眼!
那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情,被一股滔天的、毁灭一切的疯狂彻底取代!
他从身旁的亲卫手中,夺过了一支燃烧得最为旺盛的火把。
“林河!”
一声不似人声的、凝聚了无尽怨毒与悲愤的咆哮,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夜空!
“你不是喜欢看吗?”
“那就给老子……好好地看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火把,奋力掷向了下方那片早已被火油浸透的黑暗!
那一点火光,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凄厉而决绝的弧线。
它像一颗坠落的流星,一头扎进了那座为绝望而准备的巨大柴堆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放慢。
然后。
“轰!!”
一头由火焰构成的、体型庞大到足以吞噬天地的巨兽,猛然从城市的中心苏醒!
它以一种无可阻挡的狂暴姿态,冲天而起,将半边夜幕,瞬间映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