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府军都尉府。
与城中其他官署的庄严肃穆不同,这座府邸的门前,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彪悍与煞气。
两排持戈而立的甲士,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身上那浸染过血色的铁甲在日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寻常人哪怕只是远远望上一眼,都会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此刻,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府门前戛然而止,车帘猛地被掀开,铁索帮帮主陈泰的身影几乎是滚落下来的。
他平日里那份江湖枭雄的沉稳与阴鸷荡然无存,脸上布满了焦灼的汗水,眼神里更是充斥着一种难以遏制的惊惶。
他将一个沉重的礼盒塞到门前守卫的头目手中,声音嘶哑地急声道:“速去通报都尉大人!就说陈泰有天大的急事求见,十万火急!”
那卫兵头目掂了掂分量惊人的礼盒,又看了看陈泰那副仿佛天塌下来了的模样,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冲入了府内。
都尉府的后院,一处宽敞的演武场内,正上演着一幕血腥的“助兴”节目。
两名被捆住手脚的囚犯,在场中作困兽之斗,而他们的对手,是一头从深山里捕来的饿狼。
狼的嘶吼与囚犯绝望的惨叫交织在一起,鲜血飞溅,刺激着场边每一个观赏者的神经。
主位之上,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正赤着上身,怀抱两名美艳侍女,一边将她们手中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的血腥场面。
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每一道都像是一枚狰狞的勋章,彰显着主人的赫赫武功。
此人,正是平阳城府军都尉,钱彪。
“哈哈哈哈!咬!对,就咬他的喉咙!”
钱彪看到饿狼终于将一名囚犯扑倒在地,发出了粗野而畅快的大笑。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钱彪脸上的笑容一滞,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有些不耐烦地推开怀中的侍女,骂骂咧咧地说道:“陈泰?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没看到老子正忙着吗?让他滚!”
“都尉大人,”那亲兵面露难色,“陈帮主说……是天大的急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天大的急事?”
钱彪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在他看来,陈泰不过是他养在城外的一条狗,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顺便为他敛财。
一条狗,能有什么天大的事?
他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摆了摆手:“罢了,带他去议事厅,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事让他吓破了胆。”
议事厅内,气氛沉凝如铅。
钱彪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端起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故意晾着陈泰,要让他明白谁才是主子。
陈泰站在大厅中央,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他几次想要开口,却都在钱彪那副漠然的姿态下,将话又咽了回去。
他心中焦急如焚,每一息的等待,都像是在滚油中煎熬。
终于,当钱彪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完,才用茶盖撇着浮沫,懒洋洋地开口:“说吧,什么天塌下来的事,把你这条混江龙,吓成了一条泥鳅?”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轻蔑。
陈泰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顾不上屈辱,向前抢上一步,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都尉大人!出大事了!我们……我们可能被御史台的人盯上了!”
“噗……”
钱彪刚送到嘴边的一口茶,猛地喷了出来,溅湿了身前的名贵地毯。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哈哈哈哈!御史台?陈泰,你他娘的是不是昨晚玩女人把脑子玩坏了?就凭你,也配让御史台的人来盯?”
陈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急切地辩解道:“大人!千真万确!今日,我在城中遇到了一个神秘的书生,他……”
“够了!”
钱彪猛地一拍桌子,议事厅内嗡的一声巨响,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暴戾与森然,“一个书生就把你吓成这样?陈泰,我当初让你坐上这个位子,是让你替我咬人,不是让你夹着尾巴来我这儿哭丧的!”
一股凶悍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压向陈泰。
陈泰被这股气势骇得连退两步,但他知道,今天若不把事情说清楚,死得更快。
他一咬牙,几乎是嘶吼着喊出了那几个字:“可他知道‘黑石坞’!他还知道我们在往外运‘制式军弩’!”
“嗡!”
钱彪的脑袋里,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狂暴的杀气,嚣张的笑容,所有的表情都在这一刻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整个议事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黑石坞!
制式军弩!
这两个词,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侥幸的心理防线,直击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贩卖私盐,勾结江湖,这些事败露了,最多是丢官罢职。
可私运军械,尤其是连弩这种明令禁止的国之重器,那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
钱彪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
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名为“恐惧”的神色。
他死死地盯着陈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说……什……么?”
“大人,那人就坐在闻香楼,当着我手下的面,把这些事说得一清二楚!”
陈泰见他终于听进去了,连忙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林河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
钱彪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手脚一片冰凉。
他不是陈泰这种江湖草莽,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可怕之处。
对方没有直接上报官府,也没有来找他摊牌,而是用这种“泄露”的方式,将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
这说明什么?
说明对方根本不怕他杀人灭口!
说明对方的手里,必然还握着更致命的证据!
这根本不是试探,而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对方在享受着猎物垂死挣扎的快感!
“那个人……长什么样?身边有什么人?”
钱彪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一个很年轻的书生,身边……身边只跟了一个独臂的仆人!”
一个独臂的仆人?
钱彪的脑中疯狂转动,试图从这诡异的组合中找出一点线索。
御史台的巡察使,会是这副模样吗?
不像!
可若不是官府的人,又有谁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又有如此大的胆子?
未知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猛地站起身,在厅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眼中的凶光被越来越浓的惊惶所取代。
他想到了自己的姐夫,望州知府孙铭。
这件事一旦捅出去,为了自保,孙铭绝对会第一个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不行!
绝对不行!
“来人!”
钱彪猛地停下脚步,对着门外厉声咆哮。
“在!”
两名亲兵立刻冲了进来。
“封锁全城!不!不能封城!”
钱彪立刻又否定了自己,封城动静太大,只会打草惊蛇,“传我命令,命城防营所有暗哨、探子,全部分散出去!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一个年轻书生和一个独臂仆人的组合给我找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
“记住,要活的!我要亲自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在我钱彪的头上动土!”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整座平阳城的水面之下,一股汹涌的暗流,开始疯狂涌动。
而在城南那座僻静的小院里。
林河正将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的天元之位。
影手站在一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院墙之外,那些寻常巷陌间,多了许多双不属于普通百姓的眼睛。
“公子,网已经撒开了。”
影手沙哑地说道。
林河抬起头,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的繁茂枝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网才刚刚开始收紧。”
他看着影手,目光平静而深邃。
“那位钱都尉现在一定像只无头苍蝇,满世界地找我们。”
“让他找。”
“等他找到绝望,找到恐惧,找到认为自己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林河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弄人心的残忍,“我们,就去给他指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