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悦来客栈,安静得有些诡异。
昨日还充斥着江湖豪客喧嚣的大堂,此刻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位赶早路的商贩,缩在角落里,埋头小口吃着早饭,连咀嚼的声音都刻意放得极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仿佛昨夜那记清脆的骨裂声,已经化作一道无形的符咒,贴在了客栈的每一根梁柱上。
林河与影手走下楼梯时,那胖掌柜与店小二几乎是同时从柜台后弹了起来,脸上堆着谦卑到近乎谄媚的笑容。
“公子爷,您醒了!”
胖掌柜一路小跑过来,躬着身子,那姿态比迎接亲爹还要恭敬三分,“早膳已经备好,是小店最好的新米粥和肉包,这就给您端上来!”
林河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淡然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很快,丰盛的早餐被端了上来,其品质与分量,远非寻常住客所能享有。
店小二在旁伺候着,添茶倒水,动作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敬畏。
林河慢条斯理地用着早餐,仿佛对周遭这骤变的气氛浑然不觉。
他吃得很慢,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都符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士子身份。
影手则如一尊沉默的石雕,静立其后,那只空荡的袖管在晨风中微微摆动,无声地诉说着生人勿近的警告。
一顿饭的工夫,胖掌柜几次想上前搭话,却又在接触到影手那冰冷目光的瞬间,将话语咽了回去。
他最终只是在林河起身准备离开时,才鼓足勇气,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双手奉上。
“公子爷,这是昨儿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留下的钱财,您看……”
林河的目光扫过那个钱袋,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温和地笑道:“掌柜的,昨夜之事,多有惊扰。这些,便留给你修缮店面,安抚人心吧。”
胖掌柜闻言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感激之色。
他深深一揖,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公子爷高义!高义啊!您这样的人物,小店能接待一二,是蓬荜生辉!日后若有差遣,只需一句话,小人万死不辞!”
这番话,一半是真心感激,另一半,则是彻底的臣服。
林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带着影手,在客栈众人敬畏的目光中,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门外,两匹早已喂饱草料的骏马精神抖擞。
翻身上马,他们没有片刻停留,径直朝着平阳城的方向驰去。
三十里路,不过半个时辰。
当那座雄伟城池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官道上的行人与车马明显多了起来。
高大厚重的城墙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带着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的威严,扑面而来。
城门口,一队身着皮甲的士兵正在盘查过往行人,他们神情倨傲,动作粗鲁,时不时便从某个行商的包裹里“借”走一些物件,引来阵阵敢怒不敢言的低语。
轮到林河与影手时,一名满脸横肉的兵痞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在林河那身干净的青衫上停留片刻,又轻蔑地瞥了一眼影手的独臂,懒洋洋地伸出手:“入城税,每人五十文。看你们骑着马,加倍,一共二百文。”
这显然是明目张胆的勒索。
林河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读书人的困惑与天真。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钱袋,倒出几枚铜钱,似乎在认真数着。
数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从钱袋深处摸出一块小巧的碎银,递了过去,温声道:“军爷,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身上铜钱带得不多。这块银子,还请军爷通融一下,剩下的,就当是请几位军爷喝杯茶了。”
那兵痞接过碎银,掂了掂,分量足有一两。
他脸上的横肉舒展开来,贪婪的笑容刚刚浮现,却在看清银子一角那个特殊印记时,猛然僵住。
那是一个小小的、形如卷云的徽记。
兵痞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或许不认识这个徽记代表着什么,但他认得,前几日那位从州府来的大人物赏赐给他们都尉的银锭上,就带着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小白脸,难道是州府孙知府家的人?
一股冷汗,瞬间从他额头渗出。
他再看向林河的眼神,已然从贪婪变成了惊惧。
“误会!都是误会!”
兵痞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手忙脚乱地将碎银塞回林河手中,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公子一看就是知书达理之人,怎能收您的税?快请!快请进!”
说罢,他亲自上前,为两人牵开一条道路,对着周围的同伴连使眼色。
林河仿佛没看懂对方的脸色变化,依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微微颔首致谢,这才策马缓缓入城。
一场潜在的麻烦,就此消弭于无形。
跟在身后的影手,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深沉的思索。
这位新主人,他的手段并非只有那柄名为“影手”的利刃。
他自身,便是一柄更可怕的、温文尔雅的刀,杀人于无形,诛心于谈笑。
入城之后,他们并未急于寻找客栈,而是在影手的引导下,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坊区。
这里多是本地殷实人家的宅院,青砖黛瓦,环境清幽。
最终,他们在一家挂着“售”字牌的独门小院前停下。
院子不大,却五脏俱全,正好适合他们作为临时的落脚点。
一番交涉,林河用一个无人能拒绝的价格,干脆利落地买下了这座院子。
当院门关上,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这里便成了他们在这座风起云涌的城市中,第一个稳固的据点。
“公子,接下来……”
影手问道。
“不急。”
林河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神态悠闲,“鱼儿上钩之前,需要合适的鱼饵。而抛出鱼饵之前,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钓台。”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影手:“城里最好的茶楼在哪里?”
半个时辰后,平阳城最负盛名的“闻香楼”内。
林河拣了个二楼临窗的雅座,点了一壶上好的“云雾春茶”,与影手相对而坐。
他悠然品茗,目光不时投向窗外繁华的街景,像极了一个初到大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游学士子。
影手垂首立于一旁,如同一道沉默的背景。
林河要等的“鱼”,很快便来了。
楼梯口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动静,正是昨日在悦来客栈被吓破了胆的那几个铁索帮混混。
他们簇拥着那个手臂上还吊着绷带的光头壮汉,一个个垂头丧气,显然是来借酒消愁的。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林河与影手,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转身就跑。
可林河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对影手轻声感叹道:“阿影,你说这世道,真是奇妙。”
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邻桌听得一清二楚。
那几个混混脚步一僵,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在离他们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下,竖起了耳朵。
“我从北地南下,一路行来,听闻了不少趣事。”
林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属于读书人的感慨,“据说,连朝廷的御史台,都在查一桩了不得的大案。”
“哦?”
影手沙哑地应了一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桩牵扯到军械走私的大案。”
林河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听说,源头就在这望州地界,与一个叫‘黑石坞’的码头有关。啧啧,真是胆大包天,连府军的制式军弩都敢往外卖,也不怕抄家灭族。”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光头壮汉几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黑石坞!
制式军弩!
这几个字,是帮派中最核心的机密!
这个小白脸,他怎么会知道?
几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他们惊骇欲绝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无边的恐惧。
难道……
难道他是御史台派来暗中查案的钦差?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们瞬间想通了一切!
难怪他身边跟着那么一个可怕的独臂高手!
难怪连城门的守军都对他恭恭敬敬!
他们惹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富家公子,而是一尊能决定他们所有人,乃至整个铁索帮生死存亡的阎王!
“走!快走!”
光头壮汉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痛,跌跌撞撞地就往楼下冲去。
必须!
必须立刻将这个天大的消息,报告给帮主!
看着那几道仓皇逃窜的背影,林河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茶,尚温。
鱼饵,已经抛下。
接下来,就看这满池的鱼,会如何惊慌失措地,游进他早已备好的瓮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