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悦来客栈喧闹的大堂，在“咔嚓”一声脆响之后，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蒸发。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每一个酒客惊骇、错愕、难以置信的表情，都清晰地定格在其中。
那光头壮汉的几个同伙，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雕，手中的酒碗还举在半空，眼神里却早已被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所淹没。
他们死死盯着自家老大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他浑身筛糠般颤抖，却连半声惨叫都挤不出来，一股寒气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魔鬼！
这个独臂的仆人，绝对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林河那温和的声音，就在这片死寂中不疾不徐地响起，像是一缕清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却让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几位，我这位仆人，下手不知轻重。你们看，是送他去医馆呢，还是……就让他这么站着？”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审判。
“噗通！”
离得最近的一个汉子，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手中的酒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他双腿一软，竟是直接跪了下来，对着林河的方向拼命磕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爷！爷饶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们该死！求爷高抬贵手，放我大哥一条生路吧！”
他这一跪，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其余几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地，一时间，磕头声与求饶声响成一片，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嚣张气焰。
“哦？”
林河的眉梢微微挑起，依旧是那副斯文有礼的模样，“这么说，是你们的不是了？”
“是是是！是我们的不是！”
那带头求饶的汉子忙不迭地回应，恨不得把头都磕进地里。
“既然如此……”
林河慢条斯理地踱步上前，目光扫过他们散落在桌上的钱袋，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我这位仆人出手，总归是耗费了力气。还有，你们惊扰了此地清净，摔碎了店家碗碟，更是让我这趟旅途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这些损失，又该如何计算呢？”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仿佛不是在敲诈勒索，而是在与人探讨一笔再公道不过的生意。
那几个汉子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赔！我们赔！”
几人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钱袋，又从怀里掏出所有值钱的物件，一股脑地堆在了桌上，叮当作响。
“爷，我们身上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您看够不够？”
林河看都未看那堆金银，只是将目光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柜台。
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弥勒佛般拨弄算盘的胖掌柜，此刻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双眯缝的小眼睛里精光四射，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边。
“掌柜的，”林河温声问道，“一个碗，多少钱？”
胖掌柜闻言，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连忙从柜台后走出，躬着身子道：“客官说笑了。区区一个破碗，怎敢要您赔偿？是小店招待不周，惊扰了客官，这些腌臜货色的酒钱，小店也一并免了！”
说罢，他狠狠瞪了那几个跪地的汉子一眼，语气陡然转冷：“还不快带着你们的废物老大滚出去！别在这里脏了贵客的眼！”
这番见风使舵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
林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才对影手道：“放了他吧。”
影手微微颔首，上前一步，在那光头壮汉的后颈处闪电般一拍。
“呃啊！”
壮汉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痛吼，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他那条被折断的手臂依旧耷拉着，但身上那股仿佛万蚁噬心的诡异痛苦，却总算是潮水般退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望向影手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尊活生生的神祇，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滚！”
影手沙哑地吐出一个字。
那几个汉子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架起自家老大，连桌上的兵器和钱财都顾不得拿，便屁滚尿流地冲出了客栈，转瞬间消失在暮色之中。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大堂内依旧寂静，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他们看向林河与影手的眼神里，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浓浓的敬畏与忌惮。
“小二，”林河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对那早已看傻了的店小二吩咐道，“把这些东西收了，一半给你家掌柜的压惊，另一半，就当是你的赏钱。”
他指了指桌上那堆钱物。
店小二浑身一激灵，看着那至少价值数十两银子的钱袋，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使得……”
“让你收，你就收。”
林河淡淡道，随即对胖掌柜微微颔首，“现在，可以带我们去上房了么？”
“当然，当然！”
胖掌柜连忙点头哈腰，亲自在前面引路，态度恭敬到了极点，“贵客这边请，天字一号房，小店最好的房间，早就为您备下了！”
踏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两人被引至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上房。
房间宽敞洁净，推开窗，便能看到镇外潺潺流淌的河水与远方连绵的青山，景致颇为不俗。
胖掌柜亲自为两人沏上热茶，却并未立刻退下，反而搓着手，一脸谄媚地笑道：“不知这位公子爷和这位好汉高姓大名？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啊？”
林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掌柜的，你这镇子，似乎并不太平。”
胖掌柜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公子爷慧眼如炬。您有所不知，我们三河镇，紧挨着平阳城，城里那个铁索帮，手伸得太长了。刚才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就是铁索帮里最不入流的外围混混，平日里也就敢欺负欺负我们这些本分生意人。”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影手，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也就是他们运气不好，踢到了铁板。若是让铁索帮的内堂高手知道了，怕是……有些麻烦。”
这既是解释，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哦？铁索帮很厉害么？”
林河呷了口茶，神色平淡。
“岂止是厉害！”
胖掌柜的脸色凝重了几分，“帮主‘混江龙’陈泰，一手铁索横江的功夫出神入化，是入了品阶的武道高手。帮中更有八大金刚，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最关键的是，他们与平阳城的府军都尉关系莫逆，黑白两道通吃，在这望州地界，没人敢轻易招惹。”
林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才是这个腐朽王朝最真实的生态。
官匪勾结，法度沦丧，强者为尊。
他放下茶杯，终于抬眼看向胖掌柜，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多谢掌柜的提醒。不过，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歇歇脚便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胖掌柜见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中暗自叫苦，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躬身告退：“那……小的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
待到房门被轻轻关上，房间内彻底安静下来。
影手如同一尊雕塑，静静地立在林河身后，沙哑地开口：“需要我去处理掉刚才那几只苍蝇么？”
“不必。”
林河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眸光深邃，“几只苍蝇而已，杀了反而会引来更多的苍蝇。我倒是对掌柜的提到的那个铁索帮，有了一点兴趣。”
影手沉默不语，等待着下文。
林河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温文尔雅的士子笑容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与漠然。
“一个盘踞在交通要道的地头蛇，与官府勾结，掌控漕运……你不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切入点么？”
他看着影手，下达了南下之后的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命令。
“今夜，你去平阳城走一趟。”
“我要知道，铁索帮的船，最远能到哪里。他们的货物里，都有些什么。还有，那位府军都尉，每个月能从他们手里，拿走多少孝敬。”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