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茶坊门口围了很多人。
人群中间的地上,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一个英俊的男人怀抱着她,一言不发。
女人的右手静静地绽放在水洼之上,掌心里,没有盖子的小水晶瓶仿如一只微型的钻石棺骸,失去了华盖和白色粉末妆点的水晶瓶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空洞。
未蒸发的水印在路面上反射出明亮的光。
一个陌生的老人从人群的外围经过,好奇心驱使他象征性地瞥了一眼。
谷升绕过人群,推门走进茶馆。
“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您喝茶么?”
店主笑脸相迎。
谷升点点头。
“给我找个靠窗干净点的双人座,我还有个朋友要来。”
“您看那里怎样?”
“好像有人的吧。”
“客人刚走,我这就帮您收拾干净。”
“那好吧。”
谷升眺望不远处的那张桌子:
一盘下满了的五子棋静静地铺展在空荡荡的椅子中间,棋盘旁边,龙井和茉莉花的芬香正随着热气缭绕在相对无言的茶盅顶端。
早晨的雨水渐渐被中午的太阳晒干。
阴沉和迷雾却始终飘散不去。
城市依旧以坦然的姿态忙碌着,人们时不时抬头张望,琢磨着这恐怕是一整个夏天中气候最离奇的一天。
大街上无端多出许多人。
有卖伞的、卖防水外套的,甚至还有卖雾行安全车头灯的,市中心的鸽子广场变成了魔术师手里的八宝箱,倏忽一下,就烟花四溅地蹦出一堆新鲜玩意儿,实在不可思议,又有些应接不暇。
树荫底下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午休的白领,一手拿着随便打发肚子的简餐,一手忙着翻阅报纸上的新闻、笔记本上的股价、又或者营销攻略书上的案例,即便互相认识碰巧坐在一起也只是点头笑一笑。
学校下了课,孩子们的嬉闹扰乱了午休的秩序,他们像迅速延长的巴掌线一般飞快地穿越广场,试图把所有等待面包的鸽子惊起,在不经意的恶作剧中寻找短暂的快乐。
谷升在去唐韵赴约的路上恰好经过这里,本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垫个底,可是,又感觉没胃口,于是便在广场的长椅上闭目养神,一直到孩子们的喧嚣渐近消失才站起来。
他希望见到她的时候,能让她感觉自己和离开时一样,依旧很精神。
谷升离开鸽子广场往约会地点走去,很快就看见了那条熟悉的小巷,曾经以为会一直住在那里,没想到还是被市政动迁的大潮波及到了,再后来就变成了唐韵茶坊。
那两扇玻璃门的后面曾经是他们的家,所以,他把地点约在这里,那是唯一能勾起彼此最多回忆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够坚信她一定会来的地方。
如今的巷口只剩下一块路牌,貌似被翻新过,蓝框白底的油漆上亮锃锃地写着“清流街”三个子,或许并不是为了纪念一条消失的弄堂,而是为了要追寻一条遗失的记忆廊。
谷升在路牌后面的墙角发现了老太太的面摊,这让他喜出望外,有些东西注定会失去,但也有许多东西注定会永久存在,就好像老太太的面摊,四十年如一日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游走,也依然会在中午停靠在清流街。
四十年前的她,只是一个怀抱着婴孩的乡下姑娘。谷升清楚地记得她有着一头面线般柔滑的长发,而十七岁的谷升也总是担心着煤球炉的火星会不小心点燃那美丽的发梢。而今,她已满头白发,如果打开那扎实的发髻,会不会再次变回昔日的模样?
谷升被自己的幻想深深打动,与此同时,饥饿也随之高涨起来。
“一碗阳春面。”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就剩最后一碗了。”
谷升脸上所有的纹路都跟着活跃起来,感觉无比幸福。
“你看上去很眼熟,是不是以前也住清流街?”
“是啊。”
“都是清流街的老客人呢,每天中午,老时间、老地方。”
“他们问我什么时候收摊,我说,只要你们喜欢吃,我就天天来,风雨无阻,直到做不动为止……”
老太太可掬的笑容和四十年前一样。
谷升隔着碗瓷的温度体会着眼前仅仅只有几片葱花点缀的这一碗清汤挂面所蕴含的那种令人追随的情怀,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远。
当下,此刻,生活在一起。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形态?
仿佛只有这瞬间的世界才能够将最宁馨最美好的保存。
瞬间过去,一切便又归零,找不到半片遗迹。
旧的记忆消失,新的记忆又会重新开始。
正如同即使这是谷升最后的一顿午餐,他也必须将它吃完,然后站起来,从容不迫地与当下告别,继续踏上前往终点的路。
“我说老谷啊,都这把年纪了,这又是何苦?”
律师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谷升。
谷升没怎么细看就放进口袋里了。
“谢谢。”
“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不让大嫂知道,合适么?”
谷升回头笑笑。
“这是一件礼物,只属于我和她两个人的礼物。”
谷升70大寿的前两天,医生最后找他谈了一次。
谷升有预感,脑袋里发现的那物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可能,会提前了断了他的人生。
医生的结论是恶性肿瘤,已经扩散了,最多还有30天。
对于退休大学教授谷升来讲,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打击,他老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从头疼再也无法忍受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在盘算最后的日子该怎么度过的问题了。
70大寿的事谷升直到踏出医院门槛才猛然想起。
难道脑瘤到了后期,记忆也会退化?明明是上个礼拜还热热闹闹讨论过的事,却在即将履行的两天前忘得一干二净。
谷升教了将近40年的大学物理,顽强的记忆力和严谨的逻辑思维一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没想到临老被这么一颗乌漆抹黑的瘤子给毁了,还真有点不甘心。
寿宴比想像中要热闹得多。
院里的老同事都来了,这难免让谷升尴尬,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是呈现礼物的最佳时机。等到子女齐集一堂为他唱歌点蜡烛时,那些老家伙也散得差不多,宴席上就只剩下家里的人和最后一拨比较密切的亲朋好友。
这时,谷升站了起来,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要送给自己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把那张签完字的离婚协议书摊在了残羹剩饭之间。
子女们惊愕至极,亲戚们也纷纷在一旁窃窃私语。
谷升把白纸黑字上的油渍擦擦干,慎重地送到发妻面前。
“45年,什么都够了,今天,我只想给自个儿一个自由,连同欠你的,也一起还了。”
场面陷入僵局,孩子们焦灼地围到母亲身边,谁也不敢开口贸然问一句。
大家都难堪地沉默着,就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谷升的表情相当豁然,他很有耐心地坐下来,慢慢等待。
妻子拿起协议书看了一遍,一句话也没说,当场就提笔签了字。
乱战就是在那一刻爆发的。
谷升自然是作好了充分的应战准备,可是,他没想到孩子们不予理解的讨伐会激烈到不惜丢人现眼的地步,他们当场否决了他,连稍微反思一下的余地也没给留下。谷升从未发现他的子女们原来是如此团结的一群孩子,这反倒让他有些高兴,日后这个再也没有男主人的家里一旦出什么大事,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勇敢地站出来保卫他们的母亲,以及这个基本上已经一贫如洗的家。所以,当儿子叱问谷升为什么要一意孤行没道理没征兆地抛弃母亲时,他并没有感到特别难受,到是女儿,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围绕在妻子身边满含愤怒地哭泣不小心刺疼了谷升的心。
女儿永远不会了解父亲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们总是站在母亲这边的,因此,愤怒与埋怨要远远超过那些心思粗糙的兄弟们,并且,会不可原谅地一直延续下去。也正因为如此,她们会更疼惜她们的母亲,并全心全意呵护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倘若这样,也就值了。
谷升戚戚然安慰自己。
即便能活到100岁,孩子们也迟早都要离开的。
被他们从内心里排斥、遗弃的感觉实在不好,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有30天的时间,所以,只能完成力所能及的事。
那些,他唯一想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
寿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孩子们簇拥着母亲逃离现场。
他们觉得她是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脑筋糊涂了才会签字,所以,得赶紧把她带回家去好好看着,以免引发更大的不幸,至于那个无可救药的父亲,就让他独自留在被蜡烛烧烂的蛋糕面前,好好反省反省吧。
眨眼之间,该走的都走了。
仿佛,那些悦耳的喧嚣、祝贺不过是春梦一场。
谷升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平静,就连他自己都感到理智过了头。
他没有责怪孩子们,一点都没有。
他并没有抛弃他的妻子,这点,妻子心里其实比他更清楚得多。
所以,他问心无愧。
这到底还是他们之间永远心照不宣的秘密。
到死也不会揭穿。
隔日一大早,谷升就离开了家。
他带走了自己仅剩的一部分财产和衣物,搬进早就预备好的,位于慈云老街内的一幢旧公房里。
那是一块马上就要拆迁的土地,没人会想到要住那儿,所以,价格出奇地便宜。
一个月之后,慈云街所有的老式住宅都将夷为平地,就像他即将消亡的生命。
不过,谷升却感到很安全很开心,趁自己体力还好的时候,将这个还算洁净的单身小居安置妥当,烧一壶开水,泡一杯浓茶,然后,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将纸笔摊开。
得把这一个月最想做的几件事罗列出来。
他很认真地在纸上写:
1、找到汤小然。
2、探望于忘尘。
3、找个干净可靠的女人睡觉。
写完后又戴上老花眼镜仔细阅读了一遍,觉得有些过于简单,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出具体执行的细节来。
这时,脑部尖锐的刺痛又跑来捣乱,谷升闭上眼躺回沙发上去。
心想,没关系,不过是第一天,这崭新的最后之旅的终点还与他相距甚远。
汤小然不是谷升的学生。
最初,她是跟着冯教授读研究生的,冯教授和谷升很熟,有一回谷升到老冯家做客,汤小然也刚好来他家补交一份报告,当时,老冯还狠揍了她一顿,问她恋爱和学习到底哪个更重要。
“我觉得都很重要。”
小姑娘脾气好,一个劲地跟老头子做鬼脸,惹得老冯啼笑皆非。
“很有潜力的学生,就是贪玩。”
“现在大学生哪个不爱玩?”
老冯的个性比较古板,谷升到是觉得无所谓。
这个叫汤小然的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像朵从里到外都一尘不染塑料花。
其实汤小然很鲜活很生动,谷升之所以把她形容成塑料花是因为她总给人那种永远不会衰老和枯萎的感觉,想必这也是老冯特别偏爱她的原因,对于他们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那是一种能让青春回光返照的气质,相当美妙。
不过没多久,汤小然就主动换了导师,成为谷升门下的“弟子”。据说是因为她太聪明老喜欢跟冯教授抬杠,总是在一些小问题上追根究底争论不休,于是,老冯就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应该跟老谷,他才是这方面的权威,没想到她真的说换就换。
“你瞧瞧,你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啧啧,还懂个什么尊师重道啊?”
谷升也只能笑嘻嘻地安慰他:“你就当扔掉一个烫手山芋好了。”
谷升是不太清楚冯老头心下有没有一点失落感,汤小然虽然个性倔强,也毕竟是个可遇而不可求能让老师有成就感的好学生,老谷的心花可是怒放了好一阵。
汤小然对谷升来说,其实并非只是一个单纯的,名叫汤小然的小女孩。
她的身上还重叠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他年轻时深爱过的,连同外貌神韵都很相似的女孩。
可惜的是,谷升只带了她两年就退休了,听说,汤小然毕业后为了能继续搞科研就留校当了教师,这到不符合她的个性,谷升以为她是很锋芒很尖锐的,没想到她对科学事业那么执著专一。退休前的谷升一直都是汤小然眼中最和蔼可亲,也最德高望重的学者和教授,退休后,每到逢年过节小然总会来探望他,直到近几年才突然杳无音讯。谷升算算小然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想必也正忙着女儿家的一些事吧。
汤小然从来都不知道在谷升心目中,她是一个有着特殊地位的特殊女孩,更不会想到他会突然跑来找她,跟她表白这件事。
谷升回学校那天,汤小然正巧和未婚夫有个约会,不过,当谷升说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见她一面时她立刻就答应了。汤小然觉得拒绝谷升的邀约,就好像拒绝和久未见面的父亲吃顿便饭那样没有孝心,更何况,他是一个很值得惦念的老人。
汤小然从未遇见过像谷升那样慈爱老师,于是,她毅然延迟了与未婚夫的约会,一下课就匆匆赶往学校的饭馆和谷升见面。
谷升叫了一份她最爱吃的糖醋小排骨,心想,当年,她怎么也会最爱吃这个呢?
“老谷!”
汤小然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贴身小洋装,兴高采烈地招着手小跑过来。
“不在家带孙子,居然有空来看我?”
“怎么还是这么没大没小?就没听你好好叫过一声谷教授。”
谷升心坎里暖洋洋,好像大冬天被她塞了一个热水袋到怀里。
“哎呀,老谷不是挺好的,退休了我再叫你谷教授显得多生分?”
她把小排骨含在嘴里,醋汁漏到边边上,狼吞虎咽的样子夸张又可爱。
谷升很满足地望着女孩的一举一动,仿佛,观看着许多许多年以前的另一副画面。
“今天怎么有空来学校?到底有什么事啊?”
“你说很重要很重要,怪吓人的,我可是把我未来老公的约会都推掉了,别跟冯老头说哦,他保证会光火,上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指着我未婚夫的鼻子骂‘你呀你呀就是你不让她按时交作业的是不是啊’你说他怎么那么记仇?师母连腰都快笑闪了,说他老年痴呆又犯了,哈哈哈……”
有多久没见她这么笑了?
谷升默默回忆着。
“好了,我吃完了,你可以说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
“就这样啊?”
汤小然明亮的眼珠子瞪得圆溜溜。
谷升不回答,突然苦涩地笑了一笑。
她觉察到这是个不太对劲的笑,于是,把眼帘放松了,目光也认真了起来。
“老谷,是不是发生什么倒楣事了?”
“我老觉得你没事是不会突然跑来找我的。”
“我和太太离婚了,就前两天。”
她蓦地一愣。
接着,微微思索一下,马上就眉开眼笑了。
“没想到你也会赶时髦,学人家闹离婚,不怕小辈批斗你啊?”
“呵呵,还没批完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开玩笑?”
“他们没赶我,我骗你呢,是我自己离家出走。”
“为什么?”
“为了自由,也为了却一些心事。”
“跑来见我也是其中之一?”
谷升坦率地点点头。
“那我还真走运,成为你第一个诉苦的对象。”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诉苦的。”
“哦?那你来找我作什么呢?”
她的表情真纯,就像当年,她没有想到他会跟她说我爱你一样。
“我来找你坦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
她的眼睛悠悠发着荧光。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这个老头子啊。”
“不不不,你又误会了。”
“我是说,自从那年我在老冯家见到你的那时起,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她再次愣住。
然后,眉尖不知所谓地揪成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疙瘩。
“你的意思是……”
她显然领悟到了这其中的真正含义。
谷升看着她依旧纯真的眼,内心感到宽慰。
他没有低估她,那里头毫无杂质,没有包含任何对一个70多岁的老人表白爱情的厚颜无耻的审判。
“老谷,你有没有发烧?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个才跟师母离婚的。”
“不是,当然不是。”
“我只是想,这件事你有权知道,我必须告诉你,就是这样,其他没什么,一点没什么。”
她忽然不说话了,他也低下头去,他们同时拿起桌上的纸杯。
“你现在跑来告诉我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为什么不要明白?我有权知道为什么不能把它弄明白,我是说,为什么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突然现在跑来对我说这个?”
她就是这样,就是喜欢刨根问底,不屈不挠的。
总是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病了,马上就要死了。”
纸杯啪嗒一下就滚到地上去了。
汤小然被什么人抽空了神采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
然后,泪水涨潮似地涌了上来。
谷升的脸变得前所未有地难以琢磨。
离开汤小然的那天夜里,谷升多吃了一颗止痛片。
他想去乐莱碰碰运气,傍晚的时候,还特地把老冯从澳洲开学术研讨会时给他带来的花衬衫拿出来烫。
老冯说,那是一件很有魔力的衬衫,曾经在澳洲的沙滩上唤醒过他迷失已久的性魅力,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地和一个外籍女人荒唐了整整一个晚上。
谷升没有老冯那么自信,他不过是想借它寻找一个能够在夜晚拥抱的女人。
哪怕什么都不能做,仅仅,只是抱着她入睡就很不错了。
乐莱是最近年轻人非常风靡的一个酒吧,谷升对于初涉这类场所怀有相当激动的心情,不过,进去的时候,他还是表现得很沉着,尽量不去看那些年轻小伙子怪异的目光,他不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出那种完全没有见过市面的迂腐,他希望别人把他想像成一个上了年纪却依旧还有着讨喜风度的老道家伙。很快,他就发现,身上这件魔力衬衫确实帮了不少忙,就连被滔天音浪震晕的步伐也变得硬朗轻飘了起来。
谷升喝完第三杯威士忌的时候,一个叫言绵的妓女走了进来。
她的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未消,显得有些丑。
但是,她必须出来找活干,否则,不出一个礼拜就要被饿死。
谷升没想到会遇到一个年轻少女般漂亮的女人。
而言绵也没料到那天晚上,会在一个快要死去的老人身上找到短暂的避风港。
他们只是刚好坐在吧台的同一侧,又刚好懒得扭动屁股罢了。
“老人家,借个火。”
言绵不客气地对谷升说。
谷升很仔细地翻了一遍口袋,回答:“没有。”
“你不抽烟么?”
这时候,她已经不晓得从哪里弄到火把香烟点着了。
“退休以后就戒了。”
“退休?退休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年纪大了,不工作了,国家养着你。”
“那敢情好,咱俩换换?”
谷升笑了,觉得这个女孩子真幽默,一见如故似的。
言绵也略微有点这样的感觉。
今天的心情实在太糟,她没有心思再和那些花花公子们纠缠。
“可以啊,你是干什么?”
“陪男人睡觉的。”
“哦,那恐怕不行,我没那个能力。”
“哈哈哈哈,你这老头真有趣,真的很有趣……”
她高声尖笑,放肆极了。
谷升有点体会到单身男人的乐趣了,至少,这短短的一天里已经有两个妙龄女郎当着他的面笑成这样了。
是我遇到她们变快乐了,还是她们遇到我变快乐了呢?
事实上这里头没什么区别,总而言之,是她们让谷升在不久于人世之前有幸体会到快乐最强烈的气息,而她们,似乎也被这老头儿不紧不慢的温柔波动所感染,看上去那么地享受。
“看来你是注定帮不了我了。”
“那可不一定,我正想花钱找个干净女人陪我睡觉呢。”
言绵嘴里半咽的酒扑哧一声喷出来。
“老同志,你也太直接了吧。”
“人生苦短,时间宝贵,为什么要拖拖拉拉来浪费。”
她怔了怔,紧接着眼珠子很溜地转了好几圈。
“好!说得好!”
言绵一巴掌打在桌子上。
“就当交个老朋友!我免费陪你睡!”
她忽然豪爽起来,对着谷升抡起酒杯一干而尽,俨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给的钱不是很多就对了,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我这把岁数的老人家怕是没办法让你满意。”
“什么话,我很敬业的哦,只有客人满足我的,没有我满足不了的客人!”
说话颠三倒四,她是真的醉了。
“你…身体好么?我可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老人家问得真婉转,喏,今天才检查过,我每三个月查一次,保证安全。”
灯光太昏暗,又没带老花眼镜,谷升看不太清楚化验报告上的字,不过,没关系,反正也只是陪睡,真正的陪睡,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跟我走吧,你已经喝醉了。”
“啊!要带我出场啊,好啊好啊,我们走我们走……”
她软面条似地从高高的吧台座椅上一路滚到舞动的人群脚下,谷升不得不卯足了劲搀扶,一阵欲裂的疼痛冲上脑门,他坚持抵挡着,幸好很快就过去了。
那晚,谷升把言绵带到了慈云街的小屋里,像服侍晚归的女儿般服侍她上床,然后才梳洗吃药。
言绵一觉睡到天亮。
流浪到这座城市以来,她还是头一回在客人家过夜。
而且,过得那么沉醉、酣甜。
伸过一个长长的懒腰,发现昨天的老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去哪儿了?
她忍不住担忧地想。
谷升一直走到高架拐弯处才看见早餐车。
他想给那孩子买副烧饼油条。
言绵和谷升的小女儿差不多岁数,既然女儿爱吃,她应该也会喜欢的吧。
“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一圈,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谷升一进门就被言绵披头盖脑的嗓音吓到。
“吃烧饼油条,还热着呢,吃完再走。”
她马上就把担忧丢到脑后去了,蹦蹦跳跳地围到餐桌边上。
“这里马上就要拆了所以没什么人住。”
“哦。”
女孩大口咀嚼食物,发出无所顾忌的声响。
谷升把自己那份也推到她面前,心想,昨晚恐怕连晚饭都没吃。
“别担心,我吃完就走,不会要你一分钱。”
言绵看见谷升把皮包拿出来,以为他要掏钱。
“钱我最后一天跟你结,好不好?”
“说什么呀,什么钱?”
“你陪我睡觉的钱啊。”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们什么都没做,你给我什么钱?”
谷升意识到昨天是自己没把话讲清楚,怪不得她。
“你叫什么名字?”
“言绵,说话没完没了的意思。”
谷升笑笑。
“我姓谷,稻谷的谷,你叫我老谷就行了,或谷老头也可以。”
“真是个可爱的老人家,呵呵。”
“你也很可爱,所以,我打算包你一个月,你不用天天来陪我,我不想耽误你做其他生意,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这样吧,你周末来我这里过,倘若平时没地方睡了,也可以来我这里,反正我晚上都在家,钱照算,到第四个周末也就是最后一次再一起给你,你看行么?”
言绵呆住了,她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些话,于是,傻乎乎地伸手去摸谷升的额头,发现他体温正常时反而一脸迷惑。
“怎么每个人都以为我在发烧?”
谷升摇摇头。
“放心,我一切正常,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到底行不行给句话,我这就要赶着出门……”
突然间,女孩冲过来。
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你算是答应咯!”
她用力点头压抑着想哭的冲动。
“不要哭,好好的,哭什么?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谷升本来想说个笑话安慰她,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特别可笑的。
一个又老又土的物理教授,实在不擅长这个。
于是,她还是哭了。
要找到失落已久的故人绝非一桩易事。
寻找于忘尘花去了谷升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
最后,终于找到了于忘尘的妻子,那个在国外伴随他多年终究成为了他老婆的女人。
于忘尘是在两年前的秋天去世的,听说是很复杂的疾病,始终找不出确切的病源。
也许是因为失去伴侣的缘故,于忘尘的妻子已经老态龙钟,谷升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死后,妻子会不会也像她那样急剧老去。
她和妻子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于忘尘到底为什么会选择她呢?
谷升望着他发妻养尊处优之下依旧皱纹密布的脸暗自思索。
“或者,你可以到他的墓地去看看。”
老妇神情淡然地对谷升说。
“要不一起去吧?”
“我腿脚不好,走不动的。”
她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眷恋,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
这出乎谷升的意料之外,他一直以为她很爱于忘尘,否则也不会没名没份地跟了他那么多年。
也许,曾经很爱很爱,只是,现在人死了,感情也就麻木了。
谷升不想勉强她,决定独自去于忘尘的墓前看一看,这和他预想的到吻合――
他们是该单独见面的,如果有旁人在,那些话就没法说出来了,而谷升,也就没法了却临死前最后的一桩心事了。
显然,于忘尘没有让家人在他的墓前花费太多的金钱和心血。
时至今日,他已是闻名世界的科学家,理应有权这么做。
但是,没有。
他的墓很简洁很朴素,就好像刻意要蜕换一个魂――将生命中大部分的荣耀丢掉,恢复到青年时代的麻布粗衣,静静等候着老朋友的到来。
谷升细看墓碑上的遗照。
他还是老样子,眉宇间的英朗与霸气一点不减当年。
如果现在他还活着,谷升真想和他一起回到当年的大学校园里,回顾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重温热爱的点点滴滴。
“你知道我来要告诉你什么,是不是?”
“你一直在等我,其实大可不必,我很快就要过去陪你了,很快。”
谷升并不觉得那是自言自语,他能感觉到于忘尘的灵魂正漂浮在离他很近很近的位置上,不是面对面,而是在他身边侧耳聆听。
“谁说三个人的爱情注定就是悲剧?”
“是你还是她,我记不得了。”
“现在?”
“说实话,现在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她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来琢磨你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们还是伤害了她,不光是你,还有我,我们都不太懂得如何把握友情和爱情的尺度,所以受伤的永远是她,一直都是。”
“我不怪你,她也没有,我很明白那不是一种背叛。”
“她也很明白,所以,一直都忘不了。”
“我想,她还是爱你,始终都没有放弃过。不管你曾经对她做过些什么,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即使她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和我在一起。”
“这实在很有趣,都到了这个岁数了,死的死,老的老,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冥顽不灵,她依然是她,我依然是我,而你,也依旧是原来的你。“
“你说,我们到底在执拗什么?”
“我还是把礼物给她了,其实那张纸对我们三个来说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但我想,终究还是要还她一个完整,这是我死之前必须还给她的东西,也是她这一辈子最坚持的东西。事实上你我也一样,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都必须完整地去面对,也许,这便是我们三个能重新回归到一起唯独可行的方式。”
“有了那份礼物,她就会来找你了,因为她觉得终于有资格有权利来重新找寻你的足迹,尤其是当我死了以后,可是……”
谷升忽然感觉到痛楚,不是来自脑部的,而是来自内心预演的那副画面。
“我不想看到她站在这里为你哭泣的样子。”
“我知道你也不想,所以,才走得那么无声无息。”
“没有我,也没有你,她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同样所剩无几的孤独光阴呢?”
“你们应该在一起的。”
“不,是我们三个,我们三个应该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遗憾?”
“没有,当然没有。”
他自问自答,又或者,他问,他答。
“别人不懂,你总该懂,这点,我从不怀疑。”
谷升颤颤微微地蹲下来,用毫无力气的指尖抚去于忘尘脸上的尘灰。
“老朋友,悠着点,别着急,等等我吧,咱们还有许多话没说呢……”
谷升强忍住眼泪。
在即将团聚的时刻怎可以流泪?
原来,死并不可怕。
那不过是一种回归,一种团聚。
尤其在你特别想念一个人的时候。
言绵是追随一个男人来到这座城市的。
她不止一次告诉谷升,那男人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子,是能够把她从苦难人生中解救出来的唯一的人。
谷升很欣赏言绵的执著,但不认为这很实际。
她每个周末都像家居猫一样窝在谷升的小屋里,很努力地想要唤醒他的身体,却始终没什么显著的成绩,言绵并不泄气,她将其视作一项极其神圣的使命来做,有股不到最后决不放弃的蛮劲,谷升因此而觉得她愈发可爱起来。
事实上,那是一个很纯真的女孩。
谷升这么想着,他并不像言绵那么在乎能否能在临死前再真正做回一次男人。
他是真的喜欢和她在一起,他们互拥着入睡的感觉就好像是躺在一轮暖月之上,从白头发到涂满甲油的小脚趾都温暖之极。
两个孤独的人用彼此的身体作为心灵的依靠,这是很神圣很美好的一件事。
言绵的脑海里也常常浮现起这样的话来。
她对谷升无话不谈,他是她的朋友、亲人、长辈,除了那个需要她陪睡的角色之外,他什么都是。
“你还年轻,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寄予过多的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说到那个男人,谷升总不忘告诫她。
“因为,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不要被自己的幻想折煞了,不值得。”
言绵还是不理解谷升的意思。
他的话总是令她感到迷惘。
这是言绵唯一不喜欢他的地方。
这个老教授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为什么不能把话说得再简单明白一点呢?
汤小然在月末即将到来那几天,一直打电话给谷升,却总是找不到他。
不为别的,只是想再和他说说话,或者应该是想再听他诉说些什么,她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够替他做的事。
谷升的儿女们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的母亲,事实上,谷升的妻子离婚后的生活过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安心更正常。她只是不爱理人,仿佛时刻陷入沉思中,这使得她的眼睛日复一日地散发出咄咄逼人的闪亮光泽。
孩子们很担心,母亲的眼睛从未变成这样过,显然极不正常。
汤小然的电话没有一通能转到师母手里,她以为能够从师母口中得到一点谷升的消息,哪怕一个临时的电话号码,她并不知道师母也一无所知地被困家中。
结果,一个偶然中的偶然,让他们意外重逢。
那是距离谷升去世的前两天,也就是言绵陪伴谷升最后一个周末即将到来的那天。
场景很普通,仅仅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谷升没有发现汤小然,但是汤小然却一眼看到了他,于是,她跟踪他来到了慈云街。
汤小然从谷升匆忙的背影中觉察到他并不想见到自己,至少,她并不是他最后最想见的那个人,可是,她依然迟迟不愿离开,最后,忍不住把巷口那只投币电话亭的号码给记了下来。
或者,还有机会。
她这么想着。
果然,傍晚时分,谷升出来倒垃圾,电话亭里的电话骤然疯响。
谷升迟疑了很长时间,为了等待那声音在没有人触动的情况下停止,可是,它一直反复刺耳地鸣叫着,如同一个急于想对他说话的人的呼唤。
于是,谷升走了进去,不太自信地把话筒拎起来。
“谢天谢地,你终于接了。”
“汤小然?”
谷升警觉地环顾四周,他明显感觉到她就躲在某个很近的角落里偷看自己。
“你怎么?……”
“我跟踪了你,别太惊讶。”
谷升默默微笑。
“还好么?”
“很好。”
“身体呢?”
“耗着,应该快了吧。”
“别胡说。”
鼻子一阵酸涩,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
“这一天迟早要来,又何必忌讳?”
“怕不怕?”
“有点。”
“不过不去想,也没什么好想的,生老病死可不是我这个老学究能参透的。”
“还是去医院比较好,我是说真的。”
“如果真打算去那里,就不会跑来跟你说那些疯话了。”
汤小然扑哧一声笑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能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她很真挚地说。
“我也是。”
谷升很感动,他知道她在向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隔着夜隔着街隔着亭隔着电话线,他们在履行一场心照不宣的死别。
谷升一边说话一边抬头仰望,亭子外面竟然是星光璀璨的一片天。
分明是一个看不见星空的城市,然而当下,这满目的光辉,让谷升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孱弱和渺小,但却还是能够从这样的孱弱和渺小中得到很深很暖的安慰。
死亡背后是否真的就是一无所有的虚空?又或许,会成为满目星光中的一束,虽然依旧很孱弱很渺小,却是被更广袤无边的宇宙所包围,又怎会孤单?
“为什么会爱上我这样的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女性魅力,我未婚夫经常说我缺乏女性温柔。”
“没自信?”
“那到没有。”
“瞧,我就喜欢你这点。”
“哦?……”
她还是一知半解。
“其实,你跟我太太年轻的时候很像,非常像。”
“这肯定不是你爱上我的理由,要不然干嘛还跟她离婚,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呢?”
“真是这样的话,你又何必要用这种方式离开她?不觉得很残忍么?”
“因为我爱她。”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反正这一切对你今后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是个可恶的老家伙。”
“存心要让我一辈子记着你,你是个很恶毒的老人家……”
她说不下去了。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电话那头隐约传来。
那是汤小然唯一的一次撒娇;唯一的一次展现出一个被爱的女人最纯真的内心世界;也是唯一的一次感觉到与老人的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遥远,一如那些不知不觉发生过和永远也不会再发生的美丽。
“好了,现在我要朗诵一首诗送给你。”
“你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我怎么不知道?”
小然不理她,自顾自唱起来: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身体会好的,爱情会来的……”
谷升再次放声欢笑,正当他们共同回味着这场告别的同时,强烈的剧痛袭击了他的大脑。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时间还早。
或许还可以沿着茶坊附近的街道再逛一逛。
谷升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夏日的阳光在晌午即将到来之际变得愈发热火,知了成群结对地欢唱。快要中午了,意味着一半的光阴就要过去了,谷升一步一步缓慢而扎实地踏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内心充满眷恋。
远远地,看见蔷薇园。
他和妻子还有孩子们曾经在那里吃过一顿丰盛又快乐的圣诞大餐,孙子那天第一次开口叫爷爷,妻子笑得比他还高兴……时间是多么善良的媒介,总有一天,它会站到你面前对你诉说那些你活着时永不可能理解的幸福,你所要做的仅仅只是耐心地等待,并无所顾忌地享受光阴流逝的美丽。
谷升内心一阵悸动,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她,还有,他的儿女们,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告诉他,他这一生所拥有最完整的是什么。
尽管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尽管任何药物都已经不能再麻痹疼痛的神经,但是,他依旧无怨无悔。
孩子们听到电话留言是在前一天的晚上。
“渝,我想见你,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上午10点半我在桓山路的唐韵茶坊等你,我想你还记得,我会等你到中午,如果你能来的话。”
他们面面相觑,对电话机上闪烁的DELETE红点虎视眈眈。
最后,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决定――
在母亲还没有发现之前让这条留言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这是公平的抉择,父亲如此轻易地抛弃了母亲,这是身为儿女的一种耻辱,对于他的离家出走他们毫不同情也不想过问。
时代不同了,谁说大学教授就不能有外遇呢?
父亲已经没了,因此,他们要守着母亲,永远守着她,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妻子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即便是死亡已经来临的微妙时刻,她也仍旧没能出现。
或者,她没有听到留言。
他这样安慰自己。
假如听到了,她会来么?
这是他最后的疑问,但是,没有继续深想下去,他不想带着这样的疑问上路。
至始至终,他所追求的,都是一切归零的那种平静。
人生最优美最满足的静态。
就这样,谷升独自离开了唐韵,他想,他已经和今生今世最珍爱的东西说永别了。
在那个他们曾经将彼此的人生维系了45年的老位子上。
中午12:56分。
谷升意外地回到了这天清晨,一切还尚未开始的时候――
日曦微露。
言绵纤长乌黑的睫毛在窗帘的微风中颤动。
大脑逐渐清醒,昨日却忽而在脑海里变得恍惚……
她并未意识到那是她和谷升的最后一晚,于是,兴致勃勃地买来白酒和回锅肉庆祝,说那个真命天子终于答应要带她远走高飞。
老人的表情仍旧深奥、复杂,言绵不想读懂它,只想着要享受它。
谷升在言绵天真无邪的笑容里看到些许不祥的预感。
谷升问,今晚还要试什么?
言绵回答,哪怕是最后一天也要作最后的努力。
谷升在少女纯洁温和曼妙的怀抱里安然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
如同死亡最后的洗礼,没有任何,只有自己,囊括肉身和灵魂的活生生的自己。
当太阳慢慢爬出云端时,言绵悄然起身。
她吻了吻熟睡中的老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小屋。
拆屋的铲车开进了慈云街,哗啦啦掀倒一片围墙。
言绵在废墟中疾步奔跑,很快,便消失在小巷之外,大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