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奈公寓小花园的对面有一家名叫米洛的网络咖啡馆,和圣心贵族小学肩并肩紧挨在一起。咖啡馆有个后门直通学校的操场,孩子们经常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溜进网咖打游戏。
沙绿正在咖啡馆里等杰罗。
这孩子长得秀气,瞳仁的颜色尤其特别,很像一种名叫卡诺司的黑巧克力。
沙绿不仅长得漂亮,校服也很整洁。
这时候,杰罗从后门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解开校服前襟的纽扣,从怀里抱出一只有着虎花斑纹、瘦骨如柴的小猫。
“这附近没有宠物店。”
杰罗气喘吁吁地对他说。
“我跑了两条马路才找到。”
“太好了,你终于有吃的了。”
沙绿从杰罗手里接过猫粮给它看。
“顺便买了两只碗,一只装吃的,一只装水,怎么样?还不错吧。”
杰罗得意地挥挥手里的猫食碗,蓝瓷白底带花纹,很可爱。
沙绿的眼睛快活地眯成一条缝。
还剩下最后五分钟,操场上的孩子们陆续往教室的方向跑。
“好像又要下雨了。”
杰罗一边抬头看天一边对沙绿说。
“这该死的鬼天气。”
“你说,该把它藏在哪儿呢?”
“乒乓室的杂物篮怎么样?”
“不行,会被发现的,还是放在更衣室的鞋柜里好了。”
“可怜的小东西,但愿它不会被球鞋熏死。”
他们俩不约而同去看流浪猫的眼,果然一片迷惘,忍不住相视而笑。
圣心小学隔壁的玩偶小剧场竖起一块广告牌――
音乐木偶剧《离天堂最近的一天》演出:玩偶剧团时间:今晚八点
已经超过五分钟,沙绿和杰罗还坐在麦当劳里面喝奶昔。
沙绿拼命使劲,把麦管的吮吸声弄得很响,杰罗也毫不含糊,把腮帮子的肌肉夹得死紧,此起彼伏的呼哧声引来不少讨厌的目光,两人亲密地相视而笑,举起见底的纸杯开心地碰撞。
“再来点别的?”
“听说麦当劳要发明新饮料,名字叫梦塔纳,特别的提神,考试不用复习就能过。”
杰罗一本正经地胡扯道。
“为什么叫梦塔纳,不叫桑塔纳。”
沙绿浑圆结实的后脑勺立刻挨了一巴掌。
“人家大众汽车已经用了。”
“糟糕,过点了,演出开始了!”
杰罗立刻抓起书包往外跑,沙绿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两人小猫鱼似地穿过马路,在红绿灯调换的最后一秒安全抵达玩偶小剧场检票处。
场内果然鸦雀无声,背景音乐已经响起,两人猫腰穿越黑漆漆的人头寻找自己的座位,半道上不小心掉了一包鲜虾条,沙绿要回去捡,杰罗不让,硬是把他按在椅子上。
“干嘛不让我去?我就想吃虾条来着。”
“少吃一包不会死,幕间休息的时候再出去买。”
“哦。”
沙绿点点头,把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上。
漂亮的少女木偶在唱歌,少顷,高亢的男声嵌入,俊美的少年木偶从舞台左侧的幕布下钻出来,追光灯即刻转到他身上,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
沙绿凝聚神思,不想,在这个时候,杰罗突然把脑袋凑了过来。
“忘了刚才我跟你说的话。”
“什么话?”
杰罗呆看沙绿一眼,无语。
“我就知道你在鬼扯。”
杰罗没反应。
“是鬼扯蛋呢吧?”
沙绿回头看他。
这时候,杰罗已经被舞台上的剧情吸引,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沙绿坐在麦当劳的玻璃窗前吃汉堡。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后面,被一个高大时髦的男人挡住的另一个小男孩的脸。
确实被挡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还是呆呆地望着男人的背,仿佛他的身体也变成了玻璃,而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的脸就会全透明地从他的背上显现出来。
生菜沾污了沙绿的嘴角,他飞快地用舌头舔掉,继续大口咬下去。
这时,杰罗的脑袋从米黄色笔挺的西服边沿,准确地说,是他父亲端正的背部旁边探了出来,嘴角悬挂着一片融化中的果酱。
他亦打算把玻璃那头的小男孩看清楚。
两个人好奇地琢磨片刻,感觉有点傻,于是,继续回头各吃各的。
两个小时前,沙绿才和母亲一起走进这家麦当劳。
他已经十天没和她说话了,她只能出此下策。
其实沙绿一点也不在乎能不能多吃一顿麦当劳,他只想要回他的老鼠,母亲不该一声不吭就把彭彭给扔了,他无法忍受连保护自己宠物的权利也没有。
沙绿的母亲从骨子里痛恨麦当劳,那些汉堡一年四季都威胁着她的钱包。
沙绿的父亲不久前刚失业,母亲的工作也摇摇欲坠,可是,这又不关他的事。
彭彭是(二)班的小桔送给沙绿的生日礼物。
沙绿很喜欢小桔,觉得她的头发很黑,他喜欢黑头发的女生,可是,母亲把彭彭扔掉了,小桔因此而和他绝交。
沙绿的心情坏透了,他决心要狠狠敲她一笔。
“烦死了,你到底要吃几个?”
母亲气急败坏地站在柜台前嚷嚷,忙碌的服务生都停下来看她。
“我要吃那个!”
“那个多八块钱的呀!”
“我就要吃那个。”
“哎小姐,我说能不能不要玩具只要套餐?”
“对不起不行的,这是一套的,玩具等于是送的。”
“你骗谁呀,明明加了钱的还说是送的,你以为我傻呀!”
队伍里传来唏嘘声,有人埋怨怎么那么慢。
母亲觉得丢脸,只得掏钱付账,嘴里依旧不饶人地嘀咕着。
这家麦当劳的隔壁紧挨着哈根达斯冰店,沙绿和母亲在隔开店面的厚玻璃前面坐下,她什么也没叫,直接从包里掏出压瘪的馒头啃,时不时地从沙绿手里抢可乐来喝。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给我脸色看!老鼠是我丢的,你每次做功课都让它在桌上跑来跑去,我就不信你还有心思,我是为你好,你不要不识相,也不想想是谁一天到晚带你来吃麦当劳?良心都被狗吃了。”
沙绿用力咀嚼嘴里的食物,就是不开口。
母亲愣了愣,残锐的指甲立即戳上他的太阳穴。
“要死不活的,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啊?!”
沙绿瞥了母亲一眼,她烦躁的眼神令人厌恶。
“我对你的好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和你爸赚这点钱供你念书容易么?什么叫孝顺?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就是最大的孝顺!我们为了你再苦再累也无所谓,只要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了,我和你爸将来才有好日子过,所以你最好给我争气,把你的功课学学好,再让我发现你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打断你的腿!”
沙绿只觉得耳朵嗡嗡叫,其他的,什么也没听见。
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哈根达斯里面,试图以同样的方式穿越母亲贫瘠的背来将他看清楚的杰罗身上。
其实,阻隔两家店的玻璃也并不是完全封闭,有个不易察觉的公共走道就在旁边,但是,走道两边的氛围截然不同。
沙绿看见一对衣着华贵的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走进了冷清高雅的哈根达斯,男孩身穿一套非常考究的小西装,他们刚好坐在玻璃窗后面。
杰罗同样百无聊赖,尽管他手里的食物是沙绿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味。
沙绿一边吃汉堡一边继续流口水。
杰罗不停地想要放松他的小领带,可是,每次都会被他母亲阻止。
这时,沙绿歪头越过两个大人的阻碍偷偷打量他,杰罗也把头慢慢地歪过来一点点。
就这样,他们看见了彼此,并觉得,场面似曾相识。
两个人继续默默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对于在各自父母啰嗦的当口,把不认识的对方视作同伴得以安静地享用自己的食物,他们是相当有默契的。
这种默契很快就形成一股奇异的磁场,吸引了他们彼此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沙绿觉得对面的男孩很熟悉。
而那个富家小少爷也明显地抱以相同的回应。
杰罗一大早就被父母叫醒。
今天是星期六,他迷迷糊糊穿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想,为什么每次都要他来配合他们,连个懒觉也不让人好好睡。
“我想睡觉。”
“最近读书很辛苦么宝贝儿?”
母亲的手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儿童领带上忙不迭。
杰罗哈欠连天,懒得回答。
“是不是学校管太严了?要不,爸再给你换一个?”
父亲对着镜子梳头,他最近烫了个新发型,照镜子的时间明显比以往长了很多。
“不用,我对现在的学校挺满意。”
“别太在乎你们班主任那一套,我看你每天玩的时间比看书多还不是年年拿第一?谁叫你是我儿子呢”
父亲的口气越来越得意。
“我有差么?”
母亲立刻跳起来。
“你当然不差,不过人家都说杰罗比较像我。”
“拜托,他跟我像好不好,是我把他生出来的……”
又来了,这种在旁人看来似乎很“甜蜜”的争论永远不会停止。
杰罗的耳朵里好像飞进两只无头苍蝇,不得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午后的约会和杰罗一点关系也没有。
来者是南美上市公司的老板,从父母沿途的对话中大约可以了解父亲忙活了大半年的项目就等着今天下午一锤定音。
“杰罗,等下你要乖乖的,不要苦着一张瞌睡脸,老外对家庭是很重视的,人家就是想看看你爸爸的家人。”
“杰罗,别说爸爸没教你哦,一个男人想要做大事业,首先就得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你就是我们家美满幸福的标志,等下要帮爸爸好好表现哦!”
面前巨大的冰琪淋让杰罗感到无从下手,于是,扭头向父母求救。
母亲在补妆,很精细地;父亲在看资料,很严肃;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状况。
冰琪淋自顾自地开始融化了。
杰罗还是把勺子插进去挖了一口,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只不过这杯冰琪淋实在太大了,搞不好会拉肚子。
一杯巨无霸冰琪淋算不上是贿赂。
杰罗一边吃一边独个儿思索起来。
这种时候,他显得很大人,眉宇间忧郁重重,令他的父母极为费解,不晓得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杰罗突然想到了出生豪门的幸与不幸,想儿时热衷于操持事业的父母从保姆手里把他抱过来的次数到底有多少?
“杰罗!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事别皱眉头,会长皱纹的,你这个小孩还真有点奇怪。”
母亲忽然叫道。
杰罗吓了一跳,一坨冰淇淋掉到桌上。
母亲继续补妆,父亲还在看资料。
杰罗一边把目光游开一边扯颈口的领带结,太紧了,紧得他都透不过气来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玻璃对面那个歪过脑袋好奇地对着他舔生菜叶子的沙绿。
杰罗呆了几秒钟,明显意识到嘴角的果酱在下滑,他学他的样子,迅速舔掉它,沙绿不动声色地对他眨巴了一下右眼,他知会地用左眼回敬了他。
然后,他们继续回到各自的食物上,但是,心情显然不一样了。
老外如期到来,父亲很自然地与他的妻子亲吻,杰罗放下冰淇淋,有礼貌地站起来。
“hi,IamDavid,nicetomeetyou.”
“hi,David,IamAlice,nicetomeetyou,too.”
很可爱的金发小女孩,她身上的香水味让杰罗忍不住想打喷嚏。
老外惊叹,夸张地赞美起杰罗纯正的美式英语。
父亲得意的表情再次浮现。
可是,杰罗困极了,恨不得一头倒在桌上,瞌睡虫实在太厉害,再来一杯巨无霸也不顶用。
“妈妈,我想回家。”
杰罗忍不住小声凑近母亲的耳朵。
母亲没听见,或者根本就听不见,她继续和外国女人高谈阔论着,神情比补妆的时候更精细更专注。
“Onemore?”
蓝眼睛女孩指着和杰罗一模一样的冰琪淋问道。
“No,thanks.”
杰罗摇头微笑,女孩耸耸肩,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
过去了大约二十来天,沙绿和杰罗居然真的又在同一所学校不期而遇。
事实上,他们早已在这所奢侈到不能再奢侈的贵族住宿学校同窗了三年多。
沙绿是在二年级下半学期才转过来的,当时,他的父母还没有失业,虽然日子过的很拮据,但学费什么的还勉强应付得过来。杰罗在(二)班,他从一年级起就在这里了,除了每周三下午的集体活动课,他们基本没有机会再次认出彼此来,说来也巧,沙绿失去了彭彭,却因彭彭而和杰罗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这件事当然还是跟小桔有关。
沙绿觉得还是得跟小桔好好道个歉,说不定这事还没完。
于是,活动课的时候他故意和(二班)的男生混在一起,寻找着接近小桔的机会。没过多久就自由活动了,沙绿立即绕过解散的人群跟上了小桔身边的那几个小跟屁虫。
“小桔!”
沙绿在沙坑附近找到了她,她正和几个女生在堆沙子。
小桔看了沙绿一眼,爱理不理的。
“我……”
“你什么你?把小桔的生日礼物都弄丢了,还有脸过来搭讪。”
沙绿最讨厌那个鼻孔朝天的小胖子,她有什么资格教训他,真奇怪,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跟你道歉还不行么?”
小桔不说话,依旧和身边的女孩嘻嘻哈哈。
沙绿委屈极了,母亲的一意孤行让他在小桔面前一点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彭彭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小桔第一次主动送礼物给他,那是他省吃俭用留下零用钱来讨好她那么久唯一的一次回应。
沙绿很伤心,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小桔,小桔,小……”
“我说你烦不烦?人家不想理你,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啊,你在这里呀,害我找你老半天。”
沙绿正苦恼着,忽觉背后扑上来一个人,撩起手臂就勾上了他的脖子。
“杰罗?你认识他?”
“是啊,我哥们儿,是我叫他来道歉的。”
杰罗面不改色心不跳,小桔的脸色却变了,她非常紧张地从沙坑里站起来,双颊比熟透了的番茄还要红,杰罗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沙绿眼看着状况变复杂,心里有点慌。
杰罗趁机捏捏他的肩膀。
“算了,我看她也不打算原谅你,走吧。”
沙绿看着杰罗还不是很熟悉的眼睛,心里莫名地格噔了一下。
小桔的脸顿时更加绯红,杰罗假装没看见。
“走走走,我请你吃哈根达斯去!”
“哎,杰罗!杰罗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嘛……”
小桔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沙坑,跟在他们后头直跺脚。
“别回头,我叫你别回头!”
杰罗硬是把他的脑袋扳正。
沙绿觉得心里有点爽快。
好像不止一点点,而是爽快得很。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哈根达斯?”
“那天你坐在麦当劳里的时候都写在脸上了,笨蛋!”
“哦,那么明显哦。”
沙绿很难为情。
杰罗大方地对他笑。
学校附近一连开了两家哈根达斯,一家在操场边门米洛网咖的斜角,另一家在正门玩偶小剧场的对面,且命中注定还要和麦当劳做贴面邻居,就好像沙绿和杰罗之间奇妙的缘分。
沙绿说什么也想不到那家哈根达斯会成为他和杰罗晚上一边做功课一边消磨时间的地方。这个学校对他来说就已经够奢侈的了,一顿午饭最便宜也要八块钱,平均35元一客的冰淇淋简直就跟抢劫没什么两样。
“天天这么吃没关系么?”
“肚子吃不消啦?那就一天吃一客好了。”
杰罗毫不在意地用铅笔盒压住厚厚的语文书。
“我的肚子好得很,一天吃四客都没关系。”
杰罗眨眨眼。
“哦,那就一天吃四客。”
“也不能老请我吃,多浪费钱,还是趁早戒掉的好。”
“我花我的,管你什么事?”
“你爸妈就从来不管你每个月花多少钱?”
杰罗摇摇头。
沙绿毫不掩饰内心的羡慕,近乎崇拜地对着杰罗傻笑。
事实上杰罗并不是个大方的孩子,他很内向,喜欢独来独往,但没有富家小少爷娇生惯养的那些个臭脾气,对女孩吝啬,只有外貌中等个性可爱的女生才不至于让他太讨厌,而难以摆脱那些有事没事就爱围着他转的千金小姐是杰罗最大的苦恼,不过,自从和沙绿在一起之后,情况就改善了许多。
她们一向不喜欢沙绿,这和他有没有和杰罗在一起毫无关系。
女孩们想不通杰罗为什么唯独对沙绿大方得出格,就好象他是自己的双胞胎弟弟。
沙绿觉得那可太抬举他了,杰罗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的脑袋瓜子,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蹦出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想法,这点沙绿根本及不上,杰罗爱叫他少根筋,而他认为自己绝对不止少一根筋。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彼此很合拍,至于到底合拍在哪里,似乎也不太清楚。
当沙绿对杰罗坦白小桔和彭彭的事时,杰罗当即就把他拖到花鸟市场要另买一只老鼠送给他,沙绿被他吓到,觉得他有时候真的有些过于认真。
“再弄一只回去,我妈就真的要打断我的腿了,这种事情她从来不开玩笑的。”
杰罗不解,眼前出现一个人面兽身的妇人形象。
“当真会打你?”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着?”
“我父母就从来不打我。”
沙绿觉得他脸上隐隐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羡慕,鬼灵精怪的。
“难道还希望你爸妈天天揍你一顿不成?”
“真那样也不错。”
“你变态啊!”
“骗你呢,神经病!”
杰罗立刻大笑,瞬间恢复正常。
“不过,老没人管也没劲,也不知道他们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拜托,我爸妈要能给我你一半的自由,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说真的。”
杰罗故作认真起来。
“总是一个人,会觉得害怕。”
“怕?有什么好怕的?”
沙绿没有接着话往下说,不知道是想不出来怎么说,还是不想再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杰罗感觉到有重重的东西突然压在了沙绿瘦小的肩膀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父母对我挺好的。”
沙绿忽然说道。
“不过,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念这么贵的学校。”
“读书,在哪里都一样。”
杰罗点点头。
“你说,星期天的外语提高班我到底要不要上?”
这时候,沙绿已经吃完最后一口。
“我觉得不错,这次真的是老外授课。”
“我妈就是冲这个逼我去报名的。”
“不喜欢就别去,如果为了钱,补习费我帮你交。”
“千万不要!我谢谢你拜托你,欠我爸妈的债已经下辈子都甭想还清了,还要欠你的?那还不如趁早死掉算了。”
沙绿说完就把书包甩到背后,吹着口哨往外走了。
可是,杰罗却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沙绿发现后面没了人,立刻停止。
“还愣着干嘛?晚了宿舍就要关门了!”
杰罗还是不动,脑子里忽然空荡荡的,就这么恍恍惚惚,一直看着眼前不远也不近的沙绿的脸。
周末,沙绿和杰罗决定到图书馆去逛逛,说是为了准备课外活动资料,其实只想借一打日本漫画。
他们各自和父母撒了谎,说老外周六也要给提高班的同学开小灶,所以就不回家了。
“所有的童话都是骗人的。”
沙绿把最后一本扔在地上,抓过杰罗的易拉罐愤愤不平地喝。
“公主和王子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什么叫从此以后?从此以后公主和王子就真的一辈子幸福快乐了,就没有更厉害的巫婆来破坏他们了?”
“不知道。”
杰罗老实回答。
“我从来不看那些无聊的东西。”
沙绿眼珠子一转,突然兴奋异常。
“你说,我将来会不会发财?”
杰罗看看他的脸,摇摇头。
沙绿面孔一板,不屑地瞪了杰罗一眼。
“小看我?哼,搞不好将来我比你有钱!”
“我可不要吃哈根达斯。”
“到时候,我就把现在吃的都吐给你哈哈哈……”
“真恶心。”
“我也觉得挺恶心的,不过,要是真能把现在花的钱都吐出来就好了。”
“什么意思?”
杰罗不懂。
“这样我妈就管不着我啦,等我有钱了,爱干嘛就干嘛。”
“牛头不对马嘴。”
沙绿的表情当真严肃起来。
“咱们走着瞧,将来等我有钱了……”
“等你有钱了再说。”
杰罗赶紧打断沙绿的胡搅蛮缠。
“不要看这些了,童话都是骗人的,你自己都说了。”
沙绿点点头,觉得杰罗总结得真好。
“那我们该看什么呢?”
杰罗想了想,灵机一动,飞快地往藏书库的最后面跑。
“生物医学……遗传基因……人类进化?走错了吧,不是要找日本漫画么?”
“等一下!”
沙绿审视杰罗穿梭在书堆里百般好奇的脸蛋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要漫画!”
沙绿终于忍不住提出抗议。
“再等一下,一下下就好。”
杰罗眼珠子吧唧吧唧,找得满头大汗。
“你到底要找什么?”
“我想看看这些书里有没有什么抑制成长发育的秘方。”
“你说什么?”
杰罗不再说话,沙绿只好丢下他独自去找漫画。
下午的图书馆很安静,沙绿在漫画书面前心不在焉,心想,杰罗的脑袋里到底又隐藏了什么古怪的念头?
杰罗的脸色在安静中显得有些苍白,他没有沙绿那么敏感,那只是一个突发奇想,和所有无聊时突然爆发出来的念头没什么两样。
如果,可以不要长大。
永远,都不要长大。
这时,沙绿和杰罗忽然放下手里的书对看了一眼。
这一眼将他们彼此的心拉得很近,近到连最后一点隔膜都突破了。
“找到你要的书没?”
“还没,你呢?”
“这里的漫画好旧哦,都看过好几遍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我有点饿了。”
“再一会儿,再一会儿我们就走。”
“沙绿。”
“嗯?”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没什么,关于我的一个梦,很奇怪的梦。”
“说来听听。”
“改天,改天有机会再告诉你。”
“等下你想吃什么?”
“麦当劳加哈根达斯。”
“再这么吃下去总有一天要吐出来。”
沙绿堂而皇之地大笑。
图书管理员不满地摘下老花眼镜,向藏书架的尾端瞄去。
没过几天,沙绿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但是,杰罗没有,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告诉他的机会。
杰罗忍不住思索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虽然这世界上,的确只有沙绿有资格分享这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结果,没有想到会是整个夏季最蹊跷的一个星期天。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在校门口碰面时,沙绿告诉他清早排队买早点的时候下了一场奇怪的雾雨,后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雾却还没有散尽。接着,老外让他们大休息的时候,杰罗在手工劳动室的厕所里捡到一只无家可归的虎皮小猫,两个人为了安置它的去向差点误了听力课的时间,可是,中午,当沙绿回到更衣室的鞋柜,打算喂它吃干煎小黄鱼时,小猫已经不知去向,这使得他们下午打算把它送去宠物店寄养的计划也跟着告了吹,于是,这才临时决定去看一场木偶剧,反正老外布置的都是一些口头作业。
于是,那天晚上,在麦当劳靠窗最隐蔽的角落里,杰罗终于兑现了图书馆里的承诺。
那是一个关于暖光的梦。
等到杰罗全部讲完了,沙绿才隐约回忆起他小时候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约在襁褓里。
“骗人,那么小你怎么可能记得。”
“真的真的,就像你说的,一道很温暖很温暖的黄色光芒,类似某种通道,我在里面漂啊漂,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感觉好舒服的。”
“你说那会是什么呢?”
“我就是老想不出来才问你,你说是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早知道应该找本解梦的书。”
“这有什么好研究的,梦就是梦,做过就算了。”
“你只做过一次,而且还可能连一次也没有,可是这样的梦我几乎天天都做,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什么其他的?”
“没有。”
“可是,那种感觉真的好舒服啊,真是舒服极了。”
沙绿努力回忆,的确如此,真的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否则他也不会那么确定自己也曾经在梦中经历过这样的神游。
“对了,那天你说要找什么抑制成长的秘方,到底什么意思?”
说到书,沙绿就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件事。
杰罗停止咀嚼,呆呆地看着沙绿,努力回忆。
“我有说过么?”
“没有么?”
“好像没有。”
杰罗继续吃,沙绿无力反驳,但是,气氛忽然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偶尔,我也会想……如果……”
杰罗抬起头来。
沙绿觉得很尴尬,眼泪忽然就掉了出来。
杰罗没觉得怪异,他摸摸口袋找纸巾。
“哭什么?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闭嘴!”
沙绿抓起桌上用过的纸巾,大声抽鼻涕。
“这都怪你!都是那该死的梦惹出来的,”
“算我的错,请你吃奶昔,随便你吃几杯行了吧?”
沙绿立刻破涕为笑。
“一杯,一杯就好了。”
杰罗用尽全力点他的脑门。
沙绿把包汉堡的纸团随手一扔,马上就恢复了先前的好精神。
这时,香喷喷的奶昔上来了。
木偶剧九点半左右就结束了。
故事很精彩,音乐也好听,讲述的是一个来自天堂的天使少年在试图带走生命垂危的女孩的灵魂时,情不自禁爱上了她并挽救了她的性命,可是,女孩对天使所有的印象只有弥留之际时空交错的那一瞬间,她以为是梦中的男孩救了她,从此开始寻找男孩的踪迹,却不知与他天人永隔,不久,少女积郁成疾旧病复发,却惊喜地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人,天使依旧决定守护女孩,可是,女孩却宁可用死亡来换取终能与他团聚的那短暂又永恒的一瞬间……
沙绿和杰罗被剧情深深打动,只感觉意犹未尽,于是,两人决定再去吃哈根达斯。
换个环境或许也能换个心情,剧也好,梦也罢,总之,都是他们这个年龄无力深刻体会的东西,比起寻找拒绝成长的秘方,显然,冰琪淋更能让他们得到暂时的安慰和快乐。
两人边说边走,沙绿开始讲黄色笑话,一个接一个,他眼圈还红着,眼泪还尚未擦干,可是,他那么专注地要把笑话绘声绘色地说给杰罗听,希望他能够忘记他不小心流出的软弱的眼泪,希望他能在这些无聊的笑话里好好地乐一乐,只因,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爱护他的一个人。
走到马路中间,杰罗忍不住弯下腰,不行不行,从来没听过比这更愚蠢的笑话,让人笑得肚皮直抽筋,沙绿扶住杰罗的肩膀,试图比他更夸张。
就在这时,一辆夜行的卡车突然飞驰而来。
错握的小手本能地捏紧,可是,谁也没有挪动一步。
两个人同时呆住。
这刺眼的暖光为何那么熟悉?
非常、非常……熟悉……
两道巨大的光束,瞬间将他们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