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停车场此刻挤满了人。
一个木无表情的少女站在人群中间,鲜血沾污了她的校服裙边,奇怪的是,那双距离血泊最近的球鞋却依旧洁白无暇。
“看见凶手了么?”
玥呆呆地摇头。
“那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碰巧路过,她倒在地上,抓住我的脚踝,我蹲下来看她的脸,她勉强抬起来,嘴唇一直嚅动……”
“知道她想说什么么?”
“应该是在重复两个字。”
“什么字?”
“别走,别走,别走……”
警察局门口的林荫道离奇地被分割成两半。
一边是夏日明亮的光景,一边是雨雾缭绕的沉阴。
毕竟还是夏天,浓郁的热浪随处可见,一辆流动冷饮车有气无力地在门前推过,玥干涩地咽下口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繁忙不迭的一天,从大清早开始就一直这样。
录口供的年轻刑警矮小而清瘦,今早嘉奈公寓602凶案发生的时候,他也是第一个到达现场,可是那个目击证人徐仁巧还是被带回警局轮番盘问了好几遍。口供大同小异,和他第一次记录的没有任何差别,真不明白那些老警员为什么就不愿意信任他们这些新手,一再重复已经完成的工作等于是在浪费时间。
“你家长呢?怎么还不来接你?”
他看看窗外的天色,估摸着天黑的时间。
玥觑了眼前几乎和她身高差不多的警察一眼,不以为然。
“小姑娘,我在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呐?”
“会来的。”
“谁?”
“我爸爸。”
“他会来的。”
警察不再搭理她。
玥把头耷拉在灰秃秃的墙壁上,肩膀不小心蹭到白花花的墙粉。
窗外的庭院里,稀疏的爬墙虎苟延残喘地攀附在生锈的窗棂上。
连乌鸦都不会喜欢这里。
玥闭上眼睛想。
那个死去的女人,在无聊的等待中,渐渐隐失。
“可以走了。”
矮个子警官暗自揣测着这对父女之间的冷遇和僵持所为何来?
玥始终没有看父亲一眼。
父亲也是,他好像就是来签字的,至于玥是不是打算跟他回家,他漠不关心。
放下笔和纸,父亲掉头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门,玥还是迟疑了一小会儿,这才慢吞吞地跟着走了出去。
途中,他们和往常一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路过丙丁CAFÉ的时候,父亲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背影看上去呆若木鸡,着实令人怀疑透过眼前的橱窗,他会看到些什么。
他想干嘛呢?
玥不禁疑惑。
父亲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很久,最后,还是走进去买了一只蛋糕,玥不作任何表示,仅仅只是冷眼旁观着进行中的一切。
他依旧没看她,而是自顾自拎着蛋糕继续沿着回家的路走。
然后,她看见了停在鸽子广场边上的那辆奔驰轿车,司机走出来,对父亲点点头,替她把车门打开。
奔驰行驶在郊外宽阔的公路上,盛夏傍晚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琯宴别墅却笼罩着一层来历不明的清雾,玥的家就住在山头的顶端,远远望去,好像飘浮在天际的一隅仙地。
不是仙地,她在心里纠正,而是一座空旷鬼魅的天牢。
父亲开门的时候,玥不禁哆嗦,门轴嘎吱的回响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巨大的餐桌上摆满了佣人准备的丰盛晚餐,玥看见父亲从那上面拿起一张纸条然后马上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玥很清楚佣人在纸条上写了什么。
父亲看见了那行字,这让他顿觉自己在蛋糕店的行为很没面子。
纸条上写着:今天是小姐十六岁生日。
“坐下。”
“吃!”
他命令她。
父女俩最近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好像也就是现在而已。两人沉默地用餐,一句话也不说。玥默数父亲之前说的话,三个字,今天他说了三个字,比以前多了一个。以前,他只说“吃饭”。玥觉得滑稽,无论是三个字还是两个字,都很滑稽。于是,她打算要对他恶作剧一番,因为今天是生日,不需要看他的脸色。
“下午我碰到一个死人。”
“就在蓝贵地下停车场里,她抓着我的脚踝说别走别走,那时候她还没死。”
“下午三点多你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父亲显然要扯开话题。
他不想听见死,他憎恨这个字,不允许任何人在家里说这个字。
“我去米洛上网。”
“你弄坏了我的电脑,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买新的?”
父亲的脸开始变天。
玥有种胜利感,不过一点点,她不满足,于是,继续往下说。
“女人死得一点不美,后脑勺都是血。”
“她让我想起妈。”
“妈死得的时候美不美?也流血么?……”
碗筷飞碟似地从对面砸过来,玥敏捷地一歪头,筷子划到了她的下颌,不过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餐具稀里哗啦地碎在大理石地板上。
她早料到他会这么做,因此,更加得意地讥笑他。
父亲站起来,将满腔憎恶瞄准她的眼睛。
“我真该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快速的脚步声,然后是嘭地关门声,最后是反锁的钥匙声。
他一早就想把她丢下了,在警察局的时候就这么想来着,可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十六岁,转眼已经十六岁了,日子到底是怎么过去的?他买了蛋糕,想,或许应该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哪怕是一顿没有任何味道甚至难以下咽的饭。
可是,她让他想到了她的母亲。
就算是今天,就算知道他不过是想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她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玥打开没有蜡烛的蛋糕盒,原本很清楚的奶花字已经糊了。
玥把脸凑近,再仔细看一看,然后,把蛋糕推到桌角,然后再用手指轻轻一点,它就噗地倒扣在地板的另一侧,和破碎的碟瓷对称了。
“祝小女生日快乐。”
“祝小女生日快乐。”
“祝小女生日快乐。”
玥喃喃重复着蛋糕上的句子,又仿佛是在对着母亲自言自语。
这时,她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挂钟。
16:30分。指针刚好停在那里。
“奇怪,这么早吃饭,谁会有胃口?”
玥继续自说自话,并离开了餐桌往通向屋顶的楼梯走去。
没有人,没有网络,没有不癫。
她不知道在父亲重新回来之前,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也是这样的午后。
时间,要往前推几个小时,大约两三点的光景。
也是夏天,很闷热的夏天,母亲和玥躺在竹椅上。
蝉声很响亮,柔璨的阳光投射在窗帘布半透明的印花上,和蚊帐一块儿随风摇摆着。
玥被一种只有孩子才能体会的孤独惊醒,她揉捏着惺松的眉眼,看看身边的母亲。
母亲睡得很香,仿佛累了,玥不想打搅她,又觉得没事可干,于是,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了那只压瘪了的火柴盒,是从爸爸烟包里偷来的陌生玩具。
玥很喜欢看爸爸擦亮火柴燃烟头时的那种表情,很精致很优雅。
只有三根火柴。
只剩下三根而已。
第一根,一划,就断了。
第二根,划呀划,炭头毛了都没点起来。
第三根,……嚓啦――
玥幼小的脸庞在灵巧微弱的火光下无比兴奋。
火柴越烧越旺,她有点害怕,拼命甩去,火焰微弱地跳了一下,掉入迤地床单的角落。
玥顿感无趣,随手把空空的火柴盒扔掉。
她再度看母亲的脸,依旧睡得那么酣香。
于是,拿起餐桌上的小水壶,蹑手蹑脚地穿上拖鞋,走出门外把门锁好,找隔壁的孩子玩耍去了。
当此情此景再度重现时,玥发现自己并没有离开那间屋子。
6岁的她在记忆的画面中不知去向。
16岁的她却悄无声息地躲在熟睡的母亲背后。
她看见床单烧了起来,火苗越串越高,火焰越滚越大!
“妈妈醒醒!醒醒!着火了!着火了!”
“妈――――!!”
玥尖叫着从地上跳起。
屋顶花房的太阳灼热地倾洒在东倒西歪的迷迭香甘叶之上。
“是我杀了她……是我…把她烧死的”
她摊开被冷汗渗透了的双手,喃喃自语。
玥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被确诊患有轻度强迫症。
疾病的来源父亲一直没有跟医生说清楚,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缘自她幼年时期的一场意外事故。
玥是事故的肇事者,她间接烧死了自己的母亲,让一个好端端的家瞬间毁于一旦。
玥始终不了解父亲对母亲到底怀有怎样一种感情?
失去母亲之后,父亲就再也不跟她说话了。
他觉得她是孽障,是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恨不得死去的那个人是她。
但是,玥觉得,母亲并不是这么想的。
母亲会原谅她,因为她是她的女儿,是她心头的一块肉。
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不小心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的无辜小孩。
可是,在父亲眼里,玥不是孩子,更不是女儿,而是那个亲手烧死妻子的杀人凶手。
那是一种覆水难收的仇恨,不容狡辩,也决不原谅。
玥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她想不起来事发前父亲的模样,就好像,她生来就无父无母,又不幸被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收养,就这么糊里糊涂活到了现在。
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地狱看管性命的丧门神,还是上天惩处罪孽的撒旦?
而她,居然,也能够顽强地成长到豆蔻的年华。
这十多年封闭、囚禁、僵持的岁月绝不会因为她的日益成熟而趋向瓦解,相反,会更坚定地持之以恒下去,那是他对她永无休止的责罚,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她身体里流淌着与他相同的基因与血脉的事实。
他强迫自己拒绝事实的真相,她也同样不愿去承认他们之间这唯一无法抹杀的联系。
我是妈妈的女儿。
她爱我,我爱她。
她爱我,我爱她,我爱她……
玥曾经没日没夜地在心里吟诵,只为掩饰内心深处对未来、终有一日她也会成为母亲并将他的基因血脉再延续到另一个小生命体内的恐惧。
那一刻,她才真正感觉到那种不着边际的孤独有多么可怕,并强烈地萌生出急需要被人紧紧拥抱的渴望。
如果母亲还活着。
如果,她还活着……
玥很清楚地知道,父亲从未打算从妻子的死亡中复活过来。
不是不想复活,而是不能复活。
于是,他脱胎换骨,彻底改造了自己。
从一个无时无刻不面带笑容的充满柔情的男人,变成了一个365天只知道工作的冷漠而又荒唐的中年男子,除去一手成就起来的家业,近乎一无所有。
父亲从不跟人提起玥,就好像她是他光明磊落的事业之外,愧于启齿的污秽财产,终生难以浮上台面。
他不允许她走出这间大房子。
他必须时刻监视她,因为她是他的仇人,所以,注定要成为他一辈子的囚犯。
于情于理都没有退路,即便母亲变成活鬼站到他面前,也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玥就这样和父亲一起,过着精神上互不往来,冷若冰窖的富裕生活。
倘若母亲在天上看见这一切,又会怎么想呢?
“妈妈……”
玥忍不住轻声呼唤。
这时,天色开始渐灰。
恶梦的恐惧逐渐迷漫在花房的四周。
玥将风信子花盆紧紧抱在怀里。
父亲有很多女人。
对于这种繁复肮脏的游戏,他酷爱得很,并且,成功地让玥每次在大房子倾斜摇晃的叫声中省悟到,自己就是那个杀死亲生母亲的孽种。
没被关进花房之前,玥经常偷看父亲和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女子做爱。
她用橡皮、软木塞、小钢刀等各种武器来打通这房子阻碍她视觉的每一处,不厌其烦且兴致高昂地窥探着父亲糜烂颓废的私生活。看他粗暴地爬上那些女人身体,看他翻来覆去地重复那些稀奇的动作,而那些女人,似乎也很乐于享受他的“虐待”,任凭自己在父亲胯下颠三倒四,尖叫不迭。
大房子里各种可供容纳的角落,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沾污过,佣人们总是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试图在玥醒来之前掩盖所有的证据,可是,每当玥站在洁净如新的大厅中央,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听到、闻到、看到、甚至触摸到父亲留下的那些迷乱的印记,活脱脱鲜淋淋,仿若时光倒流。
他是否曾经有过?
哪怕一个,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过母亲的影子呢?
这问题让玥感到莫名的激动。
她终究还是走进了母亲所熟悉的父亲的身体里。这是她最最厌恶最最不愿发生的事,可是,在这个空旷的、没有人气的、令人发直的牢狱中,一次次听见父亲在男女交媾的欢喝间呼唤母亲的名字,除了偷窥,还能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干呢?
淡褐色的皮肤,汗光油亮的水渍,偶尔脱落的毛发,以及,那宛如深夜海岸边,被月光映照漂浮着的、不停向远处翻涌前进、暗浪般的筋肉脉络……
这就是她的父亲。
一个在陌生女人身上不厌其烦地寻找妻子生气的男人,就如同玥注定要成为其共存空间之中,最不厌其烦的那个观众一样。
他们有着同样的耐心和韧性。
就这点而言,他们的确很像父女。
最终暴露玥秘密的,是一只蝴蝶发卡。
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取那些女人留下的物品,并加以肆虐、毁坏,是玥宣泄内心愤怒的唯一途径。她总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进行这项工作,一如擅长在地洞里寻找食物的鼹鼠,正当她打算用榔头将发卡砸碎的时候,父亲突然从背后伸出手来。
蝴蝶发卡被更奸诈的大手夺了去,玥的榔头因此而落在浴室瓷砖的一个大窟窿上。
父亲抓住她的脖子,把她像小鸡一样拎在手里,不晓得为什么,玥心头的亢奋比高举榔头那一刹更胜一筹,甚至还感到一丝欣然,终于被他虏获了的欣然。
这个变态的家伙。
她忍不住乐滋滋地想。
玥就这么被父亲关进了屋顶的花房,如今,每当父亲带女人回家时,玥便会自动拿起课本或养护盆栽的肥料慢悠悠地踱到楼上去,直至身后的佣人把巨大的花房玻璃门反锁。
她真的成为了他的囚犯。
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但渐渐地,一切也都不再和初时一样了。
无法再偷窥父亲的玥对这个家彻底失去了兴趣。
禁室从花房搬到了书房。
“你一样可以限制我的行动,只要给我一部电脑就行。”
于是,父亲从公司带回一部手提给她。
很快,网络就占据了玥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她寸步不离地呆在书房里,有时候连吃饭睡觉也一并在那儿解决。
玥觉得网络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一样东西。使她能够在“牢狱”里毫不费劲地获取各种信息,包括结交一些不必谋面的朋友。严格来说,玥是没有朋友的,从小就这样,学校里的同学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和她在一起,他们觉得她是有病的人,而且病得还不轻。不过,这不足以成为玥经常逃学的理由。
逃学是为了上网,上网是为了在白天还能和“不癫”说说话。
玥不知道不癫的真名里是否真有个“癫”?总之,他叫不癫。
刚开始,玥一直怀疑他的性别,最后不得不在他不知分寸又暧昧不清的言辞中确定那的确是个男生。玥总有办法对付不癫的胡言乱语,估计这也是吸引他每天想要和玥泡在聊天室里的原因,他觉得玥不是个容易搞定的女孩子,如果能说服她出来约会,哪怕仅仅只是见个面就足够证明自己的实力了。可惜,玥始终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在用不着面对面的情况下,玥显然是把玩心理的高手,她天天在和父亲打心理太极,要对付一个信口开河的臭小子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事实上,不癫已经有些厌烦玥每天在网上跟他说那些关于她和她父亲之间的事,他只想把她约出来,如果感觉还不错,说不定还能搞个一夜情什么的。
玥对不癫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并始终误导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被物质囚禁起来的年轻的富家小姐。
她不偏不倚地洞悉到了不癫对她的欲望,物质的乃至情欲的。
她想,他或许是个外表还不错,无聊又有些落魄的穷小子,之所以一直坚持到现在,大约总还是想在她身上获取一些什么,因此,玥对于这样的网友关系根本就不抱希望,能聊多久就多久,最终不想再说话的人未必就是不癫,或许,是自己也说不定。
“还好么?”
“不好。”
“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太好……”
“今天别说你父亲那些鸟事了,我觉得没意思。”
“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要不说些别的?”
“别的?有什么别的可说呢?”
“说……”
“你妈。”
“无聊。你脑子里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那你说我脑子里想什么来着?”
“切,还不就是那些偷鸡摸狗的龌鹾事?”
“怎么会,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逊了吧。”
“少来,你们男人脑子里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有…很多,除了你现在想像的那些呵呵!”
“真想听我说我妈的事?”
“要不你想说什么?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不喜欢你父亲了,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什么感觉?如果觉得不正常,我劝你趁早去看心理医生。”
“神经病!”
“错,那叫精神病!精神病!你到底几岁啊?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
“我是觉得我不正常,我爸也不正常,我们都是精神病!”
“为什么这么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生气了?”
“没有。”
“如果我妈没死,我们就不会这样了……”
“你妈死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从没告诉过我。”
“真死了?”
“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6岁的时候。”
“怎么死的?”
“我放火把她烧死了。”
“你毛病可真大了去了,连自己老妈的玩笑也开,赶明儿我真给你找个医生。”
“找吧去找吧,估计找来了也没什么用。”
“哈哈哈哈!”
“你别笑,没什么好笑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真的把她烧死了,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变成了一团灰烬……”
这是玥最后一次和不癫在网上聊天。
那天他们还没把话聊完,她只是去厨房倒杯水,路过客厅时,电脑当头从半空落了下来。
它死得可比今晚的餐碟子惨,整个一稀巴烂。
玥抬头看看旋转楼梯顶端的父亲黑漆漆的上半身,一言不发地把水喝干。
现在,屋顶透明的光开始渐渐黯淡。
玥发现电脑的残骸还堆在花房角落的那个老位置上,她不明白父亲既然砸了为何不索性把它扔了,留着它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夜真要降临了。
玥再度茫然地望向怀里的风信子。
就在这时,她惊奇地发现了一棵花骨朵儿,正羞涩地躲在三瓣嫩叶中间,和她一样,惶惶不安地注视着这含苞待放的一刻。
父亲永远猜不透玥到底在想什么。
她原本如蒲公英羽般弱小绵柔的身躯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和她母亲一样蓬勃刚毅了起来,越来越让她的父亲感到诧异、彷徨。
他几乎不能面对她――
这个杀死他毕生最爱的女人的小东西,却日复一日,越来越酷似她了。
自母亲葬礼结束那天开始,父亲就牢牢盯住了她。
这小东西浑身上下无处不隐藏着她父母的印记,他几乎可以从她瘠薄的皮肤下,细小的毛细血管里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自己的细胞。这让他痛苦不堪,终日挣扎在想要撕裂的忍耐中――不是对玥,而是对他自己。
他想好了要慢慢惩罚她的,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一辈子的事。
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谁也休想轻易摆脱谁。
她必须为她母亲的死付出代价。
除此之外,他很难确定她存在于这个大房子里的价值。
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短暂的一瞬。
他竭力说服自己这么认为,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他不能因为这十年的变化而否决自己,不能。
可是,要怎么才能克制自己不去凝视那张越来越熟悉的美丽面孔呢?
她杀死了她,就该把她的魂魄一起带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身上?为什么?
他开始混沌,不明白是岁月要报复他,还是玥要报复他?
他开始洞悉女儿的私生活,翻她的书包,跟踪她的去处,甚至,偷偷溜进她的房间翻箱倒柜,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寻找什么。
直到有那么一天。
他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
看见了那片清一色的粉红。
原来,这就是她喜欢的颜色。
他几乎已经忘了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会在这样的年龄用这样的颜色来做梦的孩子。
带着卡通图案和蕾丝小卷的内裤。胸罩?她已经开始佩戴胸罩了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呢?一股熟悉又缈远的邻家少女的香气,从抽屉里不知不觉散泄出来,很素雅很清幽,一如某个夏日午后柔璨的阳光下,在竹椅上沉沉睡去的女人。
他感到痛楚。
痛迫使他闭上眼睛,猖狂地沉浸在独自占有的幻想中。
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偷窥彼此的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并不是不知道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一个叫“不癫”的网友。
可是,他还不想捣扰他们,以便时时可以洞悉到她最赤裸的心思。
显然,不癫根本就没把玥对父亲的惶惑放在眼里,他只想跟她调情,就这么简单,这让父亲感到很得意,说不出的欢心,直到他发现一封不癫发给玥的情书,那些优美、贪婪而又轻佻的言语忍无可忍地激怒了他。
结果,他还是把电脑从楼上扔了下去,当着她的面,砸了个稀巴烂。
就这样,玥终于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她再也无事可干,只能呆在屋顶的玻璃房里,和花丛中,母亲的游魂相对相依。
玥忽然想到了可怜这个词。
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至于父亲,似乎也和她差不多。
他也是个可怜人,可怜的男人,可怜的父亲。
妈妈。
玥再次呼唤他们共同失去也共同深爱的那个人。
其实,真正能够逃避的又会是什么呢?
玥想,既然他不肯承认失去母亲的那一刻,他们应该紧密地拥抱在一起,而不是任凭彼此被残酷的痛苦瓜分,她又何必揭穿眼前这日趋毁灭的一切呢?
下午17:30分。
大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个无聊透顶的生日。
佣人们全都不知去向,甚至连个锁门的也没有,在夜晚即将到来的时候,哪怕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玥实在很闷,天还没黑她就觉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大房子的铁门咣啷咣啷,有蝶舞荡人的尖笑声传进来。
父亲回来了。
玥双眸禁闭,漆黑的眼前浮现出精细的画面:
客厅里,父亲将女人的衣物和皮包扔到身后。
嬉闹。
他们踩着玥的生日蛋糕跳舞,女人扯他的领带,娇癫而又暴怒地,细长条的软腰身死缠着他的脊梁骨,恨不得把他绞成一株麻花。
“干嘛?干嘛呢你?”
“干嘛,你说我要干嘛?”
继续尖笑,淫声朗朗。
就在这时,顶楼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碎裂声。
女人恐惧地将半裸的身体藏到他的背后。
父亲呆愣片刻,伸出一只手,女人战战兢兢地把手放进去,两人寻声摸索着往顶楼走去。
这时候,旋转楼梯的光线已经暗下来,父亲边走边陆续把沿途的开关打开。
大房子重又寂静下来,只剩下单调的“啪嗒、啪嗒”。
她听见脚步声一直往上走,感到满意。
他们站在已经没有玻璃的门框前面,父亲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然后,徒然环顾四周。
他发现,花房的玻璃门并没有反锁,此时,玻璃已经从里向外整个破裂了,眼下只有狼藉满地的碎玻璃和一只烂花盆,以及,散乱的泥土之上,一枚夭折的花骨朵。
“滚。”
沉闷的语音从父亲的咽喉深处爆发出来。
“你说什么?”
“我叫你滚!”
女人呆立着不动,父亲回过头望了她一会儿,她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即刻仓皇逃走。
这一次,大房子闭门的回声极亮极长,仿佛,一直要盘旋到屋脊之外,天幕的尽头才能彻底消失。
谁也没想到,那声音会把已逝尽的黄昏最后的阳光引进花房来。
父亲眯缝着被烈日刺痛的双眼,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被泥土羞花沾染的少女。
玥在光阴与光影的映衬下解开扣子,很快,衣衫就融化在影像中。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
父亲没有迎上前去,他的目光赤裸裸地将光、影、鲜花和女人团团围住。
她就站在那里,用依旧弱小绵柔、却同样蓬勃刚毅的肉体向他证明,她就是她。
于是,他彻底迷惑了。
仇恨在这样的对峙中,变得不堪一击、吹弹即破。
父亲终于挪动脚步,把泥瓦、碎玻璃踩得吱吱响。
他走到玥跟前,僵硬而空洞地把她抱在怀里。
感觉,就像一棵冷冻的、幼小的、已经枯萎的仙草。
“给我自由……”
她忽然说道。
“如果这能让你宽恕我的话,我愿意。”
黄昏。17:45分。
阳光依旧灼热。
夜仿佛已经过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