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午后懒洋洋地沉睡,近似昏迷。
迷雾再度趁虚而入,将晌午明朗的天色搅浑,让这一天终将来临的黄昏和夜晚充满了叵测的悬疑。
丙丁CAFÉ坐落在清流街附近的一条宽敞的马路上,离蔷薇园和圣心小学不远。
三者之间有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界。
仿佛一道薄雾缭绕的灵墙,将属于各自的人群隔绝在一个固定的角落里,即便有所交集,也很陌生。
蓝贵商厦在它们的中间,因为直冲云霄的高大与现代化设计的完美结合而成为举足轻重的一座标的性建筑。
每天,有多少人在它的旋转门前进进出出?
言绵呆呆地站在门前,看着看着就被那四方螺旋吸了进去。
不是进入蓝贵大厦里面,而是禁锢在滚轴中,不停地被人流推搡着转啊转。
她在等一个人。
旋转门的错觉让她预感到那很可能是一场永无止尽的等待。
现在还不想去停车场。
于是,她掉转头往丙丁CAFÉ走去。
那儿离梁子惊的公司近,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是在那里请她吃饭的,虽然有些讶异却很温柔,他特地点了一块鲜奶蛋糕,从没吃过那么香滑柔软的奶油,就是那一刻,她感觉他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般宠爱着。
下午茶时间,丙丁里照例挤满了人,言绵发现靠近卫生间角落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空位。
“小姐,想喝点什么?”
“我想要一块鲜奶蛋糕。”
“哪种口味?”
“哪种口味?嗯……就是…上面有两块橘红色果冻的那种。”
“那不是果冻,是黄桃,黄桃鲜奶蛋糕。”
“就这个吧。”
“其他还需要些什么?”
“不了,谢谢。”
女服务生点点头,表情好亲切。
言绵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找份亲切的活儿做呢?
等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一想到这个,言绵的心脏就完全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就如同她眼前的这块漂亮到不忍下手的小蛋糕,洋溢着只有最了解它完美之处的享用者才能体会到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满足。
言绵是个很可爱的妓女。
依稀记得有个匿名的客人曾这样赞美过自己。
那位先生总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希尔顿房间里干等,然后,叫楼下的小弟把钱送上来,或者,让他们陪她说说话什么的。
有那么一次,她自以为找到了那位神秘客人,结果,似乎认错了。
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接到那位客人的电话了。
后来,那个被认错的男人就取代了神秘客人的地位,言绵一直都没有忘记他说自己可爱时的眼神。她觉得那位先生的太太是个很幸运的女子,她的丈夫善解人意,而且,很爱她,非常地爱。
如果梁子惊也能像那男人那样就好了。
言绵不止一次在心里头念叨着这句话。
她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和母亲一样地幸运,遇到一个善良多情的“真命天子”,把她从万劫不复的苦海中解救出来。
言绵真的很羡慕母亲,近乎膜拜地羡慕。
母亲唯一的不幸是在遇到真命天子之前生下了客人偶然留在她肚子里的言绵,她必须在爱人和孽种之间作出选择。言绵想,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要那个小杂种。在被遗弃这件事上,言绵和其他孩子走了相反的路,她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想,接着,便延伸到母亲抛弃她之后在“王子”爱物丰裕的城堡里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
当言绵周旋在母亲姐妹们的屋檐底下讨生活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悲哀,她知道自己和她们不同,虽然现在苦了点,但总归会好的,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身上流着母亲的血液,而母亲灰姑娘般的爱情是寒城所有的妓女都见证过并将永远流传下去的神话。
如果母亲是神话里的皇后,那她就是神话里的公主。
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遇到她的真命天子,将她永远带离现在的世界,回归到母亲的身边。
“白痴阿三头!有机会捞钱就不错了,还有闲功夫发梦?你以为你是谁啊?还不是个被老讨债鬼丢掉的小讨债鬼?”
言绵就这样在母亲姐妹们的嘲讽下活过了18岁。
她觉得没什么。
既然是命,就快乐地过。
既然是梦,就快活地做。
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可是,没想到,那个真命天子居然那么快就出现了。
在言绵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他是么?
是那个一旦相遇就会给她带来无数希冀的男人么?
洁具推销员梁子惊是一个标准忠厚的老实男人。
同事说,这是你的优点。
老婆说,这是你的缺点。
于是,梁子惊一直很糊涂,他到底算不算个好男人?
妻子总是对他叨叨:“嫁你图个屁呀?没钱没势的,还不就图你个老实,料你也不敢不对我好。”
可是,快到四十岁的时候,老婆似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偏差,开始埋怨梁子惊的个性若能更世故更圆滑些,这看似小康的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紧巴。
“钱是赚不完的,活着嘛,自在开心最重要。”
梁子惊学着女儿梁诗诗的口气对妻子说。
其实,他完全没从女儿调侃的口吻里领悟到真正的意思。
梁诗诗今年高三,很会打扮,梁子惊一直担心她把那些聪明的花花肠子过多地用在学习以外的地方,可又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梁诗诗比她父亲有脑子,总是知道如何一边嘲笑他一边从他的口袋里得到足够的零花钱。
无论如何,这个家还是安稳得很,也快活得很,正如梁子惊一年365天都要把厕所里的马桶刷得一干二净。
干净是顶重要的。
吃得干净、拉得干净、日子过得干净。这样心里才踏实。
对梁子惊来说,老婆孩子是第一位,再来就是把公司的马桶卖好了,简单惬意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没有意外,也不需要意外。
“这世界上可没多少人能像我这样懂得知足长乐!”
这点自信他还有。
那言绵又是怎么回事呢?
梁子惊奋力甩甩脑袋,把那些已经了结的问题扔掉。
他依旧按时打卡,准点出门去谈生意。
人生是不可以随便捣乱的,工作是不可以随意纵容的。
即使杀了人,也不行。
37岁的洁具推销员梁子惊,很轻易地就把杀人这件事从大脑里抹杀了。
他觉得那是一个幻觉。
从来没有真正地发生过。
幻觉告诉他,的确杀了人,可是,那是情有可原别无选择的,因为,跟杀人比起来,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扰乱了干净的人生那才是犯罪,真正的犯罪。
去寒城出差的前一天,梁子惊很想跟老婆做爱来着,可惜,老婆正连夜准备职称考试,没兴趣和他胡闹。
梁子惊本想在浴缸里头阅读手机里的色情小说自己解决一下,不料还没找着感觉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赶飞机时不知怎么搞的把地点给弄错了,险些误了大事,总之,在抵达寒城之前一切都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梁子惊站在寒城机场外的广场中央,感觉风像浮过脸庞的微尘,毫无份量。
“寒城可是出了名的‘红’啊,随便抓个妞儿都比那电影明星还漂亮。”
同事拍拍他的肩膀笑声朗朗地走到前面去。
梁子惊紧跟在他们后面。
不远处,模糊的窈窕身影悠然自得地来回移动。
下榻的当日就要和当地的总代理在夜总会碰头,这是原先就说好的。
梁子惊不以为然,心想,工作就是工作,那种地方的那些人与自个儿可是一点关系也搭不上。
然而,场面真正来临时,却还是令他感觉新鲜又刺激。
从未见识过一个封闭的小地方能挤进去那么多人。围上来的女孩转眼就不见,然后,很快又一拥而上,每张不一样的面孔都说是自己的职业是公关小姐。
她们的眼神坦诚之极,一再直接地重复着同样的讯息:“如果觉得合适,就带我出场吧。”
刚开始,梁子惊只感觉乱,立场到是一点也没动摇。他表现得相当怯场,当同事们的身边都已经坐满姑娘时,他还在一个劲地跟总代理讨论工作的事。
“我说你能不能闭嘴?”
总代理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王总,我跟你说哦,这份代理合约……。”
“小刘,给他叫个姐儿!……真他妈的烦。”
最后那话是嘟囔着说的,梁子惊本来听得挺清楚,正打算反省,回头一想前面那句更清楚的,神经就突然绷得死紧死紧,什么剩余的念想都来不及有了。
言绵就这样坐到了梁子惊的身边。
几分钟前她还在别桌,这会儿突然要转台,还真有点不乐意。
先前的大胖子看上去很有钱,她几乎认定今晚就是他了。
梁子惊没想到会是一个眉目清秀很干净的姑娘,他以为她的脸应该比京剧脸谱还花哨来着。
“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言绵。”
他呼哧一声把酒水喷出去。
言绵乐癫了腰,呵呵呵呵笑个没停。
“请你不要捉弄我,我不习惯这样。”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不是我叫你来的,是他们,他们叫你的。”
“可是,这会儿只有你一个人边上闲着,借我坐一下总可以吧,等会儿他们哪个得空了,我再坐过去成么?”
梁子惊点点头,没打算抬头好好看她。
“有贼心没贼胆。”
她暗地里嘀咕。
“说我么?”
“没,没有啊,不过,我真的长得一点也不像老虎,不信你瞧瞧。”
言绵故意把脸蛋伸过去,梁子惊吓了一跳,本想躲,却搞错方向,蓦地把嘴脸贴了上去。
“唉呦!”
鼻子被撞到,很疼,两人都不敢出声,各自回头揉揉,假装没什么再转回来。
这次,梁子惊才把身边的女人看清楚。
他有点后悔自己的认真。
有些人是不能看得太仔细的,太仔细会把原本好端端的心怀拧乱。
她可真年轻。
梁子惊暗暗吁叹。
他可真老实。
言绵嘲弄的眼睛恢复纯净。
至少这个客人看上去比大胖子顺眼得多,他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大约是来自他难以掩盖的安分守己的气质。
言绵觉得应该跟他继续交谈下去,用一种比较迎合他口味的,很识趣很友善的方式交谈,甚至得保持一种妓女不该有的矜持和礼节。可是,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于是只能默然被动地看着他。梁子惊在这样的眼神中意外感觉到恩宠,他想,她或者不是个一般的小姐,或者,她的出身还不错,只是命运坎坷才被迫沦落到此,或许,她的本性是很纯洁的,就好像她现在凝望自己的眼睛,是那么、那么……那么地……柔净,对对,就是这个词,柔净,温柔而洁净。
一种陌生的激动在梁子惊平整无波的心口悄然幽荡。
越来越多的“或者”将他正常的脑神经结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他的视觉因此而扩张开来,那些人形绰绰灯花酒绿的东西转眼之间就变得不再那么怪异了。
梁子惊不知不觉再度喝下一杯酒,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响嗝。
言绵假装没听见从他喉结深处发出的令人讨厌的声音,她只觉得静,出奇地静,当她看着他憨直的眸眼时,心里为什么会那么静?
这时,梁子惊边上的位子空了出来。
言绵很自然地站起来准备挪位,刚才那一撞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说过话,她想,他还是瞧不起自己很不想和她挨在一起的吧。
就在这时……
“等一等!”
她的手腕被掐住了,力道大得很,叫人不敢轻易动弹。
“干什么?”
“别…别走…就坐这里、坐这里。”
梁子惊再度使劲,一下就把她拽倒了,几乎落到他怀里。
她忽然慌起来,像只被惊扰了草窝的小兔子,浑身颤栗。
梁子惊愣愣地观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
她到底在羞怯什么?脸红煞煞的,嘴唇湿漉漉的,额头有亮晶晶的汗珠从脂粉的微隙中挤出来,领口怎么那么低?真想抓只枕头把那些风光给堵上,裙子被捣乱了,她忙不迭地收拾着。
他闭上眼待余力消退,等到再度掀起眼帘时,洁具推销员梁子惊已经变成另外一个男人。
他搂过言绵的腰,毫不犹豫地吮吸她的嘴唇。
言绵鬈翘的睫毛顿时僵固。
这是一个吻。
一个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霸道且炽热的吻。
她从未被男人吻过,他们可以吃遍她的全身,蹂躏她的每一个部位,但绝不可以吻她,绝对不可以……
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吻。
一个足够让她醉生梦死的吻。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梁子惊想起来就觉得后怕,不知自己到底哪里中了邪。
那天晚上,他没有和同事一起回到公司预订的酒店,而是跟着言绵来到一家名叫“扶桑酒店”的汽车旅馆。
如果说,和言绵接吻是梁子惊所犯的第一个错误,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遇般的爱情也不为过。
他爱上了言绵,至少,当她在扶桑酒店对他献身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是这么认为的。
梁子惊之所以把这看成是“献身”而不是物欲的引诱,原因在于汽车旅馆里的言绵和夜总会里的那个截然不同,她比他更加反常的宛如纯情少女般的羞涩,使当晚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归属于言绵的职业行为,而变成了她最为真实的情感表露。
言绵觉得自己内心沉睡了多年的“童话情结”被梁子惊唤醒了,就在他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见他胯下的白马所发出的那声高亢愉悦的嘶鸣。
这让她无处发泄的满腹柔情犹如惊涛骇浪般翻腾卷涌。
她是那么害羞那么小心翼翼地在床单上打开自己的身体,让眼前目不转睛的男人细细珍视细细欣赏。无法主动,一点底气也没有,只能任由他摆布,在他同样从萎靡的沉睡中一觉醒来的很男性的胸膛下臣服。
梁子惊惊愕之极,也清醒之极。
在这样稚嫩通明的肉体面前,在和肉体交织在一起时投射到镜子里的阴影中发现,他已经不是来时的他,而是,一个相当陌生,充满热力的,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
于是,他胆子大了起来。
为所欲为地去做他一直很想做又没机会去做的那些事。
亲吻每个角落,哪怕腋窝、脚趾缝都妙不可言,他肆意摆弄她,让她完全浸透在自己的味道里,然后,一口一口吞下去,完完整整地吞下去。
言绵从未感受过如此身心合一的畅快。
她在毫无准备地情况下享受着这样的欢悦,如同一只在主人怀里撒欢撒到忘乎所以的疯猫,不知疲惫地重复着乖巧、挑逗、挑逗、乖巧的游戏。
“你…爱我……爱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一口含住那双盈亮的眼睛,没法停下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别管我是谁,先忘了我是谁,告诉我,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他依稀确定自己还清醒着,仿佛有什么力量压制着他,可能是单纯的情欲,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他必须把心底里真实的感觉倾泻出来,仿如此刻,床榻之间的最后一击。
“是的是的,不管你是谁,我就是爱上你了,爱上你了。”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不要,不要……”
她马上就回报了他,像万能胶一样擒住他的嘴。
然后,开始恸哭,泪水辣辣地流到腮边。
最终还是主动了,她翻身坐起来,继续他没有完成的那些,并且用身体最优美的韵律不停地回答他:“我也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同事们是在早餐的时候才发现梁子惊失踪的。
大家都有点紧张,不知道那个糊里糊涂的老实疙瘩会不会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劫了?不过很快,他就出现了,对于这样的出现大家谁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梁子惊无比骄傲地搂着一个女人走进宾馆的早餐厅。
那女人瞧着有些眼熟,可就是说不上来在哪儿见过。
“小梁,原来你在寒城还有朋友,怎么不早介绍我们认识?”
“你们认识啊,她是言绵,昨天晚上我们不都在一起的么?”
气氛突然冷峻下来,谁都不说话了。
梁子惊没感觉到异样,依旧甜甜蜜蜜和言绵偎在一起,好像一张撕不开扯不烂的狗皮膏药。
“我上个厕所,你们先聊着。”
言绵轻轻站起来,梁子惊依恋地勾住她的小拇指,痴痴望,两人就这么傻兮兮地相视不语,一位客人刚夹起来的早餐包还没放到托盘里就掉到地上去了,四周弥漫起汗毛耸立的古怪气氛。无奈,言绵只好俯身给了他一个长吻。
“我马上就回来的。”
“嗯,快点,我等你。”
他这才把手指松开。
同事们立刻蜂拥而上。
“是昨晚王总塞到你边上的那只鸡?”
“别说得那么难听,人家是公关小姐,正当职业来的。”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什么意思?”
梁子惊不懂他们为什么那么大惊小怪。
“你们不觉得她很可爱么?”
梁子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面前围堵着他的男人们听到这句话,同时将身体往后一倒,动作整齐极了,就好像一把瞬间摊开的扇子,每个人脸上都布满了惊惧的表情,然后,各自迅速地回到原位去吃饭,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言绵回来后,便和梁子惊一起用了早餐,然后,两人依依不舍地在宾馆门口分了手。
接下来的日子足以证明早餐只是一个序幕。
一切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白天,梁子惊和同事们继续完成公司交待的任务,晚上,依旧回到扶桑酒店和言绵在一起。两个人真的好像一对一见钟情的情侣,如胶似漆地缠绵了整整四个晚上,同事们整晚聚集在梁子惊的房间里打牌,把他的床弄得乱七八糟,也不管他到底会不会回来睡。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回来过,大家都觉得梁子惊的脑袋被那妓女砸了一个不小的窟窿,这是不言而喻的,谁也不想说穿,也不必说穿,有个空房间可供胡闹总是好的。
转眼,就到了离开那日。
言绵和梁子惊一如情深意重的爱侣般四目相对泪眼汪汪,让人分辨不出眼前上演的到底是连续剧还是闹剧?这时候,大家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开了孔,眼球也进了沙,在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实的蠢男人的确疯狂到一连四天都自己掏钱跟个妓女厮混在一起的同时,又不得不安安静静地把这场无聊的剧目欣赏完。
上飞机的时候,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累挂了,很快便进入熟睡状态。
唯独梁子惊是醒的,他还在思考刚才他们谁也不肯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分手的那一刻,言绵问梁子惊要手机号码。
梁子惊要写号码,可是没有一个人肯拿纸笔给他,于是他开口报,他们又一直从旁捣乱好像故意不想让他说清楚。
最后,他还是把那十个数字说完了。
言绵给了梁子惊一个缠绵到不能再缠绵的吻作为告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机场。
“你真的疯了。”
其中一个同事终于忍不住拍拍他的后背对他说。
“我怎么了?你们干嘛不把话说清楚?”
没人再愿意搭理他。
他还在发烧。
可是,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梁子惊一回到家里,不出三日就回归到了原始干净的生活中。
他很快就把言绵忘记了,几乎在下飞机的那一刻就把她当做不要的行李,丢在身后的机舱里了。
在寒城出现过的另一个男人,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梁子惊就是梁子惊,那个知足、干净、一心一意卖马桶的老实男人。
他依旧安分守己地过着安稳的小日子,并无一例外地抵御着那些毫无意义的烦人琐事。
如果连上帝都不得不怀疑寒城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那么梁子惊就更不必为此大伤脑筋了。
没有夜总会,没有扶桑酒店,更没有什么情意绵绵信誓旦旦。
那个女人,她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梁子惊又将其归为一次幻想,并自认为这是个很好的习惯――把一切不符合现实情形的人、事、物隔绝在现实之外,无论是过去经历的,现在正在进行的,还是未来即将面对的。
然而,在并不算很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里的那个人,她的的确确存在着。
这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如果说,梁子惊忘记她是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她决不可能忘记梁子惊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言绵来说,那个男人和他在那些夜晚给过的那些承诺,以及,手机里的电话号码,绝不仅仅只是一场叫人终身难忘的雾水情缘,这其中隐藏着梁子惊无法预知的重大意义。
是他让言绵与失散多年的母亲有了奇异的心电感应,母亲告诉她:这就是你的真命天子,一旦抓住了,他就是你的,不仅仅是他的人、他的心,而是,他的一切。
所以,她必须找到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爱他,很爱很爱,他也爱她,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亲口说的呢。
于是,没过多久,梁子惊便开始陆续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短信,内容大约无外乎以下几种:
“亲爱的,你在哪里?干什么呢?我好想念你。”
“中午了,你吃饭了么?今天天气可好?我还是想你,真想马上见到你,你呢?也在想我么?”
“怎么不回我的消息?是太忙了吧,没关系,我等你,永远等着你。”
“求你不要不理我,是不是我太烦了,惹你生气了?不要生我的气,否则我会呕死,我只是想你,太想太想了,想见你,真的好想,你什么时候来?快来吧好不好,别折磨我,我会发疯的。”
“给我回信,给我电话,我等你,天天都在等着,夜夜都在盼着……”
“我等不及了,我想来找你,这样,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你会高兴么?”
“你一定会高兴的,一定会。”
梁子惊再也受不了了,他终于回了个信给她,上面只有三个字:
“你是谁?”
奇怪,自从那三个字发出去之后,短信便自动消失了。
然而,就在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它忽然再度出现。
这次不是短信而是手机铃声。
“喂,子惊,是我。”
“你是谁?”
“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么?”
“我是言绵!言绵啊!”
“言绵?谁是言绵?言绵是谁?”
“喂?喂?你刚才说什么?电话不太清楚,喂喂!……”
对方没了讯号。
梁子惊啪嗒合上手机,电梯里讯号不佳。
到5楼时,短信铃声又响起来。
他不耐烦地再度打开瞄向液晶屏。
“我就在你们公司楼下,你现在能出来么?言绵”
这时,电梯门刚好打开。
梁子惊在陆续疏散的人流中一动不动,眼睛笔直瞪着前方――电梯门口那张容光焕发的年轻面孔上。
“子惊,我好想你!”
她立刻就扑上来了,死死勾住他的脖子。
梁子惊整个人硬邦邦地倒在电梯一角。
“你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你叫我把夜总会的工作辞了就过来找你么?”
梁子惊甩甩头,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你放心,我还有点积蓄,能撑一阵子,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会再做那种工作了,我的天,这可真好吃,真好吃。”
她大口舔食鲜奶蛋糕,用那种迷路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般的目光,痴痴望着眼前这个让她心甘情愿付出真心也认定会给她幸福的男人。
梁子惊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在扶桑酒店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不是一句两句,而是全部。
可是,他没法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无知、懦弱以及严重的缺乏经验让马桶推销员梁子惊的心脏短路,大脑缺氧,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处置眼前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女人。
“吃完了,好饱啊,这里真舒服,我喜欢。”
她快活地拍拍肚皮,真的非常满足。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接下来?什么接下来?”
梁子惊冷汗直冒,舌头一阵阵抽筋。
“你下班了么?还是有别的事?你不用管我,我自己逛逛就行了,我只想知道我们今晚住哪里?”
梁子惊掏出手帕擦汗,手指颤抖不已。
“我,我还没下班,这就要见客户去,你,我,我们……”
他该怎么说,该怎么说?
梁子惊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定定神。
“老实说,我今天晚上还有事要忙,要不你先找个旅馆住下来。”
“为什么?去你家不行么?”
她先是一愣,然后转念一想,又豁然开朗起来。
“我知道,像你这样年纪的男人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可是,我一直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单身虽然自由,但很多时候还是会感觉寂寞,现在我来啦,让我照顾你嘛,好不好?”
他开始瑟瑟发抖。
言绵见他如此激动,便紧紧拥抱他,试图要给他信心。
“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我一定帮你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的生活已经…已经很妥当了,不、不需要再安排什么……”
心虚已经到达极限,连声带也面临断裂的危险。
“想我么?”
她在他耳边柔声唤道,温热的鼻息肆意振荡着他的耳膜。
梁子惊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不想我?人家发了那么多短信,你都不理人……”
言绵娇羞地把脸埋进他脖子里,梁子惊的颈动脉顿时僵硬地勃起。
她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此刻,在梁子惊的眼里,这样的痴迷与执著,远比恶魔的诅咒还要阴险可怕。
完了。
梁子惊心想。
苦苦经营了半辈子的干净人生难道就这样被她毁于一旦了么?
“我把手机号码换掉好不好?”
“耳根子又软啦,什么手机号码改运发财那全都是骗人的,几千块买十个破数字,发神经啊!不要不要!”
不是这样的。
梁子惊郁闷地在肚子里嘀咕。
是那个女人,她要逼我这么做。
老婆不答应也没办法,总不能因为一个号码就露了马脚。
这个时候,倘若后院先着火,就等于死路一条。
大不了同归于尽!
梁子惊坐在马桶上,强忍着痔疮的痛楚,咬牙切齿地想。
把言绵一个人丢在旅馆里已将近两个多月,幸好她只有他的手机号码和公司的名片,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梁子惊只要一听见手机铃响就头皮发麻,不得不24小时启用震动。
关系一天比一天混乱。
他等着跟她撕破脸已经等到完全失去耐心。他搞不懂这个女人怎么会那么相信他,怎么连一点点怀疑的本性都没有了呢?就这么打算跟他跟到底了?哪怕让他喘口气,喘口气也不行么?
她到底是人是鬼?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呢?
梁子惊彻底认输,他承认自己愚昧无能,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在心里检讨了千百次,并发誓今后决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也解决不了眼下的危机啊。
他不过是个胆小如鼠苟且偷生的老实男人,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为什么就一定要把他往绝路上逼呢?
她凭什么就这么闯进来?凭什么要让他承担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责任”?凭什么凭什么?
他越是在心里怒骂就越感觉骇怕。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肯定不会罢休,她会闹到家里来,把这里砸个稀巴烂,或者站在厨房里举着菜刀威胁他要自杀!
梁子惊耷拉在厕所地板上的裤脚管触电似地抖个不停。
他神志不清地伸手去扯纸,不小心把整卷都拖到地上,一下子慌了神,好像犯了滔天大罪似地,这些日子,他没有一秒钟不是这样的。
梁子惊把卷纸捡起来拍干净,使劲拍,然后哆哆嗦嗦地装回厕纸架。
“爸爸,你身上怎么那么臭?”
晚饭吃到最后,梁诗诗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糟糕……好像忘了擦屁股。”
老婆的筷子立马迎头打来。
“还不快去洗,臭死了,你最近怎么搞的,脑子被枪打啦!”
母女俩乐得扭成一团。
和谐的笑声在厕所里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梁子惊心里发酸,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心想,好端端的日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女鬼”给搅和了呢?
事实上,言绵在遇到谷升之前,已经重操旧业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梁子惊总是那么忙,除了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几乎连人影都见不着。
她不想逼他,可是,总该有个说法。于是,她到公司去等,就连他出去谈生意也紧跟着不放。然后,他火了,在旅馆的房间里像疯狗一样大呼小叫,她开始害怕,跪在他脚下发誓不再做那些无聊的事,只求他不要生气,不要遗弃她。
她不敢说,要怎么说?说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夜晚?即使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觉得胆战心惊?说她已经没钱了,可是又不能问他要,她怎么可以问他要钱?怎么可以?她不是为了他的钱才来这里的,她不想让他讨厌自己,可是,又不能走,她得坚持下去,直到他把她带走为止。
她相信他会,他一定会。
这里还有他的工作,他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再给他一点时间,不过就是一点时间而已,她还年轻,这点时间她给得起。
就这样,言绵依旧强迫自己做着王子和公主的美梦,全然不去窥伺内心那股急于想要爆发出来的不安与凄惶。
就在这个时候,她在乐莱遇见了那个慈祥的老人。
“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你在扶桑酒店对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是不是?”
“我……”
梁子惊暗暗掐捏虎口,提醒自己要忍耐。
“你有老婆?”
“没、没有,真的没有,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不信,不信你看我啊,我……我是那种不老实的人么?”
“那你肯定是不爱我了。”
她彻底沮丧。
“为什么?”
“这两天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在寒城的时候,你对我那么好,活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像你对我那么好的。可是,一到了这里,就全变了样。”
“你也变了,你想尽办法躲着我,都两个多月了,你从来不在我这里过夜,也不让我去你那里,你根本不愿意碰我,可是,我们在酒店的那些晚上多好啊,你怎么好像,好像全都忘记了似的。”
“不不不,我不相信,绝不相信你是那种人,可是……如果你没有老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想不通,真想不通……”
她又开始语无伦次了。
“想不通就别想了。”
他趁机打断她的思绪。
“子惊,难道你真的打算永远把我关在这里么?”
“什么话!我们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迟早。”
“你是说远走高飞?你要带我远走高飞?”
“是啊是啊,远走高飞。”
她的双目瞬间恢复亮泽,睫毛像萤火虫的翅膀愉快地扑闪。
她飞到他怀里,带着那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自焚般的果断和悲沧,无比虔诚地仰视他的脸。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梁子惊忽然发现自己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在她头顶蓄成一潭小小的沟渠,直顺着她的发丝汩汩滑落。
她依旧陶醉着,浑然不知现在和后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替她感到绝望,隐约想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或许就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一个人。
可是,他仍然必须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因为,比替她绝望更令梁子惊绝望的是已成事实的谎言,而比可怜的她更可怜的是梁子惊对已成事实的谎言毫无办法的残酷。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去哪里比较好呢?”
“寒城,咱们回寒城怎么样?”
他闭上眼睛,将她牢牢抱紧,仿佛这是与她最后的一次肌肤相亲。
“不要。”
她眉头锁起来。
“我不喜欢那里,我想重新开始生活,真正全新的生活。”
他们各自思索,沉默了片刻。
“我想到一个地方。”
“哪里哪里?”
她高兴地抬起头来,这时,他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又或者,从未流淌过。
幻觉。
他告诉自己,并感到前所未有的坦荡。
“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到明天,明天我们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她完全放心了,乐滋滋地赖在他胸前,心想,今晚一定要告诉谷升这个好消息,然后好好庆祝一番。
嗯,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
言绵离开谷升的那天清晨,拆迁工程队终于开进了慈云街。
她和往常一样在高架下买烧饼油条吃。
然后,到超市买了一只一次性的照相机,边逛边拍。
她想着,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趁今天再好好看看这座城市,毕竟,梁子惊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也许,为了她,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了,所以,她要帮他把城市好好地走一遍,把所有美好的景物都拍下来留作纪念。
今天的这个夏天,无疑是最最开心的一天。
虽然,气候有点古怪,梁子惊的电话也还没有来。
但是,言绵依旧很快乐,有生以来第一次无忧无虑地快乐着。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喂?你在哪里?”
“我还在公司,下午三点二十分,我们在蓝贵商厦的地下停车场见面。”
“不见不散哦。”
“好,不见不散。”
午后的停车场内空无一人。
鲜奶蛋糕的香味还在她的齿间徘徊。
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她对自己说道,然后,兴奋地跳跃起来,像个顽皮孩子,大声唱着歌,在一辆又一辆车子中间和自己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15:20分,她突然在一辆面包车前安静下来。
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闭上眼睛,神秘地微笑起来。
1、2、3、4、5、6、7、……
三秒,还有三秒,他就要从背后将她一把抱起。
8、9、10
一声沉闷的咚!
然后,是铁棍掉到地上的回音。
脚步飞快地从身后远去……几乎马上,就销声匿迹了。
她感到后脑勺热乎乎的,有东西随着热力慢慢流淌出来。
她用手摸了摸。
红色,鲜红鲜红的颜色。
四周一片寂静。
16:08分。
数十辆警车将蓝贵商厦团团包围。
法医在尸体的上衣内侧袋中发现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封尚未拆开的信:
言绵:
卡里是我所有的积蓄,总共10万块。
密码是638651。
请务必收下,当作感谢你陪我度过人生最后一段美好日子的礼物,相信应该可以帮
助你度过难关。
人生终究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与其相信他,不如相信自己。
衷心地祝福你!
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