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NING 18 : 30
沈星妤2025-11-11 10:5315,215

  苏于奇伫立在篮球场中间仰望。

  小僮就悬挂在教学楼平台的铁栏外面,用一只随时准备放开的手指勾住栏杆的一头,看上去,似如一只踮脚沾在杆头被放大了好几倍的彩色蝴蝶。

  她看见了他,并愉快地对他袒露欢颜,平稳安然的姿态催眠般地让他遁失掉所有的意识。

  她继续微笑,对他张开臂膀。

  轻轻地,脱离了平台高处的地平线。

  不远处,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一盆含着花骨朵的风信子正在盛开。

  楚乐的身影忽然从花盆边上显露出来。

  他仍然不相信她真的会照字条上写的那样做。

  她没那么傻,而且,那些句子写得那么美,美得像诗,怎么可能是预兆?怎么可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整七点火车就要开,他本该掉头就走,不知为何,又执意要折回这里来。

  楚乐踱到离花园很近的地方观望。

  黎阳中学就在花园背后的街道上,感觉一如往常,他担心的那件事还没有发生,至少,现在还没有。

  不该这么想。

  他狠狠甩头,试图把那些念头抛掷脑后,可是,少顷,又将目光投回校园中心的位置。

  篮球场就在那里,平台并不能覆盖它的全部,而仅仅只是一块因计算失误而多出来的檐。

  篮球场仍旧摆脱不了成为一只没有盒盖的长方体的命运,不是因为它本来就是露天的,而是因为那多余的平台非要横空出世遮盖那么一点点的尴尬。

  从平台上扔下一颗石头,结果会怎样?

  巴掌大小的应该没事,如果是90公斤呢?90公斤就会粉身碎骨了么?

  忽然间,他的五脏六腑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被巨人的大脚轰隆一下踩扁,连同骨骼、经络、细胞、内脏一起,猝然挤压成血肉模糊的平面。

  那种惊悚而又孤单之极的撞击,让他不寒而栗,瑟瑟发抖。

  又过了几分钟,楚乐终于不见了,连同那盆风信子花一起。

  黄昏最后一缕微风掠过椅座表面残留的泥尘,一切恢复平静。

  楚乐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刚过完他20岁的生日。

  那个所谓的军事国防科技大学在第一年下半学期马上就要结束时,就已经快把楚乐逼疯了,因此,直到现在,他都认为自己的决定既不鲁莽也不草率,而是完全符合人作为独立生命体想要找寻其独存空间的伟大的精神避难。

  这是攸关生命存在主义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楚乐是从北方一个小城市辍学流浪到此的一名天分极高的文学少年。

  说是因父母反对他走文学创作道路而离家出走,其实,是他自己实在无法忍受那些对他的人生和梦想都毫无价值的大学课程而叛逆出逃的。

  楚乐要做自己的楚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的楚乐。

  他是在父母沉重拖沓的哀求声中,带着出版的第一本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处女作离开老家的。

  楚乐并不后悔,非但不后悔还颇感得意,这是他给自己二十周岁生日最有意义的犒赏――流浪到梦寐以求的南方都市去寻找着新的创作灵感。

  事实上,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楚乐对生养他20年的北方城镇的姑娘们感到了腻味。她们的面貌、言行、打扮犹如蝗虫般咔咔咔地吃透了楚乐的激情,让他丧失了泡妞和写字的亢奋感,所以,他必须离开那里,到别处晃悠悠瞧一瞧,否则,再得天独厚的资质也迟早要断送在这帮小娘们儿手里。

  听说南方的少女都水灵灵娇媚媚的,皮肤好,溜滑如丝,身材也不差,比例特别协调,脸蛋嘛,清一色的纯清,让人不忍心沾污又逼着你要浮想联翩。楚乐对这里充满了新鲜与好奇,他带上了自己所有的财产,很自信地在车厢的厕所内盘算着内衣隔层里那万把块稿费到底能在这儿逍遥多少时间?然而,当他伫立在火车站星光迷离人行拥挤的广场中央时,这种感觉就再也没有了。

  楚乐并不打算投靠这里的亲戚,在高中同学家磨蹭了大约10天,好不容易搬进了一栋76坪的单身公寓,可是住没几天就觉着闷得慌,便又开始琢磨要到哪里去找个同屋,顺便分担一下房费。

  楚乐很快就把另一个房间腾了出来,家具、基本设施一应俱全,以这种条件来寻找合适的同屋应该不算困难,保险起见,楚乐还是为自己的房间特别制作了一个门牌,正面写着“私人领地禁止入内”,反面写着“写作中,请勿打扰”。

  没想到,这种独居的日子还是持续了四个月之久,来面谈的人平均两天三个,却没有一个让楚乐觉得顺眼。全新的大作已经开动,最起码要一年才能杀青,无论如何也得找个稳重内向又不啰嗦的家伙。结果,达成协议的那个叫冯铁猪的高中生比起之前那些人的条件更加南辕北辙,楚乐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做的蛋包饭实在太好吃了。

  “蛋包饭?蛋包饭算什么?那只是小CASE,哥们儿,跟我住一块儿,从今往后你就不用再为吃的问题烦恼了,而且免费服务哦,怎么样,再考虑考虑?”结果,楚乐一分钟也没考虑,当下就和他拍了板,那时候,楚乐光记着蛋包饭的美味,压根没想到这是“引狼入室”,从此,和宁静悠哉的好日子说了拜拜。

  不过,楚乐还是很喜欢冯铁猪,那实在是个滑稽有趣到让人晕头转向的臭小子。

  其实,他们俩早在一个名为“狐朋狗友”的网站上就认识了,写作之余,楚乐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狐朋狗友”的聊天室里。冯铁猪正确的名字是冯铁诸,前者是他在聊天室里的名字,就好像楚乐在网上叫“不癫”,苏于奇叫“苏大炮”,梁诗诗是“妈妈咪噜”一样,他们三个都是黎阳中学高三的学生,也是“狐朋狗友”的超级大网虫。

  由此可见,楚乐还是比他们大了几岁,但就网龄和江湖道行来说,他根本不可能当老大。

  老大是那头会烧蛋包饭的猪,但是,自从他和梁诗诗搞在一起之后,别说蛋包饭,连炒蛋都不做了。

  “我一直就怀疑你小子还是处男。”

  冯铁猪最不怕得罪的就是楚乐,大不了下厨房堵住他的嘴。

  “来这儿多久了?”

  苏于奇也笑眯眯地问道。

  “好像快半年了。”

  “半年?半年都没把到一个?他妈的也太逊了!”

  楚乐不予理会,故作神秘,一副“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的表情。

  “我觉得他不是。”

  “不是什么?”

  冯铁猪捏捏梁诗诗的弹簧屁股,梁诗诗不以为然。

  “不是处男啊!”

  她婀娜地飘到楚乐耳朵边上。

  “我就不信你没跟Melody上床,有钱又懂得风情,那种女人就喜欢小男生,别以为人家真欣赏你的才华,那你就傻了去了!”

  “我发誓,Melody的事儿绝对没有骗你们,真的只是在酒吧喝酒聊天,没别的。”

  “动不动就发誓,怪不得人家不要你,都什么年代了,拜托你赶紧把这小儿科的口头禅给改了!”

  “我说过,两种女人我不沾,一种是结过婚的,另一种是纯洁过头的。”

  “哈,刚好这世界上最极品的女人就只出现在这两个极端,楚乐,你玩完了,彻底OUT!OUT!”

  “既然已经OUT就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总之一句话,她对我没‘性’趣,我也不过把她当做收集小说人物形象的范本而已。”

  苏于奇不插嘴,尤其是当他明明地看见楚乐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充满了被俘虏又毫无反抗能力的颓废的忧伤。

  楚乐在酒吧偶遇Melody的那晚,苏于奇和他在一起,事实上,是楚乐在那女人走进酒吧的霎那先丢了魂的,他愣头愣脑地盯着Melody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然后,对苏于奇说:“我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作美得冒泡。”楚乐就是这样和Melody玩起精神恋爱的游戏的,直到有一天,他醉死在酒吧里,被Melody几百块小费收买的小弟连拖带拽地送回家。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除了苏于奇,因为那天晚上冯铁猪和梁诗诗在外地留宿,苏于奇正打算带新认识的女孩在楚乐家过夜,当然,这件事因为楚乐的醉酒而告吹。

  不久,那个叫Melody的女人就不告而别了,于是,楚乐便在网上公然挂出“欲寻有性经验的熟女共享一夜情”的黄贴,不过随着那个化名小玥的网友也突然失去音讯,这件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显然,楚乐在这个南方大城市里的桃花运远比不上家乡好,又或者,属于他的那个好女孩还未曾出现。

  总之,日子就这么糊涂地晃过了大半年,除了每天写作,接触朋友的范围也无非从猪、于奇、诗诗他们几个身边延伸。

  那真是一群肆无忌惮无所畏惧少男少女,如同一群沦陷在绝种危机之下,对生态环境乃至自我存在都过分残忍的小动物。

  就在苏于奇把那个叫小僮的女孩带到楚乐面前之前,他的异地单身生活始终逍遥无比,既没有物质上的烦恼也没有两性关系的隐忧,他觉得这个城市很适合他,如果小说能够顺利写完尽快出版的话,在这里定居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天是星期五。

  苏于奇说要带个叫小僮的女孩子过来。

  他叮嘱所有的人放学后都呆在楚乐的公寓待命,他要亲自到市八女中去接人。

  楚乐对市八女中的妞儿可是一点热情也没有,冯铁猪就更别提了,他在市八的小姑娘身上着过太多道了。

  “一到紧要关头就得挨巴掌,给她们学校立个贞女碑坊得了。”

  冯铁猪一边啃鸡屁股一边对楚乐说。

  这时,梁诗诗走进来,一脸诡秘地瞅着那两个无聊透顶的男生。

  “我看见小僮了,就在巷子口。”

  “怎样怎样?”

  梁诗诗对那头猪的谄媚样颇感不满,不过,还是大大方方地评价了四个字:

  “不同凡响。”

  “哦~~?”

  楚乐不以为然地笑,正说着,苏于奇就推开了门。

  楚乐最先看到的是苏于奇兴奋迷惑的那种神情,这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他想,梁诗诗的样貌身形也算是同龄少女中超越普通水准的了,苏于奇背后的小僮又到底如何让梁诗诗说出不同反响这四个字来呢?

  “小僮,这就是楚乐。”

  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女生从苏于奇的胳肢窝下钻出来。

  大约90公斤。

  可以用一只手拦腰抱起来掂份量的那种。

  这是楚乐看到她时的第一反应。

  冯铁猪和梁诗诗有点奇怪,女孩是苏于奇带来的,却把她介绍给楚乐,这又算哪一齣?

  “你就是楚乐?写《爱情毒悟》的那个楚乐?”

  楚乐看了苏于奇一眼,他正盯着小僮的后脑勺,显然不想接受楚乐的试探。

  “是的。”

  楚乐回复的时候有些没底气,他看了她一眼,那张干净到不能再干净的瓜子脸让他心里软趴趴毛酥酥的。

  一个相当敏锐的女孩。

  这是她给他留下的第二个印象,这时,小僮忽然想起什么,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翻烂了的楚乐的长篇小说,当着所有人的面仔细对照封面上作者的照片,然后,竟然和苏于奇一样兴奋迷惑了起来。

  “是你,真的是你!”

  冯铁猪左边的眉毛一歪,有种更加搞不清状况的危机感。

  梁诗诗则一个劲地用头顶他的胳肢窝,也想来个小鸟伊人的行为魔术。

  楚乐瞪瞪苏于奇,感觉很不舒服。

  确认完心目中偶像的真实身份之后,小僮就立刻回到了苏于奇的肩头。

  “嗯,你没骗我,真的没有,他的确是楚乐。”

  所有的人都看见那个叫小僮的女孩,覆盖着薄薄单眼皮的悠长羽睫像黑蜻蜓的小翅膀那样单纯坦然地忽闪着,而苏于奇的脸色却并没有在小僮的旖旎中稳妥下来。

  这个少女俘虏了他,却又无意中被他掠夺了什么。

  “猪,你和诗诗今晚出去吧,我借你的地方办点事。”

  “什么事?”

  苏于奇不说话了。

  梁诗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冯铁猪好像故意要戏弄他一番,不料,这时,小僮插了嘴。

  “床事呀!”

  楚乐呆愣。

  他没想到与当下这个糜乱的屋子,乃至叛逆的少年全然格格不入的少女,会用同样格格不入的干净嗓音说出这样时宜匹配的话来。

  苏于奇的眉头果然皱起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蹊跷,苏于奇和小僮之间隐藏着不同凡响的秘密,或许,这便是梁诗诗猫一样的鼻子嗅出的味道。

  “要不,我们出去吧。”

  苏于奇感到为难了。

  “不,我就要在这里,我喜欢这里。”

  小僮天真地对楚乐微笑,让他更加困惑又不知所措,但这也仅是刹那间的事,微笑一结束,她便又回到了苏于奇的怀抱。

  晚上,吃罢火锅,冯铁猪就带上身份证和梁诗诗一起去附近的便利旅馆开房间。

  楚乐本想再泡壶茶什么的拖延一下时间,现在太早了,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可是,苏于奇和小僮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直径走入冯铁猪的房间,将他一个人晾在客厅里。

  楚乐心里说不出的古怪,不干我的事,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他忍不住自言自语,直到熄灯回房,强迫自己继续回到电脑的小说里去,而不是侧耳偷听墙那边的动静。

  隔壁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发生了还要假装没有发生?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里头一定有些与自己有关的隐秘,会是什么呢?

  这件事越想得透彻,楚乐就越发忐忑。

  苏于奇是真的迷上了这个叫小僮的女孩子,迷得无可救药,但很显然,这女孩的心却是苏于奇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的,这让楚乐替他感到爱莫能助的悲哀。

  楚乐在键盘上象征性地打了几行字,便怎样也写不下去了,于是,只好关灯上床。

  后来的一切,都是从半夜里的梦游开始的。

  楚乐认定那是梦游,否则,他没法给事件一个合理的交待。

  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事,就连小僮自己,或许也不例外。

  是凌晨还是刚过子夜,楚乐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亮,从窗户洒进来,把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楚。醒来,不过是想翻个身,换种姿势继续睡,可是,床前,月色下的少女让他突然受到无声的惊吓,呼地从枕边坐起。

  幽白幽白,发育得相当浅显的少女的裸体。

  乳头宛如盛放中的粉色康乃馨花蕊,四周微弱的隆起仿佛时刻在进行中,她的腰身极细,不知道苏于奇是怎么摆弄她而不至于轻易折断的,这显然需要一些技巧,修长的大腿和正欲丰满起来的臀部是最惑眼摄人的部分,还有她的眼睛,那双在忽明忽暗的月色撩拨中,越来越水灵盈润的、单眼皮长睫毛覆盖下的、黑亮黑亮的瞳仁……

  “你在这里干什么?”

  楚乐慌了神,压低嗓音问她。

  她不说话,用一只手撑住床沿,另一只悄然跨越楚乐的身体。

  她的上身慢慢倾倒下来,月光探照灯似地闪了一下,紧接着,变轻柔了,非常轻柔,沉鸷地从屋脊的各个角落汇拢到裸体少女微微颤动的小乳上。

  她吻了楚乐。

  轻轻地,很熟练很动情地吻了他。

  “别、别这样……你、你……是我朋友的……。”

  “嘘……”

  她轻轻在他的耳垂上吹气。

  “不是他的。”

  “什么……?”

  “是你的……我…是你的。”

  楚乐顿时被震撼,他满腹狐疑地望着眼前被月色交织得真假难辨的女体一言不发。

  她看着他,不准备再说一句话。

  余下的,只有等待。

  但是,楚乐却本能地低下头去。

  她很专心,但无法容忍他逃避她的眼,于是,将脸庞徐徐探近。

  这时,因为站立过久而近乎麻木的左膝盖也忍不住跪上了床沿。

  楚乐看到一抹触目惊心的新鲜血迹,沾污了她白皙的大腿内侧,就像一朵被青春狂放的压抑激怒了的奇葩,他的心猛然拧成一股绳,一把推开了她。

  小僮目不转睛地凝视楚乐,流露出委屈的迷思。

  他不能再继续下去,绝对不能。

  她默默地对他眨了眨眼。

  那双只能在黑夜中幽亮的玛瑙,此刻,正渐渐地被凋零的雾水淹没,令人心碎。

  小僮的梦游让楚乐彻夜未眠。

  他可以甩掉裸体少女的影像,这并不困难,但是,却无法不去想她在他床前留下的,那句更为赤裸的告白。

  于是,当黎明到来的时候,当苏于奇终于离开公寓的时候,楚乐也开始了他的梦游。

  他悄悄地推开隔壁房间的门,无声无息地掀起雪白床单,和那个尚未苏醒的小女孩平躺在一起。

  就这么和她躺在一起。

  他觉得他能做的仅仅只是这样。

  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晨旭暖洋洋地普照着将风信子花瓣当作温床的竹节虫背。

  他觉得还是应该再做些什么,于是,轻轻地把头转到另外一边。

  女孩双目紧闭,睫毛纹丝不动,足以支撑一根小小的火柴。

  一股浓郁的伊卡露洗发水香飘进楚乐的身体,让他软弱的意志更加软弱,渴望的身体更加渴望。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翻身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依旧闭着眼,唇角似有若无地歪了一下。

  于是,他不得不开始行动,很自然地,完全符合情理地拥抱了她。

  楚乐想,昨天晚上,他在打那没有意义的两行字时,苏于奇是否也是这样占有了她的呢?

  “还疼么?”

  他突然停下来问她。

  “一点点,没关系,不要管我,我没关系的。”

  楚乐觉得非常感动,说不出的狂喜,于是,他不再矜持,也不再顾虑,勇敢地做了他想做的事,他确定这也是她想要的,不管其过程会给她带来多少疼痛,这仍然是她想要的。

  “想和我睡觉对吧?”

  那天,她忽然问苏于奇的时候,表情相当无邪。

  “没,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喜欢你,没想过要跟你……真的,真没想过。”

  她依旧习惯性地眨眼,盯住他胆怯的眸子,毫无杂念。

  “我愿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苏于奇半惊半惑,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眼神却很坚定,仿如一个无底深渊,让他心甘情愿一头栽进去。

  “介绍楚乐给我认识,只要让我见到他,我就是你的。”

  小僮对楚乐的崇拜与迷恋,苏于奇是早有准备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楚乐也会迷上小僮。

  那无疑是个纯洁得过份的、有着一枚致命单侧酒窝的、令人疯狂的女孩。

  楚乐本以为自己承受不起,因为,她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然而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是月光下的冲动还是小僮过于勇敢的诱惑,总之,她征服了楚乐,并让楚乐发现自己骨子里其实也有着对什么都可以无所谓的很纯洁也很疯狂的一面。

  直到这时,苏于奇才深深体会到梁诗诗所说的“不同凡响”是什么意思,小僮绝不是那种和自己的身体委曲求全的女孩,其实,苏于奇应该想到,既然她可以坦坦荡荡地拿出自己的初夜来和他交换认识楚乐的机会,那么,就一定会在交易完成之后完整地收回自己,身体,乃至灵魂。

  对小僮来说,那是一笔无动于衷的交易,跟珍贵的处女膜全然无关,更无情感上的牵扯。不过,苏于奇还是跟楚乐扎扎实实打了一架,冯铁猪和梁诗诗一边嗑瓜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观战,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除非他们不是男人。

  她如同一剂超强的可卡因,注入了这原本就已经混淆不堪放荡不羁的残酷部落之中。大家开始习惯性地旷课、逃学,在城市各处直至边界游荡,妄图为自己短暂的青春期留下最惊天动地的一笔,同时,也更加变本加厉毫无顾忌地挥霍着年少的躯体中才刚刚孕育起来的单薄情欲,令包容着他们的这座斐然颓唐的城市望而生畏。

  这是最近的小说中令楚乐最兴奋的一段文字。

  他给了小僮这样的定义,如同小僮体内呼之欲出的年轻的张狂给他带来的无穷灵感一样。

  楚乐一边沉迷于黎明下稚嫩肌肤亲吻着少女的洁白胴体,一边又有些怅然若失地享受着这单身公寓里,和集体宿舍没什么两样的萎靡生活。他觉得这并不矛盾,但又让人总觉得不太对劲,亦如他怀疑给予小僮这样的定义本身也是有问题的。他觉得这女孩体内狂热的本质其实是一股不屈不挠的摧毁力,凡是靠近她的人或被她掳获的,最终都难逃灭顶之灾,而她自己对此并没有意识,因此也就不屑于掩饰,这固然增添了她的率真与可爱,但也时不时地会让楚乐突然掉进惶恐不安的黑洞里。

  所幸,新书的进展因小僮而水涨船高,恰到好处地将楚乐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小说本身的创作上,他的手指前所未有地超越了大脑,每当小僮从他狭小的单人床以及肆意发散着贪婪气息的胳肢窝下溜走时,他就可以一口气打出成千上万的字。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恶魔。

  每当她光着脚丫踏出满屋子节律轻快的嗒嗒声时,楚乐就忍不住要这样想。

  一秒钟也不肯停下来,一秒钟也不肯。

  可是,他喜欢抓住她一秒钟也不肯停下来的脚趾,含在嘴里吮吸,那如同品尝着新鲜龙眼的滋味真是美妙极了。

  那时,他们刚做完爱,小僮不喜欢一结束就把衣服穿上,而是拖来就近的床单随便裹一裹,然后,窝在楚乐对面的椅子上意犹未尽地看着他品尝自己的脚拇指。她稀疏的天然鬈发就这么懒散地垂在椅背上,一如她懒散地从楚乐嘴边抽走半燃的烟嘴,吞云吐雾一番后再塞回他的嘴角。

  “做完爱还能抽上一口烟,人生实在很美好。”

  楚乐诧异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依旧可以保持一个十五岁少女独有的那种童真,他疑惑着如此垂涎欲滴的尤物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掉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呢?

  “你不要再吃了好不好?”

  “为什么?”

  楚乐在她的脚底挠痒痒。

  “因为我又饿了。”

  她挣脱了他的手,把脚趾收回。

  被单滑下来,日益丰润起来的肩膀和小乳再度好奇又万般宠爱地看着已从冷却中又再度难以自持起来的少年。

  小僮一动不动,一点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她的眼神依旧纯真,任何有心的引诱都会在这样的光华下迷失成无心。

  天之骄子,上帝不小心弄丢的小女儿。

  没有一个女孩能像小僮那样我行我素,悠哉放肆,而这样的放肆,竟还会让人时不时地觉悟到,她才是那个能够真正净化世间所有凡俗愚昧的天使。

  楚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面对小僮这样的女孩子,苏于奇仅用几下闷拳和几块乌青就这么了结的用意到底在哪里?他当真一点都不在乎么?还是他对她的爱已经宽容到没有任何尊严与底线的地步了?就这点而言,他们俩还真像。

  苏于奇一点也不怕小僮与生俱来的那种毁灭力,但是,他依旧无时无刻不在克制,无时无刻不在假装,然无论怎样掩饰,楚乐、冯铁猪和梁诗诗心里都很清楚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他依旧疯狂地迷恋着小僮,如同迷恋一只被世俗的玻璃罩封闭起来的完美的水晶球,并妄想着自己的痴情有朝一日能打动她坚毅而叛逆的心。

  “你对小僮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没?”

  冯铁猪忍不住悄悄问楚乐。

  “打算?什么打算?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

  “我劝你最好心里有个谱,那小子可不是开玩笑的人。”

  冯铁猪偷偷指向苏于奇。

  “哦,那又怎样?”

  楚乐不以为然。

  “是她先迷上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还真得了便宜就卖乖了啊。”

  楚乐偷瞄苏于奇一眼,刚好看见他躲在暗处摩拳擦掌。

  “她喜欢你我没话说,但是如果你对不起她,我决不会放过你。”

  楚乐最憎恨别人威胁他,父亲就是因为老用这招才导致他决定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要打架我奉陪,不过,我和小僮之间的事跟你无关,她是我的人,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说的。”

  苏于奇的脸色立即就难看到不能再看的地步了。

  冯铁猪不屑地笑笑,他觉得楚乐很不成熟,苏于奇也一样,至于自己,是根本懒得去想的。但是,楚乐却在苏于奇突然变脸的同时感到有人点燃了他胸口的火把,又闷又灼,真是难受。

  接着,两人便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就此沉默下来。

  梁诗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

  这也是冯铁猪认为梁诗诗最招人喜欢的地方。

  “你们慢慢聊,我们忙我们的去。”

  梁诗诗立刻把冯铁猪揽到怀里,心领神会地对楚乐和苏于奇做了个鬼脸。

  时钟刚好敲过五点,小僮已经在放学的路上。

  “我警告你……”

  “你不用警告我,你有什么资格来警告我?”

  “我……?!”

  既然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好,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不爱她?”

  “爱不爱都是我家的事。”

  “你?!”

  “你什么你?你知道什么叫爱么?你觉得我们这群人里有哪个在爱?”

  “那我们在干什么?”

  “玩。”

  “除了玩,还是玩。”

  “胡扯,我就不信玩不腻!”

  “那我问你一辈子的时间到底有多长?”

  “不知道。”

  “所以你他妈的才不明白年轻的本钱有多短!”

  “我是不明白,小僮也不明白。”

  “不,她明白,她比我们谁都明白。”

  “这只能说明你不爱她!从头到尾你就没爱过她!”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没有玩,她还小,根本不会玩,你垫尿不湿那会儿你妈丢给你个玩具你就会玩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从那天起她就一直跟我睡来着,难道你比我还了解她?”

  “你不要刺激我!这对我没用!没用!我就是了解她!我他妈的比你们谁都了解她,只有我知道她和你们不一样,只有我知道!”

  苏于奇无法自控地叫喊,楚乐感到岌岌可危,他的样子简直快要疯了。

  “好好好,我不和你争,也没兴趣和你争。”

  他终于冷静下来,休息片刻,又一片茫然地问他: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楚乐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不爽,说了这么多,还是不爽。”

  茫然退去,紧随其后的懊恼却比茫然还令人可笑。

  楚乐为苏于奇感到羞耻,内心迫切想要以男子汉的身份狠狠教训他一顿的冲动油然而生。

  “要不,再出去打一架?”

  “行,要打就痛快打,谁也不许手软。”

  “你放心,我不会。”

  “那就好。”

  语毕,两人双肩一搭,一个背起书包,一个揣上钥匙,这就要去履行刚才的承诺。

  门一开,小僮站在那里。

  “干嘛呢你们?”

  “出去办点事,乖,去屋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哦,好的呀!”

  她天真烂漫的笑容一晃而过,就跑进去了。

  当晚,楚乐在电脑屏幕上开一个新文档,他打算把小僮的故事重新写个大概,让她脱离现在的这个小说,而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

  他关上门,倒了一杯白水,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

  她是我们当中最特别的一个。

  时而静谧时而娇媚,每天都很新鲜,让人有种把空气抓在手里的感觉。

  小僮的母亲是个能干又美丽的夜总会老板娘,小僮的父亲无论在婚前还是婚后,都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按照她母亲的说法,当年不知道那根经搭错了才会嫁给他。

  其实,小僮的父亲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男人。只是,他不负责任的嗜赌本性很快就把这个家拖垮了。小僮的母亲在认识了新的男人之后就脱离了夜总会的圈子,和那个男人合资开了一家港式茶餐厅,一开始生意不好,后来慢慢做大了,现在,已经成为市中心最有名的一家餐馆。小僮说,母亲不是不想离婚,只是现在还不行,在父亲还没有改邪归正恢复正常生活之前还不行,于是,他们家的常住人口就变成了四个,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她母亲的男朋友。

  我和所有正常的人一样,对这种稀奇的四人同居的生活百般好奇,也好奇着小僮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下疯长起来的。

  “基因,绝对是基因魔法奏了效。”

  “基因?我怎么觉得和基因没有直接的联系?”

  “怎么没有?”

  她一丝不挂地穿上我那件宽大的白色T恤,学猫的样子在床上围着我爬,一圈一圈又一圈,我难受极了。

  “你不了解我父亲,他是个很可爱的男人,就只有嗜赌这一个缺点,除此以外,他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其实,我妈还是很爱他,虽然她也爱现在的那个,可是,我知道,我妈绝对不会像爱我爸那样地去爱另一个男人,这是肯定的。”

  我不懂,觉得小僮的话极深奥,好像在背天书。

  在小僮离开我屋子的那天下午,我问苏于奇,你是怎么认识小僮的?

  苏于奇说,那是个秘密。

  我不打算强迫他说,可是,他最后还是说了。

  “在马路上偶然捡到她的。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放学时路过学校附近的一家心理咨询诊所,看见一个穿女中校服的小女孩坐在诊所小花园的秋千上歪着脑袋跟旁边的什么人说话。她很瘦小,背影看上去很孤单,于是我特意朝那边多走了几步,奇怪的是,我发现她边上的那只秋千空无一人,我不明白她到底在跟谁说话。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她立刻就回头了,我一看她的脸就喜欢上她了,我一直在等待像她这样的女孩,这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问她,你在跟谁说话。她回答,一个老朋友。我环顾四周,确定除了我和她以外什么人也没有,我又问,你朋友他是不是躲起来了?她又看了那空秋千一眼,很自在地回答我,他在呀,就坐在我边上呢,然后对着空秋千说,嗨,你看见他了么?接着又对着我,他说他看见了,还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这才明白过来,她在演戏呢,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寂寞女孩一个人的时候自编自导自演的游戏,我不想打断她,便很乐意地配合她的对白对空秋千说,嗨,你好,我叫苏于奇。”

  我问苏于奇,你不觉得小僮当时的行为很有问题么?

  她独自坐在心理咨询诊所门口,幻想有一个人在跟她说话。

  苏于奇对我的暗示很不高兴,他说我想太多了,后来,他问过小僮那天的事,小僮说,那是她和自己约会聊天的地方,她所谓的“老朋友”其实就是她自己。她从来没注意到后面有个心理诊所。我想继续深究下去,就那个“老朋友”与他辩驳一番,但是,苏于奇似乎没兴趣再跟我继续下去了。事实上,我是有些多虑,小僮从来就没跟我说起过有关她和她“老朋友”的事。

  可是,总觉得小僮所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苏于奇都知道,这是他唯一令我嫉妒的地方。

  我承认我是爱她的,很爱很爱。

  只因她的洒脱不同于我的洒脱,只因我自命清高的灵魂深处掩藏着触碰不到的卑微,因此,我不过是一个那么俗不可耐的卑鄙小人,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无所谓的那种天真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又或者,我们对于爱情本身的认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那少女是个异类,她骨子里散发着一股任何外力都难以惊扰腐蚀的、极其纯粹的真挚与无邪,对于人性命运的那种变相超脱的残酷,与她灵魂深处如雨后彩虹般璀璨鲜活的青春交织在一起,便成就出一个笃信并以追求极乐境界为终身信仰的、年轻又荏弱的生命体。

  我那么那么爱她,又那么那么怕她。

  害怕她的热力会侵蚀掉我所有的激情,让我在这样的爱情面前旋风般地老去。

  小僮把她对凡尘俗世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任性而肆意地将自己仅有的快乐与纯真奉献给了一个同样不想被世俗束缚的天才少年。

  那个少年就是我。

  爱与性。

  梦想与现实。

  自由的捆绑与挣脱。

  我到底懂些什么呢?

  我们到底在追寻些什么呢?

  难道,苏于奇真的是因为看见了那寻找极乐世界越来越渺茫的绝望终会把女孩火热稚嫩的心撕裂的小僮,必将在俗世的尘埃中灰飞烟灭的事实,才自始至终笃守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的么?

  谁在爱她?

  谁在害她?

  又有谁,想要解救她?

  楚乐飞速移动的手指嘎然而止。

  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除了那片轻柔快乐转动着的电扇螺旋叶子。

  关于小僮的故事,楚乐就写到这里。

  他一直觉得那是一个先兆。

  他在最清醒的时刻写下了它们,却在最混乱的时候遗失了它们。

  是小僮不愿给他机会思考,还是,他自己没有接受事实的能力呢?

  一个卑鄙小人。

  他曾不止一次躲在她的爱情里对她提出这样的警告。

  可是,她听不见,因为,她的爱情容不下这个。

  而他,就是这样阵亡的。

  激情、灵感、欲望、乃至存在过的那一切。

  小僮第一次提出不想回家过夜的时候,楚乐突然想起了冯铁猪提醒过他的那件事。

  他到底对小僮有什么样的打算?

  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对自己都没有任何打算,对她,又能有什么打算呢?

  可是,小僮的爱情却像扎根在肥沃泥土的雏苗,一如她幼小的迅速走向成熟的身体。

  她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肉体欢愉,而是希望能天天和他在一起,每分每秒每一个瞬间,都必须看得到他,摸得到他,爱得到他。

  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种忘我果然有着既纯洁又疯狂的可怕力量。

  她习惯性地逃学,甚至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溜出来。只要她想到他,想要见他,便会不顾一切。她会在他睡觉的时候突然爬上他的床,清晨、白天、中午、半夜,任何一个无法预料的可能出现的时间里,她不让他写作,甚至恶作剧地删除他刚写完的句子,只为了得到一个令她满意的吻,他恼了,对她吼叫,她却假装微笑,然后把刚冲好的热咖啡冷不丁泼在他的键盘上,他火了,想打她,却先被她扇了一耳光,于是,他扑上去将她按倒在地,她不说话,急急地喘着,压抑着癫怒和嘶吼。她咬他,恶狠狠地咬,并对他拳打脚踢,然后,突然抓住他的头发狂吻,用那种试图把他一口吞噬的歇斯底里引诱他,撩拨他,直到他忍无可忍将她彻底撕碎为止。

  楚乐无法驾驭这样的游戏,如同他越来越无法驾驭小僮的爱情,

  可是,她依旧乐此不疲,乐此不疲……

  然而,在这样的欢愉中,楚乐看到的只有那无限扩大中的黑色绝望。

  转眼,暑假将近,终考前夕,小僮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台照相机,说是要完成一个关于“爱的杰作”的摄影作品,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无论走到哪儿她都带着它,除了上学和复习,就是喀嚓喀嚓地按快门。

  墙上到处都是楚乐的面孔,笑的、怒的、郁闷的、漠然的、有表情的、没表情的,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但是楚乐很清楚这屋子里的人越来越难以忍耐这一张又一张将雪白的墙壁严密覆盖的压抑感。

  可是,小僮依旧乐在其中,她说,那其实也是一个名为“把爱关住”的行为艺术作品,当楚乐和这个屋子真正融为一体的时候,他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我要把你关起来,因为你是我的楚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楚乐。”

  楚乐一想到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猜怎么着?”

  小僮一边贴照片一边回头对楚乐说。

  “昨天,我爸凌晨赌光了回到家,刚好看见我妈的男人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掰豆角。”

  “终于破了你家王不见王的规矩,少不了一顿狠架。”

  楚乐的嗓音疲沓,了无生气。

  “他们没打架,估计两个人都觉得彼此的立场不怎么地道,那时我刚好出来刷牙,就看见我妈的男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对我爸说‘您回来啦’,我爸爸也和蔼可亲地回答‘回来了’,然后我爸又说‘忙着呐’,我妈的男人回答‘嗯忙着呢’,然后,我爸就进屋睡觉去了。”

  楚乐嘴里的饮料扑哧喷在小僮小花边领的衬衣上。

  这个时候,苏于奇正在做冰冻西瓜汁,他看了楚乐一眼,感觉他焦躁不安,小僮在说一件见怪不怪的事情,楚乐的反应有些过头了。

  小僮跳到于奇边上跟他一起弄果汁。

  楚乐偷偷瞥他们,觉着天气反常地热。

  “今天怎么那么热?”

  “我觉得还好。”

  苏于奇随口说道。

  “你们俩这么站在一起弄东西,好像一对小夫妻。”

  楚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只是一不留神,话就自己跑出来了。

  小僮放下手里的东西,神情异常困惑,楚乐在不知不觉中回避了她的眼,他知道她是多么敏感的女孩子。

  苏于奇一直埋头干着自己的活,没有搭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接着,小僮突然不见了。

  她从苏于奇的背后闪出来,黏回到楚乐的身边,紧贴着他,紧紧地贴着,好像楚乐马上就要随着热气蒸发了。

  “我知道你爱我,说你爱我,一次就好,说你爱我,说嘛快说嘛!”

  楚乐感到四肢无力,她双手合十,目光坚定,是那种决计不肯承认心慌的坚定。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比较好,真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小僮的脸色马上就白了。

  “要不要冷藏?我觉得不够冰,梁诗诗不喜欢喝加冰块的果汁。”

  苏于奇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们,举着西瓜汁的手臂颤动不已。

  “你为什么不肯说?”

  “当着苏于奇的面,我说不出来。”

  “为什么当他的面你就说不出来,他是老虎还是狮子?我就要你当着他的面说你爱我,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

  “你嫌我了是不是?你嫌我烦了是不是?”

  眼泪这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起转来,楚乐觉得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可是,更难过的是他对自己的这种难过感到无能为力。

  “我没有,我干嘛要嫌你。”

  “你就是嫌我了,你不肯说你爱我,然后…慢慢的,慢慢的你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神经有毛病。”

  楚乐的眼睛在看见小僮瞳仁里那颗硕大无比的泪珠滑落的时候一眨也不敢眨。

  “没关系……”

  她忽然转过身去,刚好和苏于奇面对面。

  “你不肯说就算了,反正,总会有人对我说的。”

  “可以啊,如果你想跟那个肯对你说的人在一起,我也没意见。”

  楚乐的话音尚未落下,小僮瞬间从苏于奇手里夺过的果汁瓶就已经在墙壁上开了花。

  “小僮!”

  苏于奇惊呆了,她光秃秃的脚丫就这么无动于衷地踩着碎玻璃走过他身边。

  她冲进楚乐的房间拿走了自己的书包,冷冷地与楚乐擦肩而过。

  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看他。

  “你可以不要我,但是,不可以不爱我。”

  这回,她是真的走了。

  但是,楚乐知道没多久,她又会回来,然后,楚楚可怜地跟他撒娇,请求他的原谅,对他说,她再也不要他说“我爱你”了,永远不要了,只要能呆在他身边,永不离开就好。

  可是,这已经走到极限的爱情已经裸露出自焚的端倪。

  楚乐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真不知道。

  “你不是人。”

  苏于奇一边扫地一边对楚乐说。

  “我今天没力气跟你打架。”

  楚乐疲倦地蹲在地上抚摸小僮留下的那些红色脚印。

  “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弄不好我会死在她手里。”

  “要死的是她,不是你。”

  楚乐不懂苏于奇到底是太冷静了还是太冷酷了?

  “我说我不是神,你说我不是人,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我后悔了。”

  楚乐心肌一缩,整个身子瘫软下来。

  “我不是她要的那种男人,我没有那么多感情可以给她,也给不起她,可是,她却把她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

  “为什么?我有什么好,你瞧,你瞧瞧我现在这副死样子,灵感没了,激情也没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就剩下一副空壳子,哪还有力气去爱人?”

  苏于奇无语。

  他看着楚乐的脸,感到恍惚,无法了解现在最可悲的那个人到底是楚乐?小僮?还是他自己。

  事情并没有像楚乐预料的那样。

  这一次,小僮没有回来。

  楚乐觉得这屋子渐渐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唯有那块贴了三分之一照片的墙壁显得又古怪又冷清,于是,他把那些照片统统撕了下来,用塑料袋随便一包扔进了一楼的垃圾桶。

  小僮消失得很平静,但是这平静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难以预料的危机,犹如一只失去了重心的陀螺,让每个人的心瞬间弹离了正常的运行轨迹。

  梁诗诗没理由地和冯铁猪分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夜之间,冯铁猪从一个开朗活泼的无厘头变成了一个头脑迟钝、焦躁不安、对所有的人都充满畏惧的迷路少年,楚乐试着想要和他沟通,可是,他拒绝说话,每天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时候连晚饭都不吃就睡了。

  小僮离开后,苏于奇也不来楚乐这里了,一直到前不久的某日,他放学回家时顺路到楚乐的公寓来了一次,只为了告诉他一声梁诗诗退学了。

  “我想把房子退了,不知道冯铁猪有什么打算。”

  “怎么?你也要走?”

  苏于奇觉得有些意外。

  楚乐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现象,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似的。

  “有没有小僮的消息?”

  苏于奇摇摇头。

  “我最近忙着考试,没时间找她,等明天考完最后一门我抽空去她家看看……”

  “别跟她说我要走。”

  楚乐下意识地插嘴。

  “你就那么讨厌她?”

  “不是讨厌,是……”

  他们四目相对,都想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个他们所熟悉的,深深爱着的玲珑女孩,可是,显现出的却只有一张洁白苍凉的面孔。

  苏于奇摇摇头,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

  七天后的这个黄昏。

  楚乐将最后一包行李收拾干净。

  决定逃开这座尚未留恋起来的陌生城市,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手里那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的小说现在成为了他得以遁逃的唯一的理由,也正因为这是唯一的,他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无家可归。

  他在等待最后一个可以告别的人。

  六点,那个人如期到来。

  苏于奇原本是不想来的,他必须一个人走,孤零零地走,这是作为朋友和情敌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惩罚。

  可是,他先去了另外一个人的家。

  小僮失踪了。

  现在,楚乐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必须回来看一看,但是比起小僮的失踪,苏于奇更无法忍受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可怜的母亲在彻夜未眠的焦急中走向崩溃。

  然而,屋子已经空了,只有楚乐一个人在等他。

  任何地方、任何角落都没有小僮的影子。

  “你说她会去哪里?”

  楚乐觉得那种潜藏以久的危机正缓慢地要从他的脑海里浮现,有生以来,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你走吧,我会找到她的,你放心。”

  楚乐看看手表,距离火车起步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刻钟。

  “不会出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除非……”

  “除非什么?”

  楚乐再次回想,依然没有头绪。

  一抹夏暮的余晖忽然跃上阳台,这时的天空已经慢慢变暗,他们几乎同时被这突兀的亮点吸引了过去。

  窗台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石头下面静悄悄地压着一张照片。

  楚乐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那张照片,呆呆地看着画面上不知道被谁逗乐的那张熟悉的欢颜,苏于奇跟着接过楚乐手上照片翻到背面。

  亲爱的,

  我是属于天堂的灵魂,所以,我要回到那里去。

  我是失去翅膀的天使,所以,我要重新学会飞翔。

  希望有那么一天,当你偶然抬头仰望天空时,会惊喜地看到我――

  那个梦过、活过、爱过的小僮。

  苏于奇立刻扔下照片。

  “你要去哪里?”

  楚乐口齿不清地问道。

  “学校!她在学校的篮球场!”

  最起码,他还拥有一个她的秘密。

  苏于奇的背影闪电般地消失的同时,楚乐的脑海里悲哀地浮现出这句话。

  也许,一无所有,才是楚乐必须来了又去了的最初和最终。

  可是,小僮的最终又会是什么呢?

继续阅读:EVENING 19 :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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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停止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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