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翠娥竹条悬在半空,恍惚看见前世许辛酉中举那日,用马蹄踏碎了许蝉衣的手指。
"惯儿不孝,肥田出瘪稻。"她突然反手抽向自己脖颈,"这道理我直到今天才悟了!"
许辛酉趁机扑向蒸笼,被苏翠娥用火钳抵住咽喉:"去年你赌输佩兰的嫁妆,前日当了你爹的寿材..."她掀开米缸,露出底下藏着的褪色百家衣,"可知你们喝的每一口粥,都是姐妹的血泪?"
"从今日起,米缸上锁。"她将钥匙穿进许金水的矿工牌,"想吃热饭,拿谷子来换!"
许辛酉突然暴起撞向水缸:"那儿子现在就死给娘看!"
他惯用的撒泼伎俩这次却落了空,苏翠娥冷眼看他扑进浮着冰碴的脏水里,就像前世看他将许佩兰推下枯井时那般平静。
许丙寅搀着哆嗦的弟弟往外逃,苏翠娥摩挲着焦黑的《三字经》,忽然瞥见"子不学,断机杼"那句被油污糊住,恰如许辛酉歪扭的描红作业。
……
月光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在苏翠娥脸上织出斑驳的银网。
许蝉衣缩在薄被里数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前日摔破的陶碗划痕还横在掌心——往常这种时候,娘早该抄起笤帚疙瘩了。
"姐,你闻见没?"她戳了戳许佩兰的后腰,"娘身上有股子草药香,跟后山乱葬岗的腐叶味儿混着。"
许佩兰突然翻身捂住妹妹的嘴。
"蝉衣,莫要胡说。"许佩兰指尖沾到妹妹额角的冷汗,"许是前日采的紫苏叶..."话音未落,苏翠娥喉间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十指在粗布被面上抓出凌乱的沟壑。
许蝉衣猛地坐起,发黄的里衣被冷汗浸透:"娘在哭!姐你快看,娘在哭啊!"
她颤抖的手指向苏翠娥紧闭的眼睑,两行清泪正顺着凹陷的脸颊滑入鬓角。
许佩兰摸到枕下藏着的桃木簪。这是晌午趁娘亲熬药时,她从村口神婆那里求来的。
"娘?"她试探着去擦那泪水,却见苏翠娥干裂的唇间漏出零碎字句:"蝉衣...佩兰...娘对不住你们..."
寒风掀开窗棂草帘,苏翠娥突然睁眼时,正对上两双兔子似的红眼睛。
许蝉衣攥着半截桃木簪缩在墙角,许佩兰的手指还悬在她泪痕未干的脸颊上方。
"作甚都这般看我?"苏翠娥撑起身子,腕上铜镯撞得床板咚咚响。许蝉衣突然扑进她怀里,发顶蹭着她汗湿的中衣:"娘别变回去!蝉衣会采更多草药拿去卖钱,会少吃半碗粥。"
苏翠娥的眼泪砸在女儿打着补丁的肩头。
梦里铁锹掘土的闷响犹在耳畔,十个指头渗出的血把黄土染成褐红。她分明看见自己将两个女儿埋进深坑,远处传来啼哭——那哭声竟与此刻怀中的颤抖重叠。
"明日把西屋的床板抬过来。"苏翠娥突然掀开被子,露出膝盖处磨破的旧棉絮,"这被子拆了重絮,你俩夜里总抢被角。"
她摸到许佩兰冰凉的手脚,喉头又泛起腥甜,"娘从前...从前太傻了!"
许蝉衣忽然举起伤痕累累的小手:"昨儿采的苍耳子卖了三文钱!"她献宝似的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王记铺子的麦芽糖,娘吃第一口。"
母女三人挤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相互取暖。
苏翠娥望着梁上悬着的药草,忽然想起梦里那株开在坟头的白色曼陀罗。
许佩兰悄悄将桃木簪塞回枕下,却摸到个温热的布包——里面裹着娘亲常年戴的银丁香耳坠。
……
月光像被狗啃过的炊饼,斜斜挂上许家土墙时,许辛酉第五次把裤腰带勒紧。
"二哥,你说老母鸡真在鸡窝最里头?"
"废话!"许丙寅舔着豁口的陶碗边沿,昨日剩的野菜糊糊早结了层青苔,"昨儿晌午我还见它下蛋,那红冠子油亮得哟。"
话音未落,两人肚子齐齐唱起空城计。
柴房木门咿呀一声,惊得许辛酉踩翻鸡食槽。老母鸡扑棱着翅膀要叫,被许丙寅一把掐住脖颈。鸡爪在泥地上划出凌乱的符咒,混着几根飘落的绒毛。
"加把柴!"许辛酉蹲在村口土地庙后,看二哥拿石块砸开生锈的铜锁。偷来的铁锅架在三块青砖上,映着火光像只诡异的独眼。
许丙寅突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大嫂陪嫁的胡椒面儿,撒上!"
子夜露水打湿裤脚时,兄弟俩打饱嗝,盯着满地鸡骨头发怔。许辛酉忽然抓起块碎骨塞进怀里:"留着明儿再啃..."话没说完就被许丙寅踹了脚:"快把锅埋了!"
第二天起床,苏翠娥立在鸡窝前数了三遍。芦花鸡的尾羽混在泥里,她弯腰拾起时,指尖沾到点未干的血渍。
"辛酉!"棒槌砸在门框上的声响惊飞檐下麻雀。
许辛酉裹着满是炭灰的夹袄出来,左脚鞋帮还粘着片鸡毛。苏翠娥扯过他袖口一嗅,腌入味的椒香混着柴火气直冲脑门。
"娘!是二哥说要抓鸡的,跟我没关系!"许辛酉话音未落,棒槌已经雨点般落在屁股上。
他蹿到磨盘边撞翻箩筐,去年晒的干枣滚了满地。
许丙寅提着裤腰从茅房冲出来时,正撞见大锤媳妇倚着篱笆嗑瓜子:"哟,许二少爷这是赶着给鸡拜年呢?"
他脚底打滑摔进鸡窝,半块没消化完的鸡胗卡在喉头。
"呕——"许丙寅吐出嘴里的鸡屎,听见东墙根爆发出哄笑。大锤媳妇拍着大腿直嚷:"快瞧,许老二吃金疙瘩呢!"
苏翠娥举着棒槌的手突然僵在半空。许辛酉趁机躲到水缸后,却见母亲转身从灶膛掏出个油纸包——正是他昨夜私藏的鸡骨头。
"佩兰,取族谱来。"苏翠娥的声音像淬了冰,"今儿就让你们爹在天之灵看看,许家出了两个偷鸡摸狗的!"
"娘!"许丙寅突然跪着蹭过来,裤裆裂口处露出半截破棉絮,"是儿子饿昏了头,您罚我去祠堂跪香就是了!"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震得篱笆外看热闹的村童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