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以极其复杂的心情看着旁边的李素琴已经沉沉地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便悄悄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楼上打开电脑,从百度上搜出了关于肝癌的有关资料:
肝癌,英文名称livercancer,是死亡率仅次于胃癌、食道癌的第三大常见恶性肿瘤,初期症状并不明显,晚期主要表现为肝痛、乏力、消瘦、黄疸、腹水等症状。临床上一般采取西医的手术、放化疗与中药结合疗法,但晚期患者因癌细胞扩散而治愈率较低。
看到这样的介绍,他彻底崩溃了,视线再度模糊,几乎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悲戚地仰面叹了一口粗气。他点着一支烟,在浓浓的烟雾中,似乎看到许多年前,他刚和李素琴认识时的场面。
说起来高德明和李素琴的认识算是个“意外事件”。那时候他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市政府经济战略研究办公室,听名字挺唬人,实际上只有五个人,除了写写那些空话连篇的报告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看报纸,一天到晚狗屁事也没有一点。在机关里待着实际上也挺舒服,因为是外地人,一个人在当地也没有什么朋友,挺孤独。也就在这时候,他认识了李素琴。
他和李素琴的认识过程相当离奇,就连小说里都编不出那样的情节。有一天下班以后的高德明吃完了晚饭之后闲得无聊,就一个人来到海边溜达,没有想到自己两眼光顾着去看海了,结果把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姑娘给撞了,而且撞得不是地方,正好撞在了姑娘的胸前,把那姑娘给疼得弯着腰用手捂着被撞的部位说不出话。高德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我帮你揉揉吧?那姑娘一听就火了,白了他一眼,用当地方言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哪来个彪子!“彪子”是土话中骂人挺狠的一句“名言”,指的是智力天生有障碍的人。高德明是外地人,又刚来这个城市不长时间,所以不知道“彪子”的意思是什么,就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那姑娘一听,又是气又想笑,就用嘲弄的口气顺口说了一句:你是男子汉的意思,这回明白了吧?高德明一听,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自己还寻思,这方言真有意思,把有力气的男人称做是“彪子”,这还第一次听说。
说起这缘分,你还不得不去相信。第二天,高德明出去办事的时候,又见到了李素琴,正蹲在马路上捣鼓自行车。高德明一看,是爆胎了,就走到近前说,我帮你扛到前面的自行车修理部吧。李素琴一看又是昨天那个人,颇为惊讶和尴尬,就为自己昨天骂人家感到不好意思,连忙推让,谁知高德明突然地冒出了一句话说:没事,我是彪子嘛!李素琴一愣,然后就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他们两个就这样认识了。李素琴觉得高德明虽然身上有一股书呆子气,可总体上感觉此人老实可靠,便产生了好感,对高德明的态度也挺积极主动,经常邀请高德明出去玩,并且把高德明带回了自己家,让父母大人过目。家里也感觉这孩子挺本分,长相也挺周正,而且是个大学生,在机关上班是个铁饭碗,也就同意了。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真的好上了,隔三差五地约会。李素琴挺好学,就把一些高中的课本拿出来让高德明给自己辅导,结果三辅导两辅导,就把关系扯到了一起。可别小看李素琴只有初中文化,那脑子精着哪,就利用辅导功课的空当故意挑逗高德明,红着脸问他:“你知道那次你撞到我哪里了?”
高德明傻乎乎地问:“不知道啊,撞得厉害吗?”
李素琴低着头问:“你想不想看看?”
高德明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好,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李素琴“哧哧”地笑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
也就在这天晚上,高德明把李素琴给“解决”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这一幕,高德明仿佛感觉就发生在昨天。昏黄的灯,带着暧昧的喘息,那时还年轻,不知道红酒和咖啡,淡淡的外烟熏染着青春的莽动,看着横陈在眼前的玉体,忽然发现她那双漂亮的秀眼正脉脉地望着他,透着一丝勾人魂魄的娇羞,衬着脸颊上那两朵就要绽放的红玫瑰,让高德明禁不住心荡神摇,提心吊胆地扑将上去,在李素琴半推半就间初尝了凡间曼妙。完事后他才发现,她竟然还是个处女。他带着一脸的惊愕和不安进了卫生间,回过头,怒视着镜子里的人,然后对自己粲然一笑。于是,这一天就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结婚纪念日,而并非是结婚证上的日子。
他紧皱着眉头大口地吸烟,无助地望着窗外的夜色。或许,在经历了这个晚上之后,即便推开窗再也看不见那个和他争争吵吵了十几年的女人了,这种悲哀浸染了他的情绪,一直渗透到骨子里,恍惚中感到了一股冰凉由脚底向全身蔓延。而楼下的那个做了他十几年老婆的女人,此时大概正枕着一个电话酣入梦寐。生命对于她而言还有多久?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他面容愁索地仰面望去,夜空中的点点星辰竟然像是一颗一颗晶莹的泪,沉沉地砸在他心里。人说,有情人都是天上的星星。想来,当年他俩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识,恰如这满天繁星,不知道该是哪两颗星球碰撞后的尘埃落下,把他们完整地粘连在一起,仿佛一条看不见的微波点对点地植入到另一方血脉,在激情碰撞的那一刻完全脱离了凡尘中的琐碎。心境在一杯没有煮完的咖啡里沸腾,散发着浓郁的苦香,然而如今却要面对无奈的凄苦,枯萎地消耗仅存的一息残能。残忍的上苍给他们留下的时日已经不多,在最后的时刻只能苦笑地对着这个盘剥着生灵的最后问候。尽管焦虑的心在大声嘶吼,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他重重地垂下头,把一滴晶莹扔给静谧,之后裹着头,沉沉地睡过去,静等着明天的阳光。
夜将阑散,清凉的风,惨白的月光,伴他走过空寂的小径,眼睛放在地上,而手则无助地插在衣袋里,空漠的心翻乱着零星而紊乱的思虑,如沉溺在一片苦海,心际再一次卷起狂澜,带着骇人的嚎叫将他从潮头抛向谷底。
帷幕在一杯喝剩的残茶被泼出去的瞬间徐徐拉开,想象着声撕力竭的吼叫过后,微笑地睁开疲惫了的双眼,浅浅地问候一声躺在另一侧的李素琴,Goodmoming!而后抄起桌子上的香烟,竟然用英文说了句:Flamelightertome,thankyou!但是他分明看到的是文丽,脸上带着阴郁的笑向他走来。
直到烟蒂烧着了手,才让他顿然醒悟,揉揉眼茫然地看了看桌上的电脑,方明白刚才是个梦。忽听到身后有声响,急忙回头,猛然发现李素琴站在身后,吓得他打了个激灵,冲她叫道:“妈呀,吓死我了,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见?”
李素琴伸了个懒腰说:“你睡得跟个死猪似的,还能听见什么?把你给抬出去怕是都不知道。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上来干吗?”
高德明吭吭哧哧地答道:“刚才睡不着,就上来找点儿资料。”李素琴的身体往前倾了倾,看到电脑上正显示着“肝癌”的条目,就奇怪地问:“你査这个干吗?谁得了肝癌了?”
高德明被她这一问,神色慌张地关闭了网页,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就支支吾吾地说:“是这样,最近有个厂家正在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他们的品种,主要是治疗肝癌的,如果我能做这个品种的话,利润还比较可观。”
李素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催促道:“快睡吧,别猪鼻子插大葱一装象了。还査资料呢,老天爷,隔了八里远都能听到你的呼噜声。”早上,李素琴还是像往常一样,吃完了早饭拎起包要准备去上班,走到门口时却被高德明挡住了去路。她看到高德明脸上流露出的奇怪表情,觉得很是纳闷,就推了他一把,高德明却纹丝不动。李素琴急了,扯开嗓子就吼道:“高德明,大清早你脑袋被门给挤了是不是?”
高德明阴郁着脸说:“你今天别去上班了,陪我去趟医院吧。”
李素琴闻听此言,看了看他那张苍白的脸,急忙用关切的语气问道:“你病了?感觉哪里不舒服?”
高德明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你!”
“是我?哎,高德明,你可别咒我。”
高德明在昨晚上已经编好了词,看着她说:“是这样,我昨天去医院把你的报告单都拿出来了,医生说,你子宫里长了几个瘤,需要马上住院做手术,如果再拖下去的话,闹不好会形成病变,那时候可就麻烦了。”李素琴惊讶地瞪大了眼,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高德明:“我子宫肌瘤?前几天刚做完了妇科检査,没发现什么事啊?”
高德明就说:“大夫说了,这主要是累的。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到医院里住几天,你也算是可以休息休息不是?”
“嘁!”李素琴扯着嗓门儿愤愤地说,“高德明,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哪?我要想休息的话在哪儿不能休息,好好的干吗要跑到医院里住着?这不是没病找病嘛。”
他俩在外边这么一吵,把睡在另一间房里的李玉婷给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眼,带着浓浓的睡意道:“你们俩大清早的这是在吵什么?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
高德明就给李玉婷递了个眼色说:“玉婷,你来正好给评评这个理,昨天我去医院给她拿回了化验报告,大夫说子宫长肌瘤,让你姐去医院住几天,她这就又火了。”
李素琴乜斜着眼,上下打量着高德明,阴阳怪气地说:“哦,高德明,我发现你从上海回来就不怎么地道,这回我算是明白了,你现在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地给你腾地方啊?是不是有点等不及了你?”
高德明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还得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李玉婷说:“姐,你就听我姐夫的话吧,小毛病还是要抓紧时间,万一真的发生了病变,那可真就麻烦了。”
李素琴突然联想起夜里在电脑上看到高德明搜索的“肝癌”网页,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身体随即往后倒退了两步,大惊失色地看着高德明,两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高德明不露声色地看着她,微笑着说:“你不用担心,这不是个什么大手术,只要切除了很快就会好了。”
李素琴抬起头,用怀疑的目光死死盯着他问:“高德明,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了?”
高德明尽量平静地说:“看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跟你说了嘛,确实是子宫肌瘤,大夫只是担心会发生病变,所以才让你赶快住院,尽早把手术做了。”
“那么我问你,你昨晚上为什么在电脑上搜……肝癌的资料?”高德明立时反应过来,苦笑了一声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嘛,我正在准备做这个品种,所以才查一下相关资料,这和你没关系,纯属巧合。”
李素琴仍然将信将疑:“真的?”
“咱俩半辈子了,我什么时候对你撤过半句谎?”高德明想了想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上午我陪你先去办理好住院手续,然后去你们单位给你请假,中午咱们一起出去吃饭,让高星和玉婷也参加,吃完饭再一起把你送到医院。你说呢?”
李素琴想了想,还是感觉不放心,就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高德明说:“德明,我如果真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你千万要告诉我,我得提前做好打算。”
高德明宽慰地道:“瞧你,这都说了些什么。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
高德明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先去单位给李素琴请了假,又来到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安排好了床位,和当班的医生打好招呼,也差不多到了高星放学的时间了,两个人一起去了学校等着宝贝女儿下课。
高星走出学校大门,意外地看到爸爸妈妈一同过来接她,就觉得很奇怪,在她的记忆中,除了上幼儿园外,两个人一起来学校接她这还是第一次。上了车之后,高星发现李素琴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就问:“妈,你是不是病了?”
李素琴就说:“都是让你爸给气的。”
高星撇了撇嘴道:“这我可不信,平时都是看你欺负老爸,就像一个名词,叫做河东狮吼,我可从没见过老爸欺负你,再说他也没那个胆量。”高德明在前面开着车就说:“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还是我闺女有正义感。”
李素琴听了,就假装生气的样子把高星推到一边去:“既然你爸好就别靠着我。”
高星赶紧地把李素琴搂住说:“都好都好!老爸,我昨天去亚兰姐的另一个家了,在郊区靠海的一个别墅,你说她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在你那里打工呢?”
高德明笑呵呵地说:“傻丫头,你以为钱多就是什么好事啊?告诉你吧,有钱人不一定快乐,没钱的人不一定不快乐,这就是原因。”
高星却说:“不对,我觉得她有问题。”
“她会有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得抽空回家去晒晒钱,别长了毛。”
高星装出一副很老成的样子说:“老爸,别看你和老妈天天在一起,其实你很不懂女人哪。比如说我老妈吧,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里,生气了就大吵大闹,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发现亚兰姐的眼神和正常人'不一样,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她平时两道眉毛紧锁,总而言之我觉得她很神秘。”
高星的话引起了高德明的注意,仔细一想,这丫头说得没错,可表面上并没流露出来,就呵呵笑着说:“呵,观察得还挺细,看样子我闺女将来可以去报考警校当瞥察了。”
一家人开着车到了饭店的时候,李玉婷已经提前到了,正在包房里看报纸。高德明安排坐下后,就到明档去点菜,稀里糊涂地点了什么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直到菜上了桌,这才发现点了好几个基本上相同的菜。到底心里压着事,心不在焉也就在所难免,所以在一些细微的动作上还是露出了破绽,不是把酒倒进茶杯里,就是端着茶壶招呼服务员倒茶,要不然就只顾闷头吸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幸亏李玉婷反应快,不停地错开一些话题,这才避免了好多不该出现的错误。
尽管如此,高星仍然感到老爸今天的表现很反常,就问他:老爸怎么了?高德明反应略显迟钝,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哦,没什么。”
李素琴更觉得这是个事了,上面用眼睛瞅他一眼,下面再用脚去踩他一下。一顿饭吃得死气沉沉,吃完饭后,高德明把老婆和女儿送回家,只说有事自己就开车走了,直接来到了李素琴的单位,把李素琴的病情和她的领导说了一下,算是给她请了假。把这一切都办完之后,又去了一趙超市,把住院需要的东西都买齐全了放在后备箱里。高德明掏出手机想了好长时间之后,还是决定给文丽打个电话把李素琴生病的事说一下。结果电话在那边响了好长时间文丽也没接,他只好重新把电话收起来。一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心里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