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换命师之摩根的愿望
白饭如霜2024-11-20 17:2319,743

  1.纤体服务

  摩根起床之后,心情感伤。

  天气开始冷,卧室窗帘拉开后,窗棂裱出一方浓密的灰,横逸庭院里疏疏落落两枝樱桃木。偶尔间一声短促的汽车鸣笛传来,此外极为寂静,仿佛世界运转的速度在冬日的早晨会有所放缓。

  他走到起居室吃早餐,热的奶,微温面包,已经涂好了脱脂黄油,金黄雪白映衬的煎蛋躺在骨瓷碟里,一碟水果沙拉,切成了容易入口的小块。

  摩根太太在对面的沙发上看报纸,眼神不时斜睨,看到他进来,立刻投来温柔微笑:“早上好。”

  他没有回应,心事重重坐下来。

  想着这突如其来的苦涩低沉之意,到底原因何在。

  他生平顺利,未尝经历过颠簸或波折。

  祖传基业,天生才干,少年有为。

  摩根太太是父母世交的长女,奉命成婚。

  留下的影像和照片上每个人都开怀大笑,唯独摩根神情淡然,嘴角上翘,简直微有讽刺,像难以理解周遭欢乐气氛意义。

  倘若问摩根到底有什么能够令他真正快乐,他所能给予的回应是一个迷惘笑容。

  昨夜在brown’s会所喝威士忌,市面上无售,乃苏格兰名酒庄庄主私人藏品,专为招待三几知心好友呈现,摩根某一个生意伙伴远道携来本城,那琥珀色琼浆自闻香杯口潺潺下,细密醇和的雅气便蜿蜒来,中人欲醉,是最有后遗症的那一种迷恋,会纠缠到天涯海角,或生命尽头。

  人生得意须尽欢。

  不过,什么叫作得意,怎么才算尽欢。

  摩根彼时想,向殷勤伺候的侍者举杯示意。那人手势娴熟,进退得体,拿捏时机的功夫,几乎到了令人能够忽略他存在,却凡事满足的地步。

  做东的朋友凑过来,不无夸耀:“一分钱一分货。”

  起初以为是那酒,他颔首同意,结果对方所指却是侍者:“从胜域请来的,一晚上三千美金,超过午夜还要加收。”

  就算向来出手豪阔的摩根,都轻微地吓了一跳——侍应生的单价,居然和城中最负盛名的律师或医生齐平,曾几何时,做一座香槟喷泉然后端着盘子走来走去,是如此矜贵的工作了。

  朋友笑得神秘:“贵有贵的道理。”

  压低声音说:“不觉得今晚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有么?最多是大家都比较安静?平时屁股一沾凳子就要玩牌的赌徒,若干最喜卖弄,真是口水多过铁观音的话痨,都显得格外斯文沉定,在各自位子上细细品酒,偶尔交谈,声线都低下去。怎么,事先发请帖的时候,除dress code之外,莫非还写了behave code?

  朋友摆摆手:“哪里,这就是那个侍者收那么贵的原因了。”

  独具营造气氛,左右参加者心境的能力,搭配聚会目的,创造完全匹配的现场环境。

  摩根将信将疑,观察了一阵子那位侍者之后,没有看出什么蹊跷——及时换冰桶对气氛影响很大么?

  

  聚会在宁静而优雅的氛围中悄悄结束,大家走时神态都很柔和,有的甚至因陷入沉思而差点滚下楼梯,摔得分外有深度,此时事隔一夜,侍者的印象再度自脑中浮起,摩根的心绪苦涩忽然倍加浓厚,使人低沉。

  不知道是不是由己推人,他在出门的时候,甚至觉得摩根太太送出来带的那点笑是有一些勉强的。

  于是站了一站,踌躇道:“晚上,我看能不能回来吃饭。”

  摩根太太受了惊似的,“呜呜”两声,但分明极喜悦,顿了顿便仰起头来,铿锵地说好。

  结婚七年,摩根不记得自己在家吃过多少次饭,要是愿意,总会有无数的应酬排队等候,微醺后回家,在两个相连的卧室中间和太太说一两句话,确认彼此健在,身心都尚完好,便各自睡下。

  他不觉这夫妻相处之道有何不足处,直到一分钟之前,电光石火,从女人的脸上看出了寂寞影迹,中有哀愁。

  到办公室,他叫秘书进来,给昨日饮酒做东的朋友送一盒上好的雪茄去作为谢礼,临了,又亲手写一张纸条,问那个侍者的联系方式。

  对方是富贵闲人,回音很快就到,很贴心的,送上了那家名叫胜域的公司卡片。

  “胜域,提供一切所需。”

  除了电话号码,就是这行字,less is more,又淡定又骄傲。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亲自打电话过去:“我要预定一位侍者。”

  “嗯,就是昨天在brown’s那一位,好像姓甘?”

  “宴会类型?晤,一位小姐的生日,来宾大概十位。”

  “不合适?什么意思?”

  “无可奉告?”

  “那我坚持要brown’s那一位。”

  摩根悻悻然。

  居然有一家服务公司这样彪悍,对他说,恐怕你要选的侍者和宴会类型不相宜,怎么个不相宜法,又不说。

  不想做摩根的生意么?哪里有人傻到这个程度。

  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派回他昨天见过的那一位,摩根临放电话,总觉得对方声口,怎么有点幸灾乐祸。

  随即打去给艾米丽:“亲爱的,明天可否赏脸出席,你自己的生日宴会。”

  那边传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音娇媚可人,一把鲜艳的小火,烧在心窝子里似的。

  “一定到,你来接我吗?”

  “当然。”

  摩根和艾米丽之间,有一个很庸俗的爱情故事。

  他爱美貌,她爱钱钞,倘若有钱的情郎体健貌端,她也有一点长久的忠厚。

  八年前在巴黎认得的,一直到现在。

  没有和她说过,就去结了婚,婚后第一次见面,送了很贵的钻石作为礼物。

  她由衷欢喜,对他从此是有妇之夫的概念则似很模糊,一样缠绕上来,解语生香。

  摩根不知她有没有其他男朋友,就算有,也半点不出奇。

  不必太在意。

  明天,是她三十岁生日,摩根备办了宴会,请了她平常走动的好友出席。准备了昂贵礼物。

  这一两年是年纪来了,行事渐渐实际,她比从前更多索取金钱,更频繁要见面,摩根前者从不拒绝,每个月附属卡的账单过来,无论多么奢靡,他都照付,后者则很量力,越来越多也会说:“对不起,我要出差。”

  其实是在某处与他人饮酒,或更新鲜花解语,玉生香,换一时沉醉。

  情人日子长了,和厮守也无太大差异,最多只是不共一处居家。

  电话放下,随即又响起,艾米丽说,可否今夜也共度,和她一起倒数午夜前十秒,见证人生在另外一个阶段的起始。

  这样楚楚可怜的要求。

  摩根仿佛能看到她在电话那头微微仰起脸来哀求的容颜,心里禁不住一软。

  应承下来了才记起,本来是要回家吃饭。摩根太太那个好字,犹如在耳。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当真,要体恤他人一喜一怒,原来就要牺牲自己的心安理得。

  摩根烦恼了一阵,随即陷入轻微的自疑,是老了么,是酒后的副作用么,是睡得不够该了性情么。

  他向来并不是这样有强烈同理心的男人。

  无论如何,他在凌晨返家,无意中瞥见餐桌上兀自停放凄然的残烛,洗过澡后上床熟睡,半夜摩根太太似乎来过他床边,帮他掖了被角,迷糊中有冰冷水滴落在耳上,大概是头发没有吹干净的结果。

  

  

  艾米丽的生日宴会不算盛大,她追随摩根来本城居住,并没有交到太多朋友。

  倘若严格定义,今天晚上来的,也未必都是朋友,大家场面上来来往往,吃吃喝喝,见时固见,不见都不想。但需要有人上前贴一贴脸颊,说生日快乐时,越多总是越好的。

  地点安排在摩根惯常去的会所,包下二楼一个小厅,该会所不对外人开放,这一次是给了极大的面子,就算侍者食物都要自备,主客仍觉与有荣焉,到高潮部分,四层生日蛋糕送上来,欢呼四起,一个接一个由衷感叹,说摩根有心。

  他自己也微微得意,向艾米丽依偎过去,期待满怀感激的香吻,她今晚盛装,宝蓝色无肩带鱼尾礼服,衬出肌肤如玉,只是本该容光焕发的脸,仿佛压抑着什么心事,一瞥之间,有些哀愁,随即又笑起来,双臂搭在他肩膀上,表面上看,还是亲亲热热的。

  等众人散去,忽然温情脉脉的面纱给撕了下来,摩根措手不及。

  “你几时和太太分手?”

  摩根大吃一惊:“什么?”

  艾米丽将耳环取下,这是他今晚送出的生日礼物,tiffany年度珠宝,狠狠丢在桌面上:“我跟你在一起快要十年了,要一个名分,不过分吧。”

  过分不过分,真是一个问题,但怎么这时候提起?之前半点征兆都无,艾米丽还真真假假的有歉意,说连续两个晚上将人家丈夫据为己有。

  摩根简直无话可说,艾米丽凄然望着他,泪盈于睫,倘若是演技所至,她当真是入错了行。

  那哀伤令摩根都不敢看,但除了垂下眼睛回避,其他该做什么?无论谋还是断,都又不是他所长。

  良久,艾米丽把手袋里他给她的附属信用卡拿出来,用力一折,居然断了,点点头说:“我够了,再也无法忍受。”

  很戏剧化的举起手来:“so long。”

  忽然之间,眼角就有珍珠般闪耀的泪,缓缓滴落。

  就穿着那身完全不适合走路的衣服,匆匆忙忙下了楼。摩根追出去,只见到她裙角一扫,转过会所大堂的门,就此不见。

  不知心底掠过那情绪,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小宴会厅里极安静,最少,艾米丽没有选择在宾客面前爆发出来。

  躬逢盛事的,却又不止主角而已,从胜域请来的侍者甘比,就一直站在角落,发现摩根看他,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说了你不要请我。”

  摩根愣了一阵,索性走过去,把剩下的香槟倒一杯,坐下来。

  一晚上陪艾米丽应对,还要跳舞,腿脚实在乏了,趁着清静,喘口气。

  “请你有什么问题吗?”

  甘比耸耸肩,开始收拾酒杯,喝过红酒的杯子一定要立刻洗,否则沾在玻璃壁上的残酒,颜色和气味都接近腐败的血液,很煞风景。

  一面慢条斯理说:“我做的场合,是那些需要勾引悲伤情绪的。”

  仿佛很为艾米丽不值,摇摇头批评道:“怎么会在女朋友的生日宴会上要我当侍者。”

  这么说来,胜域服务公司的侍者队伍都是分功能的么。

  但就算有人专门负责葬仪,有人娴于应对婚礼,八十老太的大寿和满月酒操办起来显然不同。

  也不过是规矩流程的区别罢了,偶尔客串,有何不可。

  甘比显然有强烈的工作尊严:“当然会有区别。”

  他手脚奇快,将现场所要做的收尾工作检点清楚,在捡到最后一个杯子的时候停下手来,歪着头看看摩根:“那位小姐,你爱她吗? ”

  摩根茫然地看他一眼,在他熟悉的社交圈里,从来没有人问这么幼稚的事。

  爱?

  侍者及时地捕捉到了他理解不能的困境,换成了答案更精确的问题:“她离开你,你不觉得忧伤吗?”

  忧伤?惆怅大概是有的,遭遇这样的事,总是自己什么地方不周到吧。

  虽然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但在离开自己的漂亮女人面前,多多少少会感觉到挫败。

  忧伤的话,用词大概就太过火了。

  摩根摇摇头。他很诚实。

  甘比神色平静:“如此,那位小姐离开你也没有好遗憾的。”

  既然无所眷恋,也就无所忧伤。

  然后他拍拍手表示自己打完收工,扬长而去。

  留下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摩根的脑海里。

  无所眷恋,也就无所忧伤。

  他想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

  与艾米丽也好,和太太也好。

  那么多年绸缪,从未想过断裂,不过,也从未想过牺牲。对谁都是一样。

  保持现状便好,得到各自需要的东西便好。

  至于她们会想什么,我为什么要在乎呢?

  有点着迷一般,摩根试图搜索关于胜域服务公司的信息。

  公开的咨询来源上什么都找不到,连那个卡片上的电话号码都没有登记过。

  他的好奇心越发旺盛,最后托了商业管理部门的朋友。那人手里掌握着一切注册过营业执照的商业机构资料。

  “胜域?我帮你看看。”

  有几家理发店叫这个名字,还有KTV,规模非常小的外贸公司。

  他听得烦躁,正要道谢拉倒,对方忽然说:“芝麻街十三号,服务公司,具体做什么没有登记哦。”

  摩根把这个地址记了下来,然后再次给胜域打去电话。

  “这次需要给您提供什么服务?”

  接电话的人言语漫不经心,虽然用词很恭敬,感觉上却好像随时会在通话中睡着似的。

  “我想索取你们的服务列表备存,你们可以邮寄还是用电子邮件。”

  非常简单的要求,接线生却好像吓了一跳,迟疑了半天才说:“我们,没有。”

  没有?

  是的,没有服务列表。

  对方缓过神之后,很干脆地说,从来没有制作过这种东西,以后会不会有也难讲,所以很抱歉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这一次轮到摩根感觉不可思议:“那我怎么知道你们可以提供什么服务呢?”

  接线生说:“那要看你需要什么啊。”

  言下之意,是但凡客人需要的,我们都能够满足要求。非常无所谓的姿态,传达出最不可一世的傲慢。

  摩根几乎要被激怒了,在他的人生中,求不得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即使如此,也会有惆怅难言的时候,就像艾米丽离开他,带来不知该挽回还是断绝的矛盾,像是皮肤上的一个小伤口,不足致命的同时,又使人心生焦躁。

  他一反常态,咆哮起来:“要是什么需要都能够满足的话,世界上就没有战争和罪恶了,只要有你们的存在就足够啊!”

  接线生直接忽略他陷入愤怒情绪当中的事实,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啊,这是我们努力的目标,所以今年会在全球再开十家以上分店!”

  似乎是想表达他个人对于战略发展的保守立场,又补充道:“如果条件允许的话。”

  摩根有心想大力丢下电话,奈何秘书小姐已经在外面张望,神情疑惑,亦隐含幸灾乐祸,摩根忍下一口气,话筒还贴在耳边,想了半天,说:“我今天晚上有一个酒会,非常隆重,我希望你们在两小时内找到一套最适合我的礼服。”

  

  名流商会的年度酒会,今晚请了金融界数位大亨级人物出席,其中有一位会发表主题演讲,题目却是品味与文化发展。

  如此高雅的场合,摩根当然要悉心装扮,和女人想炫耀美貌的目的大同小异,大家都希望在济济一堂中凸显自己的存在,何况他今天还要见一位大人物,对他的事业发展至关重要。

  但是给胜域出的题目不过是恶作剧,作为一个爱美食不爱运动的中年人,他有难以避免的肚腩,柔软的臀部,和不再数据完美的整体脂肪含量,要掩盖这一切,现成的礼服力有未逮,必须早早特别定做,耗费了三四个月的时间量身,选材,制作,修改,终于定装,现在就挂在办公室附设的衣帽间中,无论胜域给他送什么东西过来,都难以逃脱被拒绝的命运。

  毫无意义的举动,只不过就是想羞辱信口雌黄的对方。

  什么需要都可以满足?

  摩根想到这里就开始哧哧发笑。

  他埋头工作,很快投入其中,这份基业由父亲留下,是他安身立命所在,过程固然殚精竭虑,回报倒也十分丰厚,大概可说是苦在其中,乐在其中。

  二十五分钟后秘书小姐通知他胜域服务公司的人求见,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么快?

  是在某个百货公司的男装部扫荡了一圈,拿了白灰黑基本色燕尾服下来交差么。

  摩根让对方进来。

  是一位衣着朴实的小姐,看不出年纪,脸上点妆未上,五官很端正,皮肤却隐隐透出青气,眼睛很大,眼黑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瞳仁,令人一见难忘。

  她两手空空,不要说任何衣物之类的东西,连现代女性视为人生一部分的挎包都不见。

  而且态度非常不客气,进门第一句话是:“站起来。”

  不由自主的,摩根真的站了起来,这位小姐动作非常快,明明看着是在门口,眨眼间已经冲到了身边,两手伸开,搭在他肩膀上。

  “喂,你做什么。”

  一边斥责,一边伸手去推,感觉却像推在了一块石头,对方纹丝不动,对他的反应也毫不理睬,双手快速地在他身上拍打,从肩膀到腹部,前后每个部位都兼顾,最多是避开了关键隐私而已,力度不算大,但也有生痛的感觉持续传来,摩根又惊又怒,偏偏身体像要造反似的,一开始还能伸手推搡,慢慢变得无比柔顺,就算脑子拼命下指令说揍她,揍她,却连一个屁的反应都没有收到。

  大概持续了十分钟的时间,这位陌生小姐停手了,往后退一退,歪头看看摩根,嘀咕道:“大致可以了。”

  二话不说,扬长而去。

  摩根腿一软,坐倒在办公椅上,脑门上还沁着点点汗珠,气得喘,兀自愤怒了半天,伸手拨电话向胜域管理公司投诉。

  这一瞬间他有一个奇特的感觉。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鞋子。

  小羊皮黑色牛津鞋,鞋面非常干净,左脚鞋子在前,右脚鞋子在后,配了深灰色的袜子,裤管坐下时正垂鞋面。

  这景象并无出奇,为何摩根看了却心生怔忡。

  答案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出现,他突然意识到,在端坐的情况下,他已经多年未曾和自己的下半身谋面。

  向来横亘在中间的,是他因美食醇酒而日趋壮大的肚子。

  已经不见了。

  摩根跳起来,身上的衬衣扬起一阵微风,空空荡荡。

  凭空消失的不仅是肚腩,还有其他悍然附着于身体之上的肥膘,无论节食还是打针都无法彻底摆脱的那些淡黄色噩梦,瞬息之间,无影无踪。

  留给摩根的,是大概十五年前他的体格。

  匀称而不失健壮,而且皮肤光滑紧致。那位年轻小姐在他身上拍打过一遍之后,岁月和过剩营养所辛苦营建的堡垒便溃不成军,不得已将摩根的青春作为战利品奉还。

  早上所着的衬衣宽松到可笑的程度,在忽然起立之间,皮带兀自拴得紧紧的裤子,甚至直接越过了臀部,往膝盖以下坠落。

  摩根震惊得没有及时去挽救自己的裤头,而直线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

  “摩根先生,您对我们的服务还满意吗?”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对方这一次又很有客服精神地解释:“您不是需要一套最完美的礼服吗?我们相信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穿任何一套标准规格的礼服都是相当完美的。”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尽管所费不赀,就那么几分钟的推拿,索价九千美金,而且效果只能保留一个月,一个月后,那些杀千刀的赘肉又会回来安居乐业,抢在摩根要问之前,人家已经知道他的念头,抢先说:“这个项目我们建议客人每一年最多选择一次,否则对身体有损害。

  摩根开始相信胜域的自我标榜来之不虚,就算没有到心服口服的地步,但神奇的事实根本不容许质疑的存在。

  一旦意识到再荒唐的愿望也可能成真,脑子里纷纷的渴望简直要把他淹没,作为一个不缺少美金的人,他有太多想从胜域索取的服务,但临到嘴边,又没有任何一项真的至关重要。

  他陷入沉吟,对方则很有耐心地等待,甚至哼起歌儿来,是一首怪里怪气的曲子。

  这位接线生和上一位虽然不是一个人,但那种吊儿郎当的工作风格却如出一辙。

  摩根终于开口:“真的什么需要都可以满足吗?”

  “基本上是的。”接线生很快活地说,“当然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原则,但具体是什么,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今天晚上,要见到一位大人物,如果他愿意对我手上的一个地产项目投资,那我的财富会在五年内增长十倍,我需要你们帮助我成功。”

  和上两次不同,接线生没有立刻答应他的要求,随后信心十足把电话丢下,他噼里啪啦搞了一阵什么,才说:“这样子啊,对方的资料告诉我。”

  松见石,全球范围内都有名号的投资人,手握重金,在世界范围内寻找有前途的项目,智商极高,专业之外,吃喝玩乐无一不精,看上去仿佛是很容易取悦的对象,其实太少有东西能够得到他的青眼,反而变成没有办法可以贿赂和讨好的人。

  摩根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是所谓达人,但在更大来头的人物面前,一样有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惶恐,半年前知道有机会和松见会面,他已经搜罗美酒,上好雪茄,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无论做了多么周详的准备,临了心里都难以踏实。

  接线生不知道在用什么记录他所转述的情报,可以想见速度极快,既不需停顿,也不需重复,确认摩根已经说完之后,丢下一句:“等一等。”

  这一等相当之久,直到摩根必须要出发去酒会,都没有丝毫回应,这当中他抽空去了一趟城中的高级购物场所,从自己喜欢的店铺中挑选了一套合适的西服,那是以挑剔顾客身材而著称的时尚品牌,摩根已经有许多年只能以购买他们的围巾抒发倾慕。

  穿上后极为得体,英姿飒爽,高贵大方,像女人一样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摩根喜不自胜,而店员的奉承,完全出于真心,因此流畅非常:“太合适了,比定做还要完美,前几天有一位著名的男明星也来试过这套衣服,因为肩膀架子撑不起来而作罢,您比明星还要强。”

  

  虚荣心固然得到满足,可惜更关键的委托胜域却一直没有给回复,刚被建立起来的信任又被打破了,“什么人啊,空口说大话,什么需要都可以实现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一边驱车前去酒会,一边因为失望和紧张而在心里嘀咕,但摩根灵活纤瘦的身体又提醒说对方并不是那么简单的骗子。

  自相矛盾的焦虑中酒会现场已经到了,包下某个豪华写字楼顶层的旋转餐厅,门口很夸张地设置了安检,有大人物会光临果然不大一样,无论是谁都要把身上东西拿出来,通过一个扫描的机器检查。

  拿回自己东西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样,是一个小瓶子,黑色,不知道以什么材质构成。

  对警卫人员说:“这不是我的。”

  那位面孔严肃的男子很有礼貌地看了看,说:“先生,这是您的心脏急救用药,您刚刚还特意叮嘱我不要损坏。”

  这是完全莫须有的事情,盯着警卫的眼睛看,只看到轻微的不耐烦,和隐藏在瞳仁下对这些愚蠢有钱人的敌视,警卫没有和摩根开玩笑的意思。

  何况这里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好场合。

  他拿着瓶子走开,来得稍微早了一点,宴会厅中并没有太多人在,他拿了一杯威士忌轻轻啜饮,眼睛望着进门处,希望第一时间看到松见石的影踪,今晚意图接近他的人会非常多,摩根不想失去先机。

  但松见石一直都没有出现,摩根有点泄气,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手上的瓶子一闪一闪的,在发出极为轻微的光芒,闪耀时瓶身透明,里面有一张纸条,光线暗淡时,则回复漆黑的模样。

  他看看四周无人,把瓶子打开,掏出纸条。

  居然是写给他的——

  摩根先生,

  请在见到松见石的时候,谈论如下话题,如果觉得难以自行组织语言,可使用我们已经写好的一段话。

  失眠的痛苦以及最近发现的解决方法推荐——“我是常年为失眠所苦的人,不知道松见石先生有没有这个问题。可愿意尝试我最近得到的一种药物?纯天然的成品,对我是很有效果的。”

  然后无论如何,都把瓶子塞给他就对了。

  

  如果不是已经经历了前两次和胜域打交道的历程,摩根会以为自己陷入了梦幻的世界。

  瓶子里还有另外的东西,大概五六颗草籽一样,拇指盖那么大绿色的圆球,非常鲜嫩,捏上去有一种要掐出水来的自然触感,和已知任何植物都不同。

  他向四周看了看,尤其是看了看那位把瓶子交给他的警卫。

  胜域买通他的吗?老实说一点都不像。

  而买通之外,又没有说法可以解释警卫高度配合的行为。

  正猜疑间,人群忽然向入口簇拥过去,摩根意识到,那些大人物来了。走在最后个子极瘦高,衣服敞敞荡荡,额头高高的,正是松见石。

  他事先的估计是正确的,无数人围绕在松见石的周围,向他示好的,展示某个“前途无量”的项目计划的,甚至只是试图和他就某个话题聊上几句的,一层一层涌上去,又一层一层退下来,拥挤不堪。

  摩根在外围观察,发现松见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享受这种被人崇拜的场合,他眉头一直皱着,眼眶周围密密的围绕黑气,整个人疲惫不堪,仿佛一个连续上了三个大夜班的煤矿工人一样,充满烦躁的萎靡之意。

  和任何人的交谈都是三言两语打发完毕,比摩根地位高得多的人都无法稍微呆得长久一些,坊间传说松见石脾气极为急躁高傲,看来实有其事。

  摩根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突围进去,但是和松见石见面容易,讲一两句话也没问题,要谈起项目,却是门都没有的事,他亲眼看到一两个和他想法类似的人,甚至连项目主题都没有说完,就在对方的后脑勺前灰头土脸退了下来。

  正踌躇,有人过来和他寒暄,是熟人,但两个人在同一个宴会厅里晃了许久,那人才敢认他:“摩根?真的是你?”

  对着五官细细验看,只差没有要求拿身份证件检查,对方终于确认他是摩根,立刻叫起来:“哎,苏珊娜,过来,真的是摩根。”

  陆陆续续,好几个人跑过来,都是在类似场合常常会见到的朋友或合作伙伴,其中有两个,摩根甚至刚刚擦肩而过还打过招呼,人家硬是当作陌生人的问候对付过去,每个人现在都对着他尖叫:“你怎么样做到的?”

  “抽脂了么?皮肤收得这样均匀。”

  “其他方法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上个月还见过你,你那时候是一个冬瓜。”

  “一个冬瓜怎么可以变得好像模特儿。”

  那个苏珊娜也是个胖子,激动得眼睛都要鼓出来了:“你今天不告诉我怎么做到的,我就掐死你。”

  那双肉鼓鼓的手已经伸过来,摩根忙躲,忽然眼角瞥到松见石打发了身边的人,趁着一个空档,走到酒桌旁边,拿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喝酒的时候眼睛闭着,放下杯子的姿态,有点咬牙切齿。

  他离摩根不过数米之遥,中间非常难得的,没有其他人。

  机会瞬间即逝,摩根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关头豁出去了,他转了半个圈,对着松见石的方向,高声念出纸条上的话。

  “你有失眠的问题吗,我最近发现了一种非常好的治疗方法。”

  松见石在喝第二杯威士忌,似乎充耳不闻。

  新上台的戏子,不懂得如何控制剧本的节奏,发现自己的对手没有按照台词的顺序往下接,立刻就慌了神。摩根只好清清喉咙,面对身边朋友们莫名其妙的眼神,强打精神接下去:“完全天然的,没有任何副作用,效果很好。”

  有人纳闷地说:“摩根,你改行卖药了么。”

  摩根全神贯注,没有发现松见石有一丝动静,顿时泄气,暗自长叹,心想今天罢了,另想办法吧。

  刚转过身,忽然站在他旁边的苏珊娜,以非常规的灵活程度往旁边一闪,毕恭毕敬地说:“松先生。”

  赫然是松见石,直接走到了他身边,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你刚才说到失眠的治疗法。”

  摩根拼老命才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住,装作自己站在真正大人物身边也可以泰然自若似的,以平静的口吻说:“是啊,是一种纯生物的制剂,很不错的。”

  他态度诚恳,实际上心里也在嘀咕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万一是松见石吃了以后变身成狼人,跑到华尔街大道上去对月长号,那可怎么办呢。

  摩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胜域这个怪公司,可不见得干不出这样的事。

  不等松见石屈尊索取,他乖觉地把黑色瓶子拿了出来,对方的急切程度完全出乎他意料——立刻就着威士忌就吃了一颗。

  要是这颗绿色圆球是毒药,摩根连宴会厅的大门都走不出,立刻就要归案。

  但事实是,老头儿在一分钟之内就睡着了。

  只来得及从酒桌走到厅角休息区的沙发,一坐下去,就睡着了,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是进入熟睡状态的标志。

  他的随从吓了一跳,跑去查看,确认他真的是睡觉而不是死了之后,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摩根借故在四周徜徉,听到那随从在和主办者私语:“已经四天,没有办法进入熟睡状态,任何安眠药都无效。”

  “也是物极必反吧,终于身体妥协了,但是,他要睡多久?演讲快要开始了。”

  “他那个部分的演讲,恐怕要取消了,但我可以做主,松先生会弥补你的。”

  就算想勉强他醒来,恐怕也是做不到的事情,大家做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尝试,都以无效告终。摩根却想起曾经有人笑语,酒醉的人,水泼不醒用冰镇,冰镇不醒用尿,没有不起来的。

  那人是艾米丽。

  

  2.饮鸩止渴

  宴会在十一点左右结束,本该做压场演讲的松见石被转移到大楼里的酒店房间,估计一直在甜美的酣睡中,从之前他投入的样子来看,至少今天晚上是绝对不能指望他意识恢复清醒了。

  摩根从一开始的大喜过望,渐渐有点懊恼——安眠药给了,可他能记得给他安眠药的是谁吗?

  踌躇半天,保安开始清场,摩根不得不离开。

  在停车场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给艾米丽打电话,对方接起来的声音和平常无异,几乎使他错觉没有任何事发生过:“有事吗?”

  他有点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她甜美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笑:“挺好的,在收拾东西。”

  “去哪里?”

  几乎是本能的追问。

  艾米丽平静地说:“回家去,以后不回来了,想找一个好人结婚呢。”

  这一段对话在梦中出现过吗,感觉如此熟悉。

  臆想中演练过,还是等待过,知道相聚是离别的开始,苟且终究是一时。

  女人在对面屏住了呼吸,像在等待什么,仿佛有急促的心跳,从电话信号的一头传送到另一头,蕴涵着的微妙情感,正在沉默外表下咆哮动荡。

  终于听到他喃喃说:“那么,保重吧。再见。”

  电话挂了,停车场里非常安静,摩根停了一会儿,发动车子离开。

  满街都是人。

  非常多的人。

  即使到了午夜,巨大嘈杂仍然充斥街头巷尾。

  夜店外排队的人连成一条兴致勃勃的长龙,零下几度的天气,光着腿穿短裙的女子却镇定自若,笑语盈盈。

  这世界令摩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不想回家,车子漫无目的地周游,从光明到黑暗,从喧闹到死寂,周而复始,等他终于感觉到全身酸疼,停下来定神看窗外的时候,发现鬼使神差,来到了芝麻街。

  芝麻街在地理位置上是一条非常偏僻的小街道,但若干年前城市电视台的一出情景喜剧以此地取景,所以在本城家喻户晓。

  摩根所停地方的正前已是断头路,巨大的建筑工地围墙矗立着,里面传来起重机加班加点发出的轰鸣,街边三三两两的小店铺都早已关门了,其中唯一燃亮的招牌,吸引了摩根全部的注意力。

  胜域。

  是一家饭馆?文具店?那么巧合,取了同样的一个名字。

  摩根还是将车驶到那招牌近前,门脸儿不大,铁灰色旧了的卷闸门拉了一半下来,里面透出明亮的白炽灯光,摩根喊起来:“有人吗?”

  喊了几句,哗啦一声,铁门拉开。

  先是看到一条脏脏的牛仔裤,然后看到一件黑色上衣,最后看到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钻出门来,看着他,眼睛清澈澄明,竟然是绿色的,亲切地说:“哈,摩根先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被人家叫出自己的名字,摩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此胜域一定即彼胜域——你们的办公室居然设在这里,却要收三千美金一晚上的侍者服务费,会不会太暴利了一点?

  听到顾客投诉自己不合理收费的问题,年轻人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没办法啊,我们人力资源成本非常高的。”

  随即对摩根眨眨眼:“嘿,摩根先生,你还欠我们一万七千美金。”

  摩根警惕地说:“你们答应的服务并没有兑现。”

  “服务有时,兑现有时。”年轻人说。

  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门内,谈了谈生意的问题,摩根的好奇心来了:“我可以进去参观一下吗?”

  年轻人想了想,把卷闸门往上一抬,放开了。

  里面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店面,玻璃货柜里摆着零零碎碎的小百货,从日用洗化用品到指甲钳一应俱全。

  摩根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电话之类的东西:“你们的接线生呢?”

  “部分在睡觉。”

  哦,部分睡觉,部分上班,真的是二十四小时的轮班制呢,他们在哪里工作呢。

  视线投射到柜台出入口旁的一扇小门,上面还有一个圆形的小玻璃窗户,小得非常交关,大概只够放一只眼睛上去吧。

  摩根没有猜错,接线生就是在那里工作的,不过年轻人允许他过去看的时候提出了一个要求,千万不要出声,只能在门外看一下下。

  “他们不大喜欢人家打扰工作的啦,尤其部分在睡觉的时候。”

  客随主便,摩根虽然觉得他说的话有点怪怪的,但还是依言上前,把右眼小心翼翼贴到玻璃窗户上,看到——啥都没有。

  这时听到年轻人说:“好了。”

  开眼了。

  彻底开眼了。

  小门脸的后边,居然是大到了无法一眼看到尽头的厅堂,视线能力所及之外,仿佛飘渺着微弱的黑色雾气,根本不知墙壁在哪里,厅堂中心不知以什么照明,辉煌光亮,摩根想,难怪收费贵,租金且不说,这要是用电,电费就要一大笔。

  巨大的空间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只有聚光灯下,有一张头尾相连形成圆环的红色大桌,直径有十数米之长,桌子上每隔一米左右,就凸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环,不知道做什么用。

  这一切不算震撼,最震撼的是桌子的空心中坐的那样东西。

  一只八爪鱼。

  人头八爪鱼。

  事实上八爪鱼只是摩根的第一反应,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不可能是人类世界里所谓的动物类。

  它有四个头,分守一个方向,眉目还蛮清秀的,没有头发,其中面对摩根的那个头闭着眼,一点一点的,嘴边还流出哈喇子,显然是睡着了,另外三个头则精神比较好,转来转去,其中两个还在聊天,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

  难怪那个年轻人要说,部分在睡觉……真的是一部分而已啊。

  头的下面,直接连着数十条触须,有一些搭在桌子上,有一些垂在身下,触须顶端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手,五指修长,指甲整洁干净,有几只手大概觉得有点无聊,互相绕着手指,绕出了好像麻花一样的东西,结果被包在里面的手很不高兴,拼命挣扎,到处乱按,其他被影响的手指毛了,立刻几只手打了起来。

  摩根看着正张口结舌,忽然桌子上一个黑色圆环发出柔和亮光,那亮光在空中形成一个清晰的无形屏幕,八爪鱼的某一个头立刻转过来,随之两条触须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亮光中立刻出现一个人的样子,摩根从小孔里也能清楚的看到,是本城电视台非常有名的美女主持人詹妮,据说是名流圈中一个不老的传奇,尽管已经三十多,每次亮相,皮肤状态却比十八岁的小姑娘还要好,八爪鱼愉快地说:“您好,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

  那声音摩根可不陌生,就是上午那个接线生——或者应该说是接线头吧。

  她看样子是在家里卧室,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电话紧紧贴在耳边,大睁着眼睛迫不及待地说:“我需要重生服务。”

  接线头的触须飞快在屏幕下方点击,似乎在查看什么,随即说:“詹妮小姐,你已经用过两次重生服务了,我们不建议你再用。”

  詹妮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起来,腔调尖锐而神经质,和她平常的甜美从容丝毫不像:“我付钱,双倍,不,三倍,我要恢复自己的最佳状态。”

  接线头毫不动容,温和但是坚决:“詹妮小姐,很抱歉我们不能再提供这个服务。”

  詹妮呆住了,她神情凝滞地望着地板,一言不发,接线头耐心地等了一下,然后说:“詹妮小姐,还需要其他帮助吗?”

  詹妮仿佛被它惊醒,猛然嘶叫起来:“我会投诉你们,告发你们,你们是邪教,魔鬼,魔鬼!”

  接线头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说:“既然如此,很抱歉我们要清除您的服务记忆。”

  触手忙碌地在屏幕上按动,随之詹妮狠狠挂上电话,就在那一瞬间她像被什么打了一下,头往左边轻轻一偏,眼睛闭上了,再度睁开的时候脸上狰狞扭曲的神情被一种茫然代替,她不安地四处看看,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然后站起身,离开电话机,脚步拖沓,是一个疲惫的中年女子在家特有的放松状态。

  摩根看得入迷,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不予理会,但面前很快弥漫了最初的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定定神才转过头来,年轻人站在他身后,手插在裤袋里,努努嘴:“怎么样?”

  摩根还沉浸在詹妮带来的惊讶里,他指指里面:“詹妮?”

  年轻人仿佛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哦,那位女士,她要求重生服务,将肌体状态整个往前推回十年,每次能够维持八个月左右,但这个服务是每个人限用两次的。”

  返老还童,青春重现,摩根很想知道这神迹的价钱:“很贵吗?”

  “当然,而且第二次的费用是加倍的,因为我们必须做许多额外的工作保证她肌体的正常运转,否则服务失效后,会以十倍的速度衰老,如果做第三次,直接跟上的就是死亡,我们再也无能为力。”

  摩根感叹起来:“饮鸩止渴啊,只有女人会这么愚蠢。”

  年轻人露出温和的微笑,那笑容里有难以察觉的悲悯和感伤:“是吗?摩根先生?”

  他转转身,摆出了送客的姿势:“我想您已经看得挺多的了,晚安吧。”

  尽管是非常亲切的口吻,他的提议却丝毫不容人反对,摩根其实还有许多疑问,却身不由己往外走,在卷闸门再次放下的时候,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我还要一个服务。”

  年轻人在里面说:“电话联系吧。”哐当,门关严了。

  摩根回到车上,掏出电话,想到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八爪鱼的某一个脑袋监视之下,他忍不住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这一次他似乎给无所不能的对方出了一个大难题:“找出我最需要什么,满足我。”

  在与胜域打交道的过程中,他首次先挂了电话。

  驱车回家的路上,摩根代入胜域的角色在思考,自己最需要什么。

  答案居然是欠奉。

  好像现有的一切都不够满足。

  但未有的全部也都不觉珍贵。

  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需要,能被寻找出来的话,到底算不算是真的呢。

  

  

  摩根起床之后,心情并无丝毫之感伤。

  尽管房间的温度告诉他,冬天来势迅猛无论,难以抵御。

  寒冷比哈巴狗更势利,对貂皮和褴褛态度迥异。

  倘若你一无所有,它便连你最后的也夺去。

  摩根此时的感受,却半点不至那悲观的地步。

  他醒来在一张非常陌生的床上,木板,被褥单薄,张眼,看到的天花板颜色奇怪。

  而身遭的一切不需再看,摩根心中已经了然,这绝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间舒适卧室。

  不是他的房屋,不是他的地盘,让我们节省一点时间吧——连他身上现在穿的那条内裤,嘴脸都十分陌生,乃是三角的。

  那属于昨日的一切都已遁去,犹如梦幻般无可追寻。

  无论是事业,家庭,还是习惯了许多年的物质享受。

  这是胜域找出他所谓真正需要的方法。

  而摩根居然会毫不思索,就签下了合约。

  以指尖的血迹,在蓝色的厚皮质纸张上按下指印。

  那微红的血与纸张犹如前世有约,如饥似渴融合,瞬息间变成一个火漆般闪亮清晰的印记。

  条款不多,匆匆过目,亦能谨记。

  胜域将以其所认定的妥善方式,重新安置摩根的全部生活。

  在全新的选择中,认识到自己对人生最迫切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他可以主动要求结束这体验,原有的一切被胜域封存在某处,秋毫无损,恢复时连他花园里的一根草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一条,才觉得尝试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人类是这样奇怪的一种生物,有后路的时候,往往就更容易去冒险。

  起身,摸索去浴室,东西一应俱全。

  他一面刷牙一面对里里外外做了全方位的扫视,显然他在一家档次不高的酒店式公寓里,而其架势好像已经住得有点久了似的,因为地下居然有随手脱下的外衣,玻璃杯摆在床头,剩下一点儿水,烟灰缸脏脏的——摩根想,咿,我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么。

  沉闷的电话铃声忽然回响起来,他脑子里在想那玩意儿放在了哪里,身体却急急忙忙跑进卧室,精准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手机。

  “喂?哪位?”

  “早上好,摩根先生,您十点可以赶到我这里吗?皮特先生要在十一点出门去参加午餐会。”

  非常有礼貌而平板的声音,像从一个假嗓子里挤压出来的。

  摩根想,这是安妮,皮特先生的贴身管家,而皮特,是我的客户。

  作为一个刚刚在事业的起始阶段奋力拼搏的生活品质顾问,皮特给了我非常好的机会去建立专业的声誉。

  这些似乎由来已久的认知,从他脑海里源源不绝地涌现,自然而然。

  胜域在他脑子里植入了另一个人生所需要的全部信息,摩根无需费力编造或记忆,最多是有一点前世今生的恍惚,都很微弱,譬如说——靠,什么是生活品质顾问?

  他流利地答应下来:“没问题,等一下见。”

  出门,轻松地走过一个街区,坐地铁,对周遭景物视而不见,没什么好见的,每一棵林荫树都是我的老朋友。

  从来没有坐过地铁,但刷卡进站的程序半点没有错,和老太婆抢占座位的身手也分外敏捷,施施然摆好屁股之后,居然还从口袋里摸出一本企鹅版的书,因为路上行程将会长达二十分钟,可以好好看完一章故事。

  阅读的间隙他想,胜域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那种惊讶里隐藏着极微弱的恐惧,对未知与万能,但周遭环境喧闹正常,摩根抬眼到处看了看,觉察不出任何值得警惕的理由。

  只要我拨通胜域的服务电话,实验就会结束,一切恢复原状。

  他自我安慰道。

  这时候地铁到站,他刻意把如果拨不通怎么办这个念头远远扔在了呼啸而去的列车屁股后,快步走向出口。

  皮特先生有一个巨大的屁股,任何腰围正常的裤子在他身上都会苦恼地从臀部那里心碎,出去旅行如果不买两个头等舱座位,其他旅客就担心他放一个屁的能量会把座椅震出一个大洞。

  任何造型都无法掩盖其体型的缺点,任何修饰都无法带来最小的一个优点。

  他的生活品质因此有极大幅度的下降,尤其是注意到周围目光的焦点,都不约而同往自己身上同一个部位去的时候。

  摩根的解决方案,是给他配备了一幅极黑的墨镜,黑到完全能够忽略周边的一切,另外在他每次出门前,进行半个小时左右的心理引导工作,其主要内容是,我思故我在,我若不思,则所有王八蛋都不存在,就像一朵花的美态,是在看者的眼里才有意义一样。

  今天例行公事,滔滔不绝之时,摩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分身忍不住在肚子里闷声发出狂笑,结果皮特先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摩根急忙端正自己的态度,亡羊补牢,舌灿莲花,引用了上到佛经圣经,下到聊天软件签名的许多经典,终于使得皮特先生满意地走出了家门,他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罔顾世人的嘲笑和人间的凉薄,因为他是视线之内这个小宇宙的主宰,至于自己是其他看者眼中的一朵花还是一只猪,不是思考的对象。

  摩根目送他,心里还是在笑。

  哈哈哈哈哈,他对自己说,这份工作,荒唐得多么有趣。

  今天日程上的第二个安排,是给云妮小姐做品酒辅导,作为一个生活品质顾问,他有责任和义务帮助那些希望钓到金龟婿而进入上流社会的小朋友们得到合适的礼仪和常识。

  五种酒在面前一字排开,从最淡的干白到最烈的干红,稚嫩的小姑娘带着不耐烦神色看他煞有介事清洁已经很干净的酒杯。

  举起杯子,看杯壁上酒色,浓淡都见哀愁。

  闻,感受葡萄的原产地,那风与阳光的记忆,酿制过程中的心事与柔情。

  入唇,流荡下喉舌的美艳天使,如何荡漾开错综复杂的媚色。

  摩根一步步引导云妮小姐进入红酒的世界,充满教导者的耐心。

  嗓音温柔而有诗意,是他吸引客户的不二法宝。

  女孩子的神色渐渐放松,凝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妙光亮,当脸上第一朵云霞燃起,她笨拙却不失精确地描述出第三种酒的色相与醇厚,摩根心里,忽然涌上奇妙的满足感。

  坐在办公司看沉闷的财务报表,和伙伴明争暗斗,和谈判对手死掐,胃痛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还要出去应酬客人。

  从十九岁就开始习惯的商业世界,使他坐拥许多财富。

  但从未带来过这种满足感。

  财富能够制造虚荣,得意,张扬,骄慢。

  但那些都不是纯粹的自我满足。

  因此当摩根完成一天的工作,走回地铁站,他果断地确认,把自己的生意做到更大,最大,不是他所最需要的东西,尤其是摸一摸口袋的时候。

  里面有一张数额不算大,但足够舒服生活一段时间的支票,是皮特和云妮两人月结的服务费,此外,还有云妮趁四处无人,塞给他的一张小纸条。

  她的电话号码,直线的,通往她的卧室。

  晚上十二点之后,灰姑娘都会在家。她强调了灰姑娘三个字,微微笑起来。

  摩根在原地跳了一下。

  云妮正在接受母亲给她安排的一系列相亲,希望可以门第较好的青年才俊中找到如意夫婿,解决她父母下半生的生活费来源问题。

  摩根对这样的女孩子和她们的父母都不陌生,像艾米丽一样,总是要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人家的眼里,会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想起他们自己圈子里偶尔愤愤不平的谈论:至少装一点感情出来,我们掏钱的时候会舒服一些。

  但是你去铺子里买五花肉的时候,搭猪头柄给你是可以的,哪里有人搭一条好排骨?

  而现在,云妮根本是在倒贴这条排骨给他。

  眼前浮现出小妮子妩媚中还带着单纯的笑。肾上腺素极速分泌,带来要战斗的兴奋感。

  他简直等不得半夜,伸手拿出手机想要尝试拨通那个号码。

  正好有电话进来,屏幕上显示是波比。

  我的玩伴波比,常常约我在宵夜时分喝啤酒,不折不扣的派对动物,有很多女朋友。

  胜域给他装在脑子里的即时查询系统,发出如上信息提示。

  他愉快地接起来:“哥们儿,干嘛呢?”

  那边是一个爽朗豪迈的声音:“十点,香蕉帝国酒吧,不见不散啊。”

  摩根这一晚烂醉,仿佛是庆祝新生,又或不过平常和朋友相聚度过happy hour。

  躺倒在波比那辆稀烂的丰田车后座,身边挤满了人,一辆五座的车里,最少有十张嘴正在引吭高歌,各种音乐流派都有,声音震耳欲聋,摩根不知所谓地为每一句成功或不成功的俏皮话狂笑,忽然一激灵,扒开周围的人把头伸出窗户,在时速一百四的午夜狂奔中,生平第一次吐了。

  胃剧痛,但那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随同呼啸风声,在黑暗中传来的远处河流的味道,永远留在记忆里。

  新生活带来足够浓厚的颜料,在二手的画布上重重涂抹。

  必须努力工作,小心开支,三餐不济并不是一个好笑话。

  对待女孩子都是像对待公主一样虔诚,否则随时会被冷眼淹没,对方以无情的拒绝把你冲上无人岛屿,靠咬着自己的指甲度过漫漫长夜。

  穿二十五块的衣服,头发浓密而发型随意。

  愿意的时候,就什么都可以不必想。

  自由。

  自由。

  有无限的自由。

  摩根完全被这样的日子迷住了。

  和从前有关的都慢慢淡去,手机丢了好几次,所有旧有的号码都不见了,包括胜域让他妥善保留,必要时打去恢复原样的那一个。

  新通讯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是云妮。

  这努力寻找着金龟婿的女孩子,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逐渐成长为名媛。有时候她为他的丰富阅历与常识而迷惑:“我知道你每个月赚得不多,为什么全世界航空公司的头等舱你都好像很熟悉。”

  最初的摩根只是以神秘微笑敷衍过去,仿佛他只是一个敬业的顾问,业余钻研过应该了解的所有细节。

  后来他好像也糊涂了,有时候忍不住也要问自己。

  嘿,为什么。

  为什么我能品尝出上好葡萄酒与普通品类之间相差不过百分之一的精妙区别。

  精通红酒,游艇,高尔夫。

  珠宝和高级定制衣物的奥妙。

  脱口而出描述某时某地品尝过的昂贵食材。

  答案从清晰到模糊,越来越少出现在脑海里,最后他索性只是俯身去,吻云妮的唇。

  他们深深相爱。

  至少摩根如是以为。

  在每一个周末云妮从阳台上踏着花园中的橡树溜出房间,挽着摩根的手到城中大小夜店流连,她对他仰头欢笑,唇齿间有沁人芬芳,引得摩根一再亲吻。

  紧紧拥抱的时候,摩根能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苏醒,云妮的一切都如同温暖潮水漫过等待的脚趾,带来柔和的战栗与巨大的幸福。

  无需读任何说明书,他知道这是爱情。

  是在他上一个人生里,听闻已久,但从未体会过的那种爱情。

  可以挡子弹,可以做牛马。

  愿意奉献全部身心,一辈子,下辈子。

  在赌咒发誓的瞬间情感强烈到这个程度——倘若立刻死去,就是最圆满的幸福,无需分离,也没有遗忘。

  因此那一个告别的午后到来时,起头如此突兀,结束那么疯狂。

  那天天气非常好。

  有一个客人推掉了会面,摩根因此有时间去百货公司,拿出自己这几个月全部的积蓄,买了一个很小的钻石戒指,小得有点离谱,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得到那点bling。

  他一面付款,一面想起曾经的摩根,多少为红颜一掷千金的场面。

  矜贵的金卡拿出去,闪烁的珠宝换回来,动作熟练而机械。

  得到礼物,女人脸上立刻绽开明显讨好的笑容,甜美,看一眼还好,第二眼便有些腻。

  那瞬间或会有一丝踌躇满志,但也仅此而已。

  哪里像现在,是满心的欢喜,期待缠绕着感动,脑子被即将到来的快乐预感填得严严实实,他想象着云妮会对他微微笑,说着钻石虽不如海洋之心贵重,她却知道是由摩根的纯粹爱情凝练成。

  还没有听到这低语,已在自己预感的柔情中醉倒。

  是的,他想向云妮求婚。

  想下半生都与她度过,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

  和她在一起,是摩根一生——从前或现在——最快乐的事。十分确定。

  他走出百货公司的时候,给胜域打过一次电话。

  询问自己原来那个人生近况如何?

  对方把电话转到了他以前的办公室,听到一个和颜悦色的声音在说,该号码所属的人生已经冻结。

  已经冻结,变成罐头一般的东西。

  除非你决心要打开食用,否则罐头永远在那里,唯一的区别是拥有非常长的保质期。

  摩根没有问,如果他永远不想要打开这听罐头呢。

  然后,他约会云妮。

  对彼此都算是意外,他们很少白天见面的。

  女孩子从管理严格的母亲眼皮底下偷偷溜出来,跑到摩根的家里。

  他惊喜得很,她看起来也是,两人躺在沙发上,悄悄儿说了许多话,而后一起睡了一个小小的午觉。

  眼看晚饭时间到了,她穿衣服准备离去,摩根跑到隔壁,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戒指。

  在他要开口的时候,云妮抢了个先。

  说:“以后,不再见面了。”

  摩根没有反应过来,脸上还带着笑:“嗯?”

  云妮整理好了妆容,精致如画的脸孔上突然间便一点表情都没有。

  演技绝佳,无论演的那是刻意压抑,或决绝冷场:“我,下个月订婚了。”

  还能走过来亲一亲摩根的额头:“so long。”

  摩根脑海中里轰然一声,像一千座大厦同时坍塌,废墟横陈,砖石飞溅。

  他舌头打结,努力想抓住云妮:“为什么?”

  那熟悉的柔滑皮肤触感冰凉,云妮轻轻挣脱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的。”

  举起手来摇一摇摆,她走掉了。

  为什么?

  你知道的。

  从第一天你为我讲解生活品味的常识,你就知道的。

  我的宿命是要嫁给那堆积起来的金玉满堂。

  下半生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我,还有我那一家子。

  你,不就是来帮助我达成这个目标的吗?

  摩根看着门关上,阻绝了阳光。世界如此灰暗,每一丝空气动荡都如利刃插入胸膛。

  他想哭,但是又突然想笑。

  嘿,伙计,曾几何时,你是那个阻绝穷小子爱情的人啊。

  他倒下。真的腿脚完全无力,不能动弹。不愿动弹。

  筋疲力尽,奇异的梦魇感笼罩下来。

  想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梦幻。

  醒来后豺狼虎豹都会争先恐后赧然消失。

  云妮也许就在身边。

  尽管一点儿也不相信。

  怎么也不能相信。

  胸膛似乎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不断流血,不敢伸手去摸。

  怕会触到暴露在外的心脏。

  这样子是不是很快就会死掉。

  死于绝望。

  泪水滑过眼角,粘稠又沉重地滚落。

  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晚上。

  他说要回家吃饭却爽约,半夜睡下的时候。

  摩根太太来过他床畔。

  有冰冷的水滴落在他脸上。

  艾米丽离开时眼角坠落两颗珍珠。

  一样粘稠,一样沉重。

  忽然在这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了她们彼时所有的心情。

  

  四周突然放出猛烈光亮。

  一千个太阳照耀一般,摩根惊吓得立刻跳了起来。

  一身大冷汗。

  发生了什么事?

  抬头发现有一个人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说:“摩根先生?”

  好眼熟。

  摩根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脑子里一个激灵:“松先生?”

  松见石。

  为什么你在这里。

  他忍下这句话没有说,四处看了看。

  环境很熟悉,这是他的办公室。

  松见石居然屈尊来他的办公室。

  而且态度很是和气:“摩根先生,你刚才那阵呆可发得够久的,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面前桌子上还放着厚的协议书,掠眼一看,是他正在苦心孤诣经营的那个地产项目。松见石不但愿意投资,而且条件非常优厚。

  他其实还没有缓过神来,但基于生意人的本能,急忙点头如捣蒜:“好了好了,非常感谢。”

  松见石笑一笑,站起来准备告辞:“我要感谢你才对。”

  这高深莫测的大商业家也有小幽默的一面:“我一条老命啊,可差点儿就丧在睡不着觉手里了。”

  睡不着觉?和我的地产项目有什么关系?

  摩根足足坐了半小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安眠药。

  胜域给的安眠药。

  它们终究不负所托,完成了他提出的要求——得到和松见石合作的机会。

  此时秘书悄悄推门进来,递给他刚才到达的快递信封,密件,上面写着摩根亲自签收。

  秘书小姐做了自己应有的努力,试图打开信封查看里面的内容,再决定是否转交,但显然无论是剪刀,打火机还是牙齿,都不足以和封口处的火漆印结实程度抗衡。

  但摩根一接过来,那信封就开了。

  里面是胜域的账单。

  两张,一张一万七千美金,付给引见松见石合作这一单。

  另一张高达四万美金,而且账单上面还贴着一张小纸条,蓝色,上面的字迹,看起来很熟悉。

  仿佛,是自己所写。

  “我生平的愿望,是被人所爱。”

  页脚处有一行标准打印体的备注:“客人试用替代人生五个月,体内所植需求探测器证实其愿望在本体人生亦能得到满足,试用终止,考虑客人的生活正常化需要,建议彻底结束与该客人的服务联结。”

  用些微带着颤抖的手,立刻拨通那个不可或忘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电话线那头传来的不是八爪鱼接线生懒洋洋里带着快活的声音,而是无情的空号提醒。

  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存在。

  不存在。

  和胜域打交道的所有片段电光石火间掠过,最后在脑子里放大的是电视台主持人詹妮的影像——我们不得不清除您脑海中的服务记忆。

  摩根立刻跳起来,像被火烧了屁股的青蛙想跳向安全的池塘,可惜路途太远,无力回天,一阵轻柔的震动无缘无故从后脑传来,没有任何痛感,但鲜明地在身体中蔓延,潮水漫过等待的脚趾——关于胜域的一切,次第从容退散,跟大风刮起的微尘一起,消失在寻找不回的彼岸。

  那短暂失神的最后,他想起云妮临去的一瞥,秋水双瞳,剪断情丝如寄。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魔女系列

  

继续阅读:魔女系列 第一章 美容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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