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
金环的声音太弱了,叫成睿笑出声来:“不错,是我。”因为带着一丝兴味,极正派的五官,在夜色里也显出些不同来,“我倒也小看了你,这么冷静。”
她敏感地抓住一个字眼:“也?”
成睿一顿,眯了眯眼道:“感谢我吧,阻了你的婚事,让你免了刚嫁人就当寡妇。”
他话中意味让金环心猛然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已经说漏了嘴。他如今可不在你们手上。”
成睿无所谓地一耸肩:“是啊,倒叫他跑了,可是好在有你,还有侯府其他人。”
“若能制住侯府其他人,你又何必捉了我来。”
这样一把明明毫无反抗能力的脆弱声音,却满是笃定,成睿突然探出手,金环早就防着他,立时往内一滚半支起身子靠在床柱上,感觉浑身攒的力气都要消失了,眼前发黑,可手却毫不迟疑地稳稳捏着一支细细的发钗,抵在纤弱的脖子上。
成睿沉了脸,语调依旧平静:“既然知道楚侯爷没死,你可舍得刺下去么?更何况,听说你很疼你的‘儿子’,他如今还在我手里呢。”
她说的没错,今日趁着楚临峦大婚,父亲集结了不少兵马去侯府,想捉他个措手不及,可天策将军就是足够老辣,在自己的婚事上都丝毫不懈怠,他不仅逃了,侯府一时间还守了个密不透风。若不是自己早有准备,和姓宋的女人里应外合提前掳了金环,他们今晚怕是什么好处都占不到。
宫里那位基本上已经是风烛残年不足为惧,只这楚临峦是个麻烦,还有躲在太后宫里的逸亲王也是个缩头乌龟。
金环不回他这话,知道楚临峦没死,她当然是不想死的,可脸上只做一副宁为玉碎的表情。
“我都死了,旁人如何反正也看不到,又何必挂心?”她声音静静的,针尖稳稳地触在颤动的血脉上:“世子可知道,人在这里有一条血脉,只要刺破了,能不能活就是听天由命了。你不要逼我,我的确是不想死,可如今我宁愿任老天摆布,也不想便宜了你。”
成睿摊开手,似无奈一般:“既然捉了你,自然是想要活的。”说着深深看了她一眼:“反正来日方长,如今且容你好好想想。”
他缓缓起身出了屋子,可人一到外间,面色就阴鸷起来。
“今日是哪几个伺候的?赐个全尸。”竟叫金环留下了那么一支利器,当真是蠢货。他冷着脸拂袖去了,门外的几个丫鬟早面如死灰。
金环浑身发虚,后背都湿透了,但她也在奇怪呢,自己可没有本事藏下这么一支钗子,只是醒来时,就发现它就已经在手里握着了。楚临峦果真是无所不能的,金环的心定了定。
金环身体已经恢复了些,却还装作一副无力的模样。
那天那支钗子也被宗嬷嬷寒着脸收走了,她再没有慈和的笑,只阴沉着威胁:“姑娘可得想想孩子。世子信您是铁石心肠,老奴却最明白女人家的心软。”
金环便咬牙切齿妥协了一般,只将手里多了另一只精巧利器藏的深些再深些。
几日后,成睿才又出现了,他依旧带着浅笑,格外轻松的模样。金环在这深宅里,完全得不到外面的一丝讯息,却也明白局势一定很焦灼紧绷,他能这么轻松,果然是因为前头有本事通天的老爹撑着,所以闲适不已么?
睦亲王的确老谋深算,当年惹皇帝如此忌惮逸亲王和定宁侯府,楚衍只有一死以表忠诚,如今皇帝病重,还不知道他权势滔天到何等地步,已经能不顾圣意就公然处置定宁侯府。
成睿和金环隔着一个案几坐着,施施然用了口茶,方道:“楚侯爷本事不小,只如今他们一家逃之夭夭,想必是再不顾不得你了。”
金环觉得这个成睿当真是很合自己心意,如今还能来告知,祖母和裴氏她们都已经安然逃走。
“照您这么说,那金环岂不是再没了用武之地?”她一哂:“想必世子是贪恋我这一副皮囊,但睦王爷却觉得我有更大的作用呢!”
成睿的贪恋美色,却也不经意立了大功。楚临峦在云州城外隐隐有对峙之态,是乱臣贼子。睦亲王府虽同皇长子一线,是名正言顺,但谁不想兵不血刃就改朝换代?
金环的重要性,是楚临峦亲口告诉睦亲王的,所以如今成睿是真的不能动她了。
成睿看不得她明明无力反抗却依旧笃定的模样:“你以为你真的能回到他身边去么?到时候将你送上城头,生死不过就在那片刻之间,你死在他眼前,倒能乱了他的心呢!”
金环咬唇不语。
“好好好!”他一字一顿冷笑起身:“你且在这里盼着我父亲把你送还给楚临峦的那一日吧!”
又是没有任何消息的几日过去,宋西泠带着楚沐暄也不知道在哪儿,金环若说不心慌,那肯定是假的,可楚临峦的人就隐藏在她身边,她总是肯相信他。
直到那一日,响彻云州上空的钟鼓声响起,成睿一身素衣,眼眶发红地冲进来。
“如今是再没有人会将你送还给楚临峦了。”他一把握住金环的手臂,金环还顾不上装作脱力的样子,已经被他拉扯着冲出门去。
金环心里止不住地乱了,她跌跌撞撞的,屋外的空气激得人浑身发冷,然后成睿推开一扇门,把她像掷破布一样推搡进去。金环跌在地上,关节撞的狠了,极疼,却更怕。死死盯着那个高大迫人的男子,却发现他竟绕到了书案后,大喝了一声:“研磨!”
匆匆跟在后面的宗嬷嬷立刻跑上前,飞快地研磨,成睿已铺展开了纸,抬起腕子就笔走龙蛇般在纸上勾绘起来。
宗嬷嬷冷着脸扶了金环起来,她犹在惊异中,几步外看过去,发现成睿在绘一副人像。
他笔触极快,可见画艺不凡,但到底没有时间完全画完,就被门外的人打断了:“世子,皇长子在前厅等候了。”
笔触正停在发髻处,一张图上,只余眉眼五官还空白着。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金环的脸,那样的眼神似曾相识,烫的她下意识地避开。
“哼,惊弓之鸟,无趣。”
成睿阖目半晌,才又提笔,飞快地在画中女子的鹅蛋脸上添了一双美眸,十足倔强的眼睛,像走投无路却仍然嘶吼着的小兽,也不知他何时见过那样的眼神,金环倒觉得,那都不像是自己了。
五官还空了大半,可成睿已经随手丢了笔,又认真在他的画上逡巡了一番,冷肃吩咐道:“好生裱了。”宗嬷嬷自然垂头应了,成睿看也不看金环一眼,就提步快速离开了这书房。
“这是……”金环完全懵了,不知道今天这一出是什么戏。直到被宗嬷嬷披了斗篷,牵着出了门,她在耳边低声道:“丧钟已响过,想必云州早已戒严了。如今睦亲王被刺,正是极好的时机。”
金环微不可见地颔首,心中犹自不可置信。皇帝早就病重,可睦亲王那么谨慎的人,如何就被人刺杀了?
看出她的疑惑,宗嬷嬷只道:“姑娘快走罢,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细问不迟。”
金环脚步加快了些,宗嬷嬷在睦亲王府藏了这么久这么深,她可以说是成睿最信任的仆婢之一,金环不得不佩服楚家安下这颗棋子的人。
睦亲王府的确是有些乱了,毕竟原本胜券在握的,突然之间能与皇长子势均力敌的支柱、睦亲王死了,如何不叫人自乱阵脚?看到偏门外的一台小轿,金环低声问:“暄哥儿可安全离开了?”
宗嬷嬷垂了头,恭敬道:“小世子由宋西泠带着,她是与成睿世子有约定的,倒比姑娘离开的容易些。”
金环心里踏实了些,就迅速上了轿。她想,这顶轿子落停时,楚临峦会亲自来接自己吧。
可轿子竟被抬进了皇宫。
宗嬷嬷低眉敛目:“姑娘且安心住下,好好养着身子,日后见了侯爷,可不能让他觉得咱们怠慢了您。”
金环再装淡定,如今也止不住慌乱了:“宗嬷嬷你……”
“老奴是宫里的人,倒叫姑娘失望了。”
金环当真迷糊起来,宗嬷嬷是宫里的人,宋西泠又是谁?她不由急迫地问:“你们把暄哥儿带到哪儿去了?”
宗嬷嬷低低一笑:“姑娘对小世子倒是一片真心,只是如今您自身能不能保全,还要看楚侯爷的态度,实在是关心不了那么许多人了。”
听不出意思,问不出实情,金环咬牙,只能认命,决定乖乖地一日三餐好吃再顿顿好睡了。但这宫里倒比在睦亲王府好一些,宗嬷嬷应该提点过伺候的人,叫她们将外头的局势可以简单同金环讲了。
原来如今宫里主事的是皇长子。前几年睦亲王以为拿捏了这个被发配在外的皇长子,不仅与他是同盟,更自以为他是二人之间的主导者。却没想到先帝同皇长子过去的嫌隙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反而血缘情深地合伙摆了他一道,睦亲王府里被皇帝早早就安插了不少人手,如宗嬷嬷之类,刺杀睦亲王的人更是他这三年独宠的一位侧妃。
说起老谋深算,果然还是老姜更辣些。
先帝丧钟长鸣,睦亲王被安上了谋害皇帝、企图谋反的罪名,他握着名正言顺的‘储君’一棋而揽络的云州城禁军,自然不攻自破。
被睦亲王定性为‘乱臣贼子’的楚临峦也就不那么碍眼了,只要他交出围驻在云州城外的三万兵马。可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呢?交出兵权,他就真的半分依仗也没了,皇长子真的肯放过他么?
皇长子的确伸出了橄榄枝,毕竟如今睦亲王被定了罪,楚临峦回来,充其量定个擅自调动兵马的错,最多也就是丢官降爵罢了。
金环担心了两日,就听说楚临峦携几个亲卫进了云州城。没提交兵,倒像是来谈判的。
宗嬷嬷吩咐给金环沐浴更衣,盛装打扮,又对她温言道:“姑娘如今也该知道先帝的手段了,且劝劝侯爷罢,明明可以平平稳稳地继续富贵人生,又何必硬碰硬呢?”
这是让她去见楚临峦的意思?
走过白幡肃穆的回廊,皇宫太大了些,金环险些觉得这长廊要没有尽头时,宗嬷嬷终于从一个岔口出去,又过了个园子,方进了一处恢弘的屋宇。
“姑娘且进去吧,希望你明白我之前说的那些话。”
金环回视她冷然的眸子,深吸一口气,而后拾级而上。
大殿的门都似极沉,金环费力推开,像是慢镜头拖长的光影,那个人一身寒甲,满面风尘,显得有些憔悴。
金环提起裙摆冲过去,他顺势接了人抱起来,感觉脖颈被泪灼伤了似的,楚临峦声音有些哑,却低柔极了:“我好些天不曾沐浴了,你倒一点不嫌弃。”
半晌金环嘟囔了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嫌弃也晚了……”
楚临峦掰过她的脸,托高了人,就狠狠印下一个吻,唇齿相依般,金环后来几乎背过气去,他抵着她的额头,眼睛也红了。
金环抬手抚了抚他满脸胡茬:“平生没碰过这么粗糙的东西。”
楚临峦在她鼻尖吻了一下,声音都哽咽:“我太托大了……这些天,我恨不得毁了之前的那个自己!”
他是防着宋西泠没错,却没想到,她的来头竟是这么出乎意料。
金环心里也难受,她从来没怪他的。安抚地蹭了蹭他,金环小声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楚临峦竟露出一丝极怪异的笑来:“你当时为何要同宋西泠走?”
金环支吾了一会儿:“我不同她走,她就没有办法掳走我了么?更何况,她拿暄哥儿威胁我……”
楚临峦在她鼻子上了一口:“你这个笨蛋,早叫你别对那孩子太上心,他的身份必然不一般!她们仗着你心软拿楚沐暄骗你,你却不知,宋西泠却是最不会伤害楚沐暄的人!”
金环有些蒙:“这是什么意思……”
“呼……”楚临峦也颓了:“宋西泠是先帝的人。”
“怪不得她本事那么大。”金环喃喃了一句,又突然惊醒似的:“那暄哥儿……”
楚临峦苦笑,千想万想也没有猜到,自己的这顶绿帽子,竟是先帝御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