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森是楚老先生近五年来的最得意门生。所以康宣灵这个性格有些骄傲、又处在孩子气年纪的最受宠外孙,就觉得看对方不顺眼的状态。
最不顺眼的地方,也不过是、楚临森不仅仅被楚老先生很推崇,他本人也是一个非常俊逸优秀,优秀到让心高气傲的孩子康宣灵会盲目地排斥。
这种排斥,在发现了自己最喜欢的三姐对楚临森的那一些过分关注时,达到了顶峰。
他怄啊……因为第一次在三姐面前提到楚临森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其实,康宣灵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相遇过了。
楚老先生最骄傲的孩子是他的外孙女康琬妆,曾经一度,他觉得康琬妆若是个男孩子,他们楚家本支也算是不愧对列祖列宗了,这是一个可以光耀门楣的孩子,聪明、好学、敏锐而圆滑,是能在官场如鱼得水的性子,虽然康琬妆不姓楚。
直到和她年龄相差不多的楚临森出现。
彼时康琬妆只有十五岁,两年前,康家的老夫人就已经张罗着要给长房大孙女说亲,楚氏也是念多了书,太过目下无尘,这么多年来,家事依然完全掌握在婆母手里,康父亦然,两人虽然疼儿,奈何性子都太绵了,竟无法违背。还是康琬妆软硬兼施,不畏被祖母厌弃,生生让那门十足贬低长姐身份的婚事没有成行。
康老夫人觉得这门亲事实在是他们家高攀了,虽然是做妾,那也是勋贵公卿人家的妾,长孙女面目姣美,性格柔和,想讨得几年宠爱,生下那位爷的第一位儿子,替自己亲弟弟铺铺路,也是有可能的。可惜,被康琬妆从中作梗。
康老夫人一生狷介独断,只在这个孙女手里吃过闷亏,她得有多恨?甚至私底下有人传,康老夫人日后定要给这位三姑娘配个赖头跛脚的鳏夫来嫁,才能解心头之恨。
康琬妆只做不知,想拿捏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哪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上!可也不是不怕的……不过十五岁的女孩子,虽读书明理,眼界可观天下事,到底身被拘谨在闺阁这一方小天地里。
然后有了她和楚临森的第一次‘偶然’碰面,这是楚老先生的小计策,他是个护短的,为人更是不羁,心里想着,哪怕豁出老脸借了楚侯府的威势,也要为自己的外孙女搏个好出路。
但也得琬妆自己喜欢楚临森才行,老人家在这方面是很开明的。
那是一场秋雨后。
植被都已经是极深沉的绿,被雨水清洗过后,泛着蜡质的光泽。外公在楚氏族学里有一处极幽静的园子,得天独厚,能来这里读书的,都是族学里选拔出的真正有意于科考并有真才实学的学子。
只是午后昏昏欲睡时,前院却书声朗朗,生机勃渤。
康琬妆情绪有些不好,这样冗长的读书声就让她很烦闷、压抑,可是手里拎着食盒,是外祖父特意说嘴馋想吃的荷叶糕。老人家年纪上来了,甜食都被禁掉,她做的荷叶糕是用蜂蜜糅进面里,微微的甜,外祖父最喜欢。
后院是三间房舍,临窗卷了竹帘,然后就是滴水檐,檐下养了两缸睡莲,疏落优雅。只是天一日日寒了,这些出淤泥而不染的可爱莲叶也渐渐枯败起来。
以前她问过外祖,为什么不在秋冬时把这两个大缸搬到温暖的屋里。
外公是怎么说的?
道法自然,盛放和凋零,都是生命之美,不能人为地改变。话语中有老人家沉淀多年的智慧和豁达。
目光平静柔和了些,这些天在家里,因为祖母苛刻讽刺造成的抑郁似乎消弭了不少。
直到她看到那个人。
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剪影,康琬妆看远处的景物有些模糊,只是那样一个修长清隽的侧面,被框在窗棂中自弈的画面,也实在是太美丽了。
康琬妆一时顿了脚步,于是楚临森稍微侧过头,就也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暗绿色的褙子,长至膝头,露出水粉色的曳地裙,行动间娉娉婷婷,钗环不动,裙摆飘逸,只留一个小小的鞋尖,是嫩生生的绿嵌珠。
只是她突然就不动了,视线胶着在这个方向,却像是没有焦点。
是看到自己了么?
楚临森执着黑子的手停顿住,突然想到,这个姑娘会来后院,应该是先生家的亲眷,可是这后院暂时无人,虽然失礼,但他也只能当做没有看到了。
楚临森收回视线,将注意力继续放在眼前的棋局上,渐渐心无旁骛。
突然两只细细的手指从窗口探过来,取了一枚黑子落地,声音清婉,带了些孩子气的骄矜:“你在破我外祖的棋局?落在这里就可。”
楚临森一时有些怔忡,先生的外孙女,应该就是能让沉默寡言的老人喜悦地挂在嘴边的那位琬妆姑娘了。楚临森不知道的是,楚老先生也只在他一个人面前常常提前康琬妆罢了。
能出现在这里的,一定是外祖喜欢的学生,他老人家喜欢的学生,唯一的特点就是才华出众。
可是,看到他这副呆样,康琬妆有些得意——也不过如此咯,对着这棋局举棋不定了这么久!
她立在滴水檐下,也不过比坐着的楚临森高出了一头而已,却有些神奇十足的样子,和楚老先生嘴里那个早慧聪颖沉稳的姑娘还是有些不同的。
楚临森突然摇摇头,面上带了些温润的好笑。
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姿却不显得单薄,反而挺拔结实,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背脊笔直,眉峰斜飞入鬓,显得凌厉,只一双眼却如春水般,有冰雪初融的暖意。
康琬妆呼吸滞了滞,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自在,这是她自己也没有过的恼羞成怒。
她不太闺秀地单手叉腰:“怎么,你不服气么!”哼,这棋局,她三个月前就破掉了!
楚临森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康姑娘这步棋很好,只是太过孤绝,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曾给自己留下半丝余地。不知你看我这几步如何?”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将她落下的那枚黑子捏在手里,然后落在另外一个位置。
“这里。”他声音都像是宁静无波的碧潭,因为被暖阳照了半日,已经非常温暖,他一字一顿,手上动作也连贯不停,接连分别落了三处。
随着他每次黑子落下,棋局都有新的变化,就好像豁然开朗般。
康琬妆脸颊微微有些红了,她方知道,他刚刚看似的‘举棋不定’,不过是在思考不同的解棋局的方法罢了。
“康姑娘。”他第一次将如有实质的视线对上她的眼睛,只是一触既离,最后大概只停在她肩头那寸许地,康琬妆发现他的眸光非常清亮干净,让人很舒服的距离。
“无论何时,都要给自己留有后路,世间诸事,绝对没有哪一桩是必须置之死地才能得生的。”
哼,什么吗!不过比自己大了那么一两岁,竟然开始指点人生了?
康琬妆难得产生的不服气通通都丢给了楚临森。
她都了都嘴,那水润就像是突然鲜活起来似的,楚临森匆匆收回视线。
“喂,书生,你知道我?”
她语气不太好,楚临森也不以为意,恭谨道:“先生同学生提过康姑娘。”
那……那外祖父是如何说我的?
康琬妆咬唇,将这句话咽下。
“这个……”她突然将手中的八角食盒隔着窗子丢在他怀里:“这个给我外祖父。”
楚临森含笑点头,康琬妆为他风轻云淡的笑恼的不行,就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她冷哼一声:“书生,你可不许偷吃!”
两个孩子互相不排斥,就已经很好了。
只是临森这孩子死心眼,一直说不中举就不说亲,楚老先生无法,就去试探外孙女。
康琬妆听外祖父提起她的亲事,倏尔就想到了那个笑意温暖的男孩子,突然就任何心思都没有了。
“外祖父,姐姐还没有定亲,我如何能越过她去。”
楚老先生一噎,愁苦啊愁苦,他以为的天作之合,可是两个人都不太热衷呢……
他却是忘了,这件事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罢了,康楚二人,哪里知道您老要撮合的就是对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