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8日
张左下意识地在绿色的笔记本上一遍遍的描着这个日期,不仅仅是要描在纸上,要像是要描在心里。
意涵死了,意涵的死很可能跟杨如礼有关。
要记得这个日期。
要记得世上有善恶。善恶永不相交。
要记得心理学是拿来救赎助人,而不是控制的。
描着描着,张左竟戳破了笔记本的纸。他一愣神,喉头一甜,心头的血喷了出来,一直溅到了纸上。
他对着纸上的溅上的血,凄然笑了起来。
因果因果,有了因怎能没有果?
杨如礼,你既然种下了因,那就让我们一起来见证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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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今天想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屏幕的那一端,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她佝偻着腰缩着背,仿佛肩上有着沉沉的重担。她两眼无神,眼眶却是红的,总觉得她随时都会哭出来。
“是的,这是我们第五次咨询了,感谢你愿意信任我。”张左温和地答道。这个女人叫张洁的女人在自己直播时留言说要自杀,张左阻止了她之后,顺理成章成了她的心理咨询师。她远在K城,利用视频和张左保持着一周一次的咨询关系。五次咨询,她已经建立起对张左的充分的信任。
“张老师,我可以说吗?”她压低了嗓音神经质地环顾着四周,像是害怕有人突然闯进来。
张左从记录本上抬起眼睛,严肃认真的:“那当然,我们有严格的咨询保密原则。”
“那如果我说的事情触犯了法律了呢?”
“我们有严格的保密原则,当然也有例外,如果您有对抗到法律的行为.......”
“不是我,不是我——”张洁急道:“是——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没有证据。”
“如果不是您的事,而且您说的事也不能确定,没有证据。那也在保密的范围内——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洁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地再次看了看四周:“我老公。他和一个心理专家,商量要害人,被我听到了.......”
“心理专家?谁?”张左警觉地问到,在他问的时候,他隐隐已经预感到了答案。
果然,张洁答到:“杨如礼,在K城很出名的心理咨询师。”
张左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杨如礼。
不出所料,他果然还在他的既定轨道,总想要控制别人,控制命运。
看起来,因果的齿轮终于要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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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18日,同学聚会。
张左抱着手臂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看着离他不远处热闹的中心。
杨如礼站在中心里,谈笑风生,举止间挥斥方遒。他说起自己这些年的成就,眉眼间意气风发。
确实,毕业那么久,他不见得是同学最有成就、名气的,但绝对是也是最有钱的。他甚至对主办方表示说他可以负责聚会所有费用。丛林法则无非是名利。财大气粗,再加上名声也不错,他很快得到大家的尊重和好奇。
杨如礼被簇拥着,明显已经有一些醉意,他对周围的人大声说道:“忙啊,我也是没办法。老马,你看你约我多少次,我都不行。你看,我是公安局特聘的心理顾问,又要去大学里上课,我自己的心理咨询室也是一刻都离不开人,大事小事都得问我!身不由已啊——”这时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抱怨道:“你们看,你们看,什么都要问我——杨老师,这是来访者李春波画的自画像,我看不懂,是有什么含义吗?——来来,各位,你们都发表一下高见,这幅画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名为请教,实为炫耀,把手机传过来的画像拔大,给周围的人看。
张左心念一动,他站起身来,走上前去。
趁着杨如礼没有反应过来,他一伸手,很没礼貌地拿过了手机。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看清了信息了发送人:唐筠。
杨如礼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来,让我们听听张左兄的高见,听说张左兄这两年在绘画、梦境意象分析方面有大成啊!还请张左兄台指点。”
张左并不为他的恭维所动,淡然地拔着手机:“来访者,李春波?嗯——不好,杨兄,这个李春波要自杀!”
此话一出,雅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
杨如礼脸色大变。他伸手拿回了手机,勉强笑道:“张左兄说笑了。”
张左并不笑,严肃地:“快提醒一下你的实习咨询师吧,这个来访有强自杀意愿,很危险!”
杨如礼回过神来:“谢张左兄提醒!对对,我马上就提醒她!还好还好,今天张左兄在——来来,张左兄,我敬你一杯!”
他抬手揽住了张左的肩,两个人一起走出了人群。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张左,你还好吧?我敬你一杯。毕业这么久了,你可是我最记挂的人。”杨如礼端起酒杯来对他说道。
张左也举起了酒杯。他打量着面前一脸诚恳的杨如礼。这必须是真话吧?自己不也是深深记挂着他吗?这么长时间了,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
“来,干杯。”张左应道,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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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林海餐园。
热气腾腾的菌子火锅端上来时,服务员摁下了计时器,收走了筷子。
张左笑着说道:“老陈,这么慎重的吗?不会中毒吧?”
被唤作老陈的是一个略胖些的中年男子,他是K城一个青少年公益项目的负责人,业务关系认识张左之后,两个人彼此欣赏,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这会儿,他擦着头上的汗笑道:“你倒是想呢,哪有那么容易就中毒的?都中毒的话,这店还开不开了?”
“真香啊——”张左嗅吸着菌汤的香味,赞叹道:“值得我千里迢迢来吃。”
“你还真是会生活啊,你一说要吃菌子,我就想到这一家。结果你自己提出来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家的?他们家的菌子做得特别好,知道的人却很少。老板拽得很,玩的是私人定制,平时不对外的,听你说要来,我可是提前了一个星期定的餐。”老陈笑了。
“不对外?这老板有问题啊!口味又好,环境又好,不打算好好赚钱吗?”
“嗨,人家不靠这个!餐园幕后老板是谁你不知道了吧?朱英俊!那可是K城最有钱的人!”老陈笑了。
正说着,包房的门推开来,赵硕笑容满面,端着一杯酒走了进来:“老陈,我来给你朋友敬杯酒,远道而来,照顾我生意。幸会幸会。”
张左和老陈都站起身来。老陈笑道:“可不是吗?我这朋友可是点名要吃你们家,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
张左轻轻摁住了他的手,笑道:“老张,叫我老张就好。纯纯吃货!有好吃的,怎样都要吃到口,花再多时间再多钱都可以。”
“吃货好啊!我这里最欢迎的的就是吃货,懂吃才会生活呢!”赵硕大笑,正要入座,一个服务员匆匆走了进来,声音说大不大:“赵总,朱总他们来了,就在外面呢,喊你去一下,说有事商量。”
赵硕皱了皱眉,对他们微微躹了一躬:“老陈,你们慢慢吃,我先忙一下哈。”说完,他走了出去。
张左的座位正对着窗子。隔着窗子,他看见了赵硕恭敬地站在两个人的面前。那两个人,一个人颐指气使,正挥着手说话,手上巨大 的金表很是显眼,想必这就是朱英俊,而另一个人戴着一幅金丝眼镜是,文质彬彬,沉稳安静,不正是杨如礼?
不知道朱英俊说了什么,赵硕频频点着头,应和着。这时杨如礼开口了,他推着眼镜,有条不紊地说着,脸上还带着笑意。可自他一开口,赵硕就很隐晦地向后退一步,偏着头,拱着肩,垂在腿边的手也攥紧了。看起来是很不愿合作的体态。
张左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去抓了一把盘子里的碗豆——那是餐园送的餐前小吃。他的手颤抖着,抓住的碗豆在半空中掉了一半回去,手抖得历害,他不得用另一只手,扶住了抓碗豆的手。
“张老师,你这怎么啦?手怎么这么抖?”老刘担心地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累了。”张左笑道,把豌豆放进嘴里。
老刘关心地看着他:“不是可能。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太累了!工作就是拼命。张老师,你还是要抽时间去医院里检查一下,我今天发现你眼皮眨起来也有点不太受控制——身体重要!”
“行行,我去医院看看。”张左笑着举杯,转移话题:“老陈,听说你儿子二年级了,有什么学校来着?中华一小?怎么样?他适应了没有?老师好不好?”
“非常不错。”老陈喝下了一口酒,来了劲:“我家那小子,福气就是好,学校好不好这都不说,我就说他遇到的那个班主任,是真好啊!”
“哦?怎么个好法?年轻老师,被你赞美成这个样子,不容易啊!”
“你别看她年经轻,我真是佩服她。我儿子他们班上转来了一个问题孩子。那孩子上课一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一会儿自说自话,一会儿站起来乱走,根本控制不住。其他班老师搞不定,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我儿子这个班主任——唐筠,小唐老师把这个孩子带回来了。你不知道,家长群里都炸了锅了,所有家长都反对,包括我在内,谁愿意自己班上有这么一个捣乱鬼啊!”
“哦?这个有意思,她是怎么处理的?”
“她开了个班会,主题是‘如果我是阿城’——对,那个孩子名字叫阿城,她就让这些孩子假想自己是阿城会怎么样,期待被怎么对待?得到什么帮助?”老刘感叹着:“我家那小子,回来就哭了,说很幸运自己是健康的,还有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他还跟我商量,说他要和阿城做朋友,要保护阿城,以后要是看见别的同学嘲笑阿城,他就要上去制止。”
计时器响了,服务员来发放筷子,老陈给张左盛了一碗菌子汤:“张老师,我是搞青少年工作的,我太知道感恩和同理心对孩子们来说有多重要。我只是没想到,这个小老师,是这么温柔不怕麻烦的对待一个本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
“我见过阿城父母的,很不好相处啊。难为这个老师并不被认可,还处处为他们打算——这才是我佩服她的地方,她做事情好像也不求回报,更多是出于本心。”老陈说道。
张左安静地听着。这一次他来K城,两个目的,一个是看看林海餐园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另一个目的就是想了解一下唐筠。
张洁在咨询中提到了林海餐园,提到了李春海李春波兄弟的死,张左的一切调查就围绕着这两个部份开始。
张左了解到唐筠是李春波的心理咨询师,在李春波死后,辞职进了一间小学去做老师。有意思的是这个女孩子虽然并未从事咨询工作,却在不间断的学习心理学课程,张左的好几个开工作坊的心理大咖朋友都对这个女孩子有印象,在工作坊中这个女孩子展现出来的认真和灵气都让他们对她记忆深刻。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听到老陈这么描述唐筠,张左只觉得自己内心里那根温暖的弦被碰触到了。这样的唐筠,天生就应该是做咨询师的料吧?
“张老师,你看,这是当时小唐老师给家长发的信息,我保存下来,时刻提醒自己多一些善良和宽容吧。”老陈说着,打开手机,调出一条短信给张左看。
张左接过手机,读出了声:“尊敬的家长,近期阿城的事情打扰到大家了,大家的意见我一条一条都看了。其实,我特别同意家长们的意见,阿城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的麻烦,也会影响到孩子们上课学习,班级纪律。只是,我也在想,我们的孩子除了学习之外,还需要什么样的成长?这几天,孩子们尽力去理解阿城,在阿城控制不了自己行为的时候,带来麻烦的时候,善意的包容他,提醒他,去和阿城做朋友,给他很多温暖。孩子们的行为深深感动了我。我看到了我们班孩子的善意和勇敢,我甚至感谢阿城来到我们班,让我们班的孩子更团结更温暖,更能学会合作和支持。爱与温暖,能我们的孩子成为更好的人!我真挚的希望家长们能支持到孩子们!”
张左念完了,说实话,他眼眶有一点热。
“这个年轻的老师,把我给教育了,我们天天说爱啊什么的,却对一个有问题的孩子各种不允许,你看人家老师怎么说的,这是孩子们可以成长可以学会爱的机会!我看这个信息,除了感动就是自责——理论一套一套,做实事,咱真不如人家。”老刘说道,他也沉浸在感动里。
张左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菌汤,真心实意地叹道:“真好——”
吃完菌子差不多已经是八点多。张左心满意足地摸着胃,笑道:“真是好吃啊。这样,你把老总的电话发给我,以后,路过K城,我也可以订个餐。”
老刘不乐意了:“路过K城,你不来找我?自己订什么餐?”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还是把赵硕的电话发给杨如礼。
出了门,张左说自己想要走走,他执意不要老刘送,踩着夜风,他信步来到了中华一小的门口。
倒也不是那么信步,他查过了,唐筠任职于中华二小,每个周三的晚上,学校组织教师学习,差不多九点结束。他此刻来到中年二小,也没什么具体的想法,就只是想看一下唐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有一些具体的认知。
九点多,学校陆续走出来一些老师,三三两两地说着话,离开了校园。
一直到九点半,唐筠才一个人从学校里走出来。
张左查过她的照片,一眼就认出她来。
她面容清秀,偏瘦,穿着一条绿色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披在肩膀上,温婉而美好。神情里有些疲惫,和化不开的忧郁。但就算如此她脸上仍是带着笑意,路过门卫的时候,温柔地跟门卫打着招呼。
“师傅,走啦——”
“好,唐老师,晚了,你男朋友怎么没来接你?”上了点年纪的门卫,有点八卦,也许也有些担心。
“哦,我自己可以啊。”唐筠微微笑着。
“嗨,男朋友就是拿来用的嘛——那你自己小心些。”门卫也笑着回应,在她走之后,脸上的笑意还久久不散。
看见张左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唐筠停了一停,她还以为他是个粗心的家长,对他开口道:“这位家长,你来接孩子吗?孩子们早都回去了——”
张左点点头,顺口说道:“是吗,嗨,我记错了——”
唐筠笑了起来,她点了点头,走开了。
张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她不再是调查中那个无助的失败女咨询师,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在绝境中仍然努力向上的女孩子。
这么美好的女孩子,值得美好的生活。
每个努力成长的人,都如此美好,都值得更好的生活。
张左对着无尽的夜色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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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不是用了作恶,而是用来从善的!放马过来,老同学,我正式跟你宣战!
这一天晚上,就在K城的宾馆里,张左在绿色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又在这句话下划了着重线。
回到S市的两天后,张左打通了赵硕的电话。
电话一通,他压低了声音:“你好,我是李春波。”
他很清楚,这就是宣战第一枪。他用这个方法明确的告诉杨如礼:老同学,我来了。
来这就是一场人性的对赌。杨如礼利用的是人性里的恶,自私,恐惧。他放大这些部份以达到控制的目的。而他张左,只要反其道行之,不用阴谋,不用手段,只要去激发人性里善的部份,当每个人都可以自我成长,找到自我价值,成为更好的自己,杨如礼的控制就会失效。
来!为美好!为人性!为一切在困境中,仍努力成长渴望美好的人们。
老同学,我会陪着他们的,让你看看心理学正确的使用方式。
张左在心底默默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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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
从医院里出来,张左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回家。
他打了一张车,从黄昏时到达了意涵所在的墓园。
大门口的门卫狐疑地看着他,提醒道:“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就闭园了。”
张左点点头,径直向意涵的墓走过去。
D22——48976,这个墓碑号,就烙在他的大脑里。清晰至极。
“意涵。”看到墓碑上意涵照片的一瞬间,他有些绷不住了,轻轻唤了一声,他颓然地坐倒在墓前。
他摊开了自己的手,仔细地看着,手指在空中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不止是手,他最近常常摔跤,明显是连对脚的控制也开始退化。
“渐冻症。意涵,你听说过吗?”张左苦笑着问。
意涵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甜甜的笑意看着他。
张左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意涵的照片:“意涵,你不用等太久了,我就快了——我只是遗憾,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杨如礼这样的人还在肆意妄为,可是他已经时间不够了。
在张左想像之中,他可以慢慢的陪着张洁,陪着唐筠,陪着那个无辜被开除出警队的勒昆,甚至是赵硕,陪着他们去成为更好的自己——
然而,医院里开出来的诊断证明是如此冰冷无情:渐冻症,他没时间了。
黄昏沉落,墓园里一片死寂。
张左靠着意涵的墓碑,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是累了,不仅累,并且无力。
风轻轻的来了,包围着他,轻抚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就好象是意涵温柔的手,又好象是意涵甜蜜的吻。
猛然间,张左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打量着意涵旁边的墓地。
那一块墓地是空着的。张左早就出了高价,从别人手中转到了这一块墓地。他早就想好,这将是他未来的安身之所。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是该安排一下身后事了吧?这一刻,张左忽然释然了。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害怕死亡,不过是爱没爱过,恨没恨够,事没做完。如果尽力不遗憾,死亡又有什么可怕。
死已不可避免,那就一定让死亡利益最大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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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
梦与意象工作坊武汉场。
其中一个叫杜可的女孩子引起了张左的注意。她从K城而来。约了自己的个案。
在个案里,这个叫杜可的女孩子述说自己的困扰,她和她的情人。她虽然没有提到杨如礼,可张左一下子就听出来,那个情人就是杨如礼。
她约张左去K城开设课程。
张左好奇的是杨如礼明明知道她来找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允许。
看来,杨如礼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他在K城给自己准备了大礼。幻觉?菌宴?死亡设定?
既然如此,何必拒绝,张左爽快地定下了课程的时间。
终于要和意涵对话了吧?张左甚至开始期待,那可是真正的大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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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张左开始设计在K城的意象工作坊。
张洁,赵硕,唐筠,勒昆,杜可.......张左想了想,又在课程的邀请名单上加了另一个名字:叶小娴。张洁的咨询里无数次的提到过这个女孩,她是朱英俊的另一个孩子。在张洁看来,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加她一个吧。
原来以为自己可以有很多时间去陪伴,但现在看来时间不够也不见得是坏事,这就意味着他只用做好自己可以做的,把唐筠他们聚拢来,种下种子,然后就让他们自己去成长吧。毕竟成长说到底是自己的功课!他们只用战胜自己的心结,成为更好的自己,就可以不被杨如礼控制。
尽力就好,其他的交给天命吧!
台灯下,张左打开了绿色的笔记本。翻开了扉页,那一句话映入眼帘:千禧年赠天才控命者张左兄惠存。兄:杨如礼。
“如礼兄,老同学,是时候来算一算帐啦。”张左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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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
整个墓园好安静啊。只有轻轻的风,微微的阳光,声声鸟鸣。
整个世界静得只剩下了两个人。
张左倚着意涵的墓碑,盘腿坐着。他闭着眼睛,仰着脸,任凭阳光落下来,感受到风里青草的气息,他做了个深深的呼吸。
他已经劳作了一整个早上了。自从知道自己得了渐冻症后,只要休息时他就会来这里干活,慢慢修整旁边的墓地,刷上防水的漆料,又用水泥加固墓室。他甚至还把意涵的墓也起开,同样做了加固的工作。前几天他还买来了工具,试着雕刻墓碑。墓园安静,偶而路过一两个打理花木的工人,顾着自己的活路,也不太搭理他。
不着急,慢慢来。何况也急不来,他越来越强烈的意识到手掌酸涨麻痹,一些精细工作已经把握得不准了。
“意涵,快了,我很快就可以来陪你了。”他温柔地说着。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掌眷恋地轻抚着墓碑上意涵的照片。
“嗨,年轻人!”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响起,吓了张左一跳,原来是一个管理花木的老人,正拄着一把铁锹远远看着他。
“我都见你几次了,你这活路什么时候才干完?”见张左看他,老人取下头上的帽子,笑道。
张左也笑了:“快了。”
老人走了过来:“来来,我带着茶呢,咱们歇一会,一起喝一口。”说着,他自顾自坐到了张左的对面,取出一个巨大的保温杯,旋开盖子,倒了半杯热茶,递给了张左,他自己就着杯口,也喝了起来。
“你可别嫌弃,这可是我家老婆子一大早起来给我烤的苦茶!烤茶嘛,清热又不寒凉,我这一天全靠它提神。”老头絮絮说着。
张左一笑,饮下手里黑黄的液体。确实,看着不好看的液体,入口一股奇香。劳作一早上,他早已渴了。他咂着嘴,把盖子递过去:“真好喝!还得再来一口。”
老人开心了,眉开眼笑,又给张左倒了一杯。
“我见你几次了,你这活路这么难做啊?”他偏头看看张左雕了一半的墓碑:“啧,啧,就这?这还是你太笨了。”
张左哈哈大笑:“是,是,我是太笨了。”
“幸亏请你干活的人不矫情,不然,你怕是工钱都拿不到。”
张左笑了:“是,是,还好,我是给自己干活呢。”
“给自己干活?那还好——对,这个张左是你什么人?”
墓碑上,张左的名字已描好,雕了一半。
“我自己啊。”张左应道。
老人眉毛一跳,吃惊地打量着张左:“你这小伙子,这么年轻就给自己准备后事了?这是怎么的啦?”
张左抬起手来,他的手在空中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叹了口长气:“渐冻症——”看着老人茫然不解的表情,他解释道:“就是,慢慢的我会就没法控制自己,一开始是手脚,然后可能我就没法走路,会瘫痪,最后,我可能都没办法控制呼吸——呼吸不了,我就死喽。”
老人脸上满是惊异,然后转化为同情:“就象被放到冰箱里,慢慢就冻住了?”
张左点点头。
“这个病凶险啊,那你没去治治?”老人再问道。
“治不好了。”
“只能等着?”
“对,只能等着。”
老人摇着头再给他倒上一杯茶:“唉,那是得早做准备,趁能动的时候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不然到以后啥都做不了的时候,样样要求人——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啊。”
“所以,我不会等到那个时候的。”张左应道。
老人叹息着点头:“是——我知道呢。我是你,我也不会等到那个时候——小伙子,大爷佩服你,你还这么年轻,就能放得下生死。”
张左笑了,他指指意涵的墓碑:“没啥,大爷,你看,这是我媳妇。我以后能跟她在一块呢,有啥想不开的。”
老人打量着墓碑上的意涵,神情恍然:“这样啊——小伙子,你可是个情种。这姑娘是真好看啊。”
他把手里的茶,在意涵墓前淋了一圈:“来,也请她跟我们喝一口。”
张左深情地看着照片上意涵的笑脸,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谁还不会死啊?以前我想着的都是怎么能好好活。现在老了,我想着的都是怎么能好好死。”老人轻叹:“能好好死,那是最大的福份。”
“可不,我现在一心想的都是好好死。”张左再一次笑了。他笑得是如此的坦然诚挚,一下子就感染到了老人。
“行啊!这我得支持你——你看,我年轻时也干过石雕,你这工具选得不趁手,这样吧,我明天带着工具来,你在不在,我都帮你凿一下子。”老人热情地站起身来。
短暂犹豫了一下,张左笑道:“行啊,这也挺好的。那就麻烦你。”
本来是想要自己处理一切,不假手于人。否则请个工也不是什么事。然而,如今老人硬要帮忙,这个热心肠也是缘分。也不见得不好——
意外加了一些人间的情谊,泉下有知,他和意涵会不会更加被祝福?
“哈,小伙子,怎么都得整完这些杂事,再去死!”临要分开,老人调侃道,满脸的皱纹笑成了菊花。
“放心,生前事一一安排好,没什么遗憾我才死。”张左也回应给老人一个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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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2日晚上7点。
吃过菌火锅的张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自己手上的画像。
一张是李春波的自画像,那是唐筠带进来,另一张是唐筠画的月光女神。
这两天的课程,让张左清楚的看到了唐筠的潜质。天生的共情能力,聪慧的大脑,温柔又不缺乏力量。她就该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咨询师。她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历练。
推她一把,让她更快成长。
张左下定了决心。只是一想要把沉沉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张左抚摸着她的画,还是忍不住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打开绿色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一首诗:
在那些无眠又深沉的夜里
你总是看向窗外 若有所待
谁会来呢? 窗外没有别人
窗玻璃里倒映的人像 是你自己
想了想,他又在诗旁边画了一幅画像,他和意涵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就要在一起了,就是今天!
“意涵,你听说过幻觉之中的死亡设定吗?”张左平静地笑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儿:“我接受。意涵,我只是开心——我终于要和你见面了。”
最后,他又翻过唐筠画的月光女神,同样把那一首小诗写在了画的背面。
做完这一切,他闭上了眼睛。安静的等待着。
门铃响起,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门,对着门外微笑:“当然,月光女神,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