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和战(三)
吴郡持戟郎2020-10-04 20:005,279

  万历二十年八月二十二日,己酉。随着那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波涛滚滚的合兰江上,也不知是谁一声呼啸,早起的女真健儿们纷纷按捺不住,赤裸着强健体魄的跃入水中,争相洗去那一路的征尘和疲倦。早已不再年轻的叶赫“贝勒”(注1)纳林布禄被营外的喧嚣吵醒,踱步走岸边密林之外的营帐,饶有兴致依着一棵大树,看着自己麾下的勇士在水中嬉闹。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令他不禁脸色一沉,戟指喝道:“纳兰勇,你给我上来!”

  正徒手抓起一条数十斤重的大鱼向伙伴们炫耀的纳兰勇,听到纳林布禄的呼喊,不禁脸色一窘。只能无奈的在嘲笑声中将大鱼丢回水中,快步走上岸来。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阿哈”(注2)赶上为其披上一块鞣制的毛毯,帮他遮挡身躯的同时,拭去身上的水渍。

  “大事当前,你身为阿哥(注3),岂可如此胡闹!”纳林布禄看着一脸羞愧的纳兰勇,又气又怜的呵斥道。“额其克(注4),我……”纳兰勇本想为自己辩解,但偏偏对着须眉倒立的纳林布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尴尬的一笑。“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嘛!”纳林布禄的“谙达”(注5)图尔德凑上前来,从一个“阿哈”手中接过一张鹿筋弓,用力拉扯了几下弓弦,确认一切正常后才放心的装进虎皮弓袋里。“就是,我看啊!他下面的毛还没长齐呢!”纳林布禄的另一个“谙达”尼喀里,扛着一柄斩马刀跨到磨刀石旁边,一边从随身的皮囊之中清水浇于石面之上,一边对着纳兰勇调侃道。

  “呸……去年攻打建州东界时,我率‘哈哈珠色’(注6)们奋勇先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些个老头子啊!”恼羞成怒的纳兰勇猛的将自己身上的毛毯一甩,示威般的展现着自己那发育成熟且壮硕过人的身体。“哟!本钱还不小嘛!小子,你可知道要不是我们这些老头子在外面张网以待,你们又岂那么轻易的便从努尔哈赤那厮手里夺下那叶臣洞寨。”图尔德看纳兰勇一眼,拍着尼喀里正在打磨腰刀而摆动的肩膀笑道。

  “够了!还不快将甲衣给我穿上!”眼见纳兰勇还想反唇相讥,纳林布禄终于忍不住再次对他呵斥道。纳兰勇无奈的点了点头,便欲转身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你去哪?”看着纳兰勇有些委屈的模样,纳林布禄终究心软起来,叫住他的同时,对身边的“阿哈”使了个眼色,那人便连忙跑入营帐之中,片刻之后又快步捧来了一袭铁叶扎甲,跪献在了纳兰勇的面前。

  “这……这不是……”纳兰勇抚摸着那扎甲胸前镶嵌的铜制护心镜。那份熟悉的触觉,不由得令他心头一热。“没错,这便是你玛法(注7)杨吉努贝勒的遗甲!从今天开始,它便是你的了!还不快穿上试试。”纳林布禄微微一笑,身边的“阿哈”和图尔德、尼喀里便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的便为纳兰勇穿戴起来。早已被眼前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的纳兰勇,此刻脑海之中不禁浮现出了那些自以为早已被尘封的往事。

  第一次见到这身铠甲时,纳兰勇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顽童,骑在父亲肩膀之上,他远远看着自己部族的骑兵在夕阳下凯旋而归,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便是披挂着它的爷爷。“勇儿,咱们终于打败了哈达部!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辱叶赫了!”父亲兀孙勃罗那几乎喜极而泣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勇儿,你和叔叔纳林布禄在这里等候!我和你爷爷一会就回来!”随着父亲温柔的声音,纳兰勇又来到了北关外的军阵之中,那一年他已经十岁了,已经可以自己骑上马驹,跟随那支由二千精骑组成的大军前往开原接受大明帝国的封赏,看着身穿重甲的爷爷与叔爷领着包括父亲在内的三百叶赫勇士朝着马市而去。懵懂的纳兰勇跳下马来,独自在草地上用马鞭抽起那个父亲用一袋松茸从大明商人换来陀螺。

  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玩了多久,直到那一阵急促的炮声从马市四周响起,纳兰勇才惊异的抬起头。而此时叔叔纳林布禄已然一把将他抢上马去,仓惶的朝着家的方向疾驰。纳兰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只是他当时的悲恸并非是源于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亲人,而是因为他丢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在四年前的叶赫东城之下。面对着在开原诛杀了自己爷爷和父亲的大明总兵李成梁,纳兰勇与叶赫部上下的所有男女老幼虽然全力死守,但最终在明军的大炮和车梯之前,叔叔纳林布禄还是不得不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好在那些同族手足的鲜血也并未白流,叶赫部的殊死抵抗最终不仅保全了自己的领地。更在纳林布禄出降之后,乞回了那些死在开原城内勇士们的遗甲,只是叔叔纳林布禄一直将它们锁在祖屋之内,除了大祭之日外,绝不轻易示人。纳兰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它会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嗯!这才像个样子!”待为纳兰勇披挂整齐之后,图尔德将方才那张鹿筋弓为他负在肩头。“来、来、来,试着这把刀如何?”尼喀里也凑热闹似的将自己磨好的那口斩马刀,挂在了纳兰勇的腰间。纳兰勇感动的无法自已。连忙单膝跪倒,对着纳林布禄道:“叔叔,勇儿今披此甲,必奋勇先行,不避矢石;今挽此弓,定鸣镝所向,箭无虚发。今持此刀,誓锋刃前指,进斩贼酋!”

  不想纳林布禄却是与图尔德、尼喀里相视而笑,许久才说道:“傻孩子,这次带你出来可不是打仗。而是为了……”但纳林布禄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阵逆着哈兰河而来的马蹄声所打断。众生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身着短衫马褂、头戴貂帽、背负长弓的女真骑手正奋力鞭打着已然口喷白沫的坐骑,急匆匆的奔驰而来。叶赫部的哨卡此时已各举弓、矛大声喝止。纳林布禄却一眼便认出了领头之人,便招呼道:“悠冷革贝勒,何事如此焦急啊?”

  纳兰勇定睛一看,却也认识此人。毕竟去年围攻努尔哈赤治下的东界寨城之时,悠冷革所统领的朱舍里部与讷殷部贝勒塞革失都曾出兵助战。只是朱舍里部与合称“长白山三部”讷殷部、鸭绿江部都本为建州女真一系,与叶赫为首的“扈伦四部”本就不相统属,天然便有几分隔阂。加之其兵力孱弱,且破寨之后狂掠无度,更令纳兰勇对其颇为轻视。见其如此慌张的策马前来,倒不禁嗤之以鼻。纳林布禄见状连忙将纳兰勇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而身在一旁的图尔德、尼喀里更笑着小声交谈道:“朱舍里部难道这是要来‘抢亲’啊?”纳兰勇虽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挎刀站在叔叔的身后,神情肃杀的注视着翻鞍下马、跌跌撞撞着跑来的悠冷革。

  “纳林布禄贝勒,救命啊!”好不容易来到了近前,悠冷革一边便抱住了这位叶赫国主的双臂,几乎便要哭将出来。“何事如此紧急?还请先坐下叙话。”纳林布禄终究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一边微笑着搀扶悠冷革便在哈达河边的大青石上坐下,一边吩咐身边的“阿哈”们取来酒食,分给悠冷革及其麾下的一干朱舍里部勇士。

  悠冷革接过装满高粱酒的皮囊猛灌了两口,这才稍许平静了几分。拉着纳林布禄的手低声说道:“南边有大军犯我部疆界,还望叶赫部拔刀相助!”纳林布禄闻言一愣,颇为惊异的问道:“来得是哪路兵马?”悠冷革用力摇了摇头,甚是为难的答道:“我也不知道啊!”

  悠冷革的话刚一出口,站在纳林布禄身后的纳兰勇便颇为不悦的插嘴道:“堂堂朱舍里部贝勒,竟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那叫我叶赫如何出兵啊?”纳林布禄瞪了这个侄儿一眼,连忙从“阿哈”手中取过一条刚刚烤好的大头鱼递到了悠冷革手中,拍着他的肩膀道:“莫要心焦,我此番南下虽非为战,但随身亦有四百余骑,咱们先填饱肚子,再细细商议不迟!”

  悠冷革连连道谢之余,倒也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起来。纳兰勇见他如此狼狈,不免更是鄙夷。悠冷革吃完整条烤鱼,这才摸着油乎乎的大嘴说道:“十余日前,便陆续有数十股‘城底野人’举家渡也苦河(注8)而来,各处寨堡回报,我亦未甚在意。不想数日之后,竟复有百余朝鲜兵卒仓皇来投。”

  纳兰勇虽然年轻,终究乃是叶赫阿哥。耳濡目染之下,却也对女真诸部之事了若指掌。听到悠冷革这么说,他不禁眉头为之皱。所谓“城底野人”本是居于也苦河南岸的女真斡朵里、兀良哈、兀狄哈诸部的遗民,因其朝鲜于会宁秃山至庆源训戎间修筑长城,故而得名。“城底野人”与建州、扈伦诸部同种同文,有所往来本不足为奇。然数日之竟有千人北归,却属非常。而朝鲜于其北境设有庆源、庆兴、钟城、会宁、稳城、富宁六镇,所屯驻者皆是所谓“备虏精兵”,此番竟也大举逃亡,更可见事态之严重。可笑悠冷革身为朱舍里部贝勒对事态全无警觉。

  纳兰勇都能看出的玄机,纳林布禄自更是了然于胸。只是他为人持重,不便对悠冷革多加指责,只能手捻胡须,沉吟着问道:“不知贝勒如何处置此事?”悠冷革闻言竟脸色涨的通红道:“那些‘城底野人’身无长物,我便将其赶到邻近的乌拉部去了。至于朝鲜逃兵嘛……”纳兰勇见他如此愧疚,心中不免暗道:“既是举家北逃,必是携老扶幼、满载细软。怎会身无长物,怕不是被你们朱舍里部洗劫一空,才赶去乌拉部的吧?那些朝鲜逃兵更恐过境之后便横遭劫杀了!”

  纳林布禄也深知悠冷革的为人,便也不说破,只是问道:“即如此,莫不是那朝鲜六镇合兵前来寻仇?”悠冷革闻言连忙摇头道:“若是朝鲜之兵前来,倒还好办。我朱舍里部纵然不敌,大不了上贡些貂珠便是!”纳兰勇见悠冷革竟对赢弱的朝鲜军队也如此畏惧,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悠冷革抬头看了纳兰勇一眼,眼神中虽然颇为不忿,但他终究是前来求援,也只能再度拉住纳林布禄手道:“此番所来之军,皆身着精甲、矛矢锐利,更兼号令严明,战法纯熟。纵比那大明天兵亦不遑多让。自入境以来,五日之间已连破七寨,屠戮我部无算啊!”

  纳林布禄虽知悠冷革所言不免有夸大之处,但还是故作惊讶的问道:“如此……那贝勒可曾与之接战?”悠冷革闻言更是窘迫,连忙摇头道:“我朱舍里部兵甲不振,岂敢轻出?只是派出了几队知晓朝鲜语的通事前往,可惜也皆石沉大海。不得已我才遣吾弟舒楞格前往乌拉部求援,后闻听贝勒在此,便冒昧前来。”听到以邻为壑的悠冷革竟然还腆着脸向乌拉部求援,纳兰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纳林布禄见悠冷革气得脸色铁青,连忙对着一旁的图尔德、尼喀里两人喝道:“速将这不懂礼数的畜生给我拖走!”

  图尔德、尼喀里连忙上前,纳兰勇见他们虽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眉眼之间却早已流露出无法自止的笑意,也便乖乖的跟随着他们来到了河畔的密林之中。眼见已离悠冷革数百步之遥,图尔德这才轻轻用手拍了一下纳兰勇的脑袋道:“小子,你也太过分了,人家好歹是朱舍里部的贝勒,岂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尼喀里也跟着数落道:“就是,莫非你以为这女真诸部个个能都如咱们叶赫般强项吗?”

  纳兰勇虽也知自己方才种种表现,确实有辱没悠冷革之嫌,但嘴上还是不服气的答道:“哼,再怎么不济,身为一部之贝勒又怎能如此欺软怕硬!”图尔德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的好阿哥,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岂知这世道本就如此,大树刚硬,终难免损折,群草软伏,却生而不息。”尼喀里还想再说什么,却只听到林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号角之声,便连忙拉着纳兰勇的手道:“贝勒点兵了,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

  叶赫部号令严明,纳兰勇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敢违抗这聚将之令。连忙跟随着图尔德、尼喀里走出了密林,赶往河畔纳林布禄的大帐之外。此时的纳林布禄已然披上甲胄,与悠冷革并肩矗立于自己的大纛旗下,散布于哈兰河畔休整的叶赫部四百余名青壮此时亦纷纷赶来,在其面前整齐列阵。

  纳林布禄用那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的部众,便指着身旁的悠冷革说道:“异族之兵大举来犯,踏我女真疆域,毁我城寨、杀我族人。悠冷革贝勒不辞辛劳,赶来相告。诸将以为该当如何?”站立在侧的图尔德、尼喀里见状,带头喊喝道:“我女真诸部本为一家,死于刀剑者皆为我等之兄弟,毁于兵燹者皆我等之家园。岂可坐视不理,唯有并力向前,血洗此辱!”一干叶赫勇士闻言,顿时齐声高呼道:“并力向前,血洗此辱!并力向前,血洗此辱!并力向前,血洗此辱!”

  纳林布禄看了身旁甚感欣慰的悠冷革一眼,这才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转头对图尔德、尼喀里说道:“两位谙达,方才悠冷革贝勒言称异族兵多将广,恐不下万数。我叶赫兵卒纵然骁勇,亦恐寡众不敌。现命你等速速前往讷殷、辉发两部,调齐精兵,赶往助战!”

  待图尔德、尼喀里齐声称是,各自转去准备之时。纳林布禄又对着纳兰勇说道:“扎拉希(注9),你向来自诩武勇,今日我便给你一个机会:率本部精骑百人与朱舍里部勇士十人,为我大军前锋。先赴战阵,一探敌之虚实!”纳兰勇虽知叔叔话中带刺,但此时心中早已豪气满盈,便迈步上前,拱手答道:“额其克尽管放心。”

  纳林布禄对纳兰勇点了点头,这才对着剩下的兵卒号令道:“其余人等随我与悠冷革贝勒一同进发。此番定要让那些异族知道:我女真不可轻侮!”待一干叶赫兵卒齐声高呼:“我女真不可轻侮!我女真不可轻侮!我女真不可轻侮!”之后。纳兰勇这才挺身上前,点出自己的“谙达”与本部“哈哈珠色”及熟悉的勇士百人,转身对着营地外正在拾取柴火的“阿哈”们喊道:“嘿!速速为我等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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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贝勒:满语中为“贵族”、“首领”之意。

  注2、阿哈:满语中为“家奴”、“附庸”之意。

  注3、阿哥:满语中本指“兄长之子”,后也多指贵族子弟,此处为后一种之意思。

  注4、额其克:满语中为“叔叔”之意。

  注5、谙达:本为满语借用蒙古语“兄弟”(安达)之意,但此处为其逐渐演变为的亲随、伴当之意。

  注6、哈哈珠色:满语中为“男孩们”之意,也指部族中由少年组成的后备军。

  注7、玛法:满语中为“爷爷”之意。

  注8:也苦河:明代对图们江上游河段的称呼

  注9:扎拉希:满语中为“侄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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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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