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回鹘鬼咒
贞观中,西域献胡僧,咒术能生死人。太宗令于飞骑中选卒之壮勇者试之,如言而死,如言而苏。帝以告宗正卿傅弈,弈曰:“此邪法也。臣闻邪不干正,若使咒臣,必不能行。”帝召僧咒弈,弈对之。初无所觉;须臾,胡僧忽然自倒,若为物所击者,更不复苏。——《宣室志》
岭南之地商舶云集、蕃坊林立,诸国商旅在此往来。大食、占城、真腊之人往往携香药、犀象在此交易,其间亦不乏高鼻深目、鬈发褐瞳的回鹘商人。他们有些原是西域大贾,有些则是因战乱流落东南的流浪客商,带着漠北的风沙与传说,混迹于岭南各州县的市井之间。
深夜,醉仙楼早已熄了灯火,唯余檐角一盏灯笼在潮湿的夜风中摇晃。一个回鹘人踏着零落的更声走来。他身形干瘦却佝偻,裹着一件磨损严重的旧毡袍,边缘露出缠结的羊毛与污渍,腰间用草绳系着,脚踏的皮靴已裂开多处。浓密的须发几乎遮盖了他大半张脸,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夜鸮般锐利而疲惫。他没有走向酒气氤氲的楼上雅座,却径直穿过空荡的一楼大堂。槅扇门无声开启,酒楼主人董雁回正默立其中。这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面容精干,眼底却藏着难以觉察的荫翳。他并不言语,只将一方乌木托盘捧至对方面前。回鹘人伸出黝黑枯瘦的手,掀开覆盘的红布。红布底下是十枚熠熠生光的金铤,每枚约合足金一两。回鹘人喉中发出沉闷的笑声,将金铤尽数揽入怀中。董雁回转身引路,二人穿过曲折回廊,来到酒楼最深处一间从不待客的静室。
回鹘人一推门,混杂着陈旧香料与某种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未点灯烛,唯有神龛处一盏昏暗的长明灯摇曳不定。壁上悬挂着几幅绘有诡异神祇的彩绘:有的三头六臂,足踏人尸;有的兽首人身,口衔毒蛇。供桌上置一尊黑铁所铸邪神像,面目狰狞,周身嵌有暗色宝石,面前供着干枯的花草、颜色暗沉的谷物和一只风干的蝙蝠脑袋。
回鹘人褪下那件破旧的毡袍,露出精瘦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青黑色的刺青,那并非寻常图案,而是扭曲的鬼怪面容、难以辨识的异族文字,以及种种象征灾难与束缚的符号,自脖颈蔓延至腰腹,在幽光下如同附着一层活动的阴影,诡谲异常。董雁回递来一个薄纸包。回鹘人轻轻展开,里面是几缕细软的头发。随后,董雁回又从角落提出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皮毛洁白如雪,叫声微弱。回鹘人将黑发塞入自己口中,混合着神龛前供奉的花草、谷物一起咀嚼,将混合着唾液的嚼物吐在掌心,干裂的嘴唇开始蠕动,诵出一种音调古老而拗口的咒语。他以一种近乎温柔却又无比冷酷的动作,将掌心的嚼物连同一颗风干的蝙蝠脑袋塞进羊羔口中,随即将羊羔细弱的四肢逐一向后反折。羊羔发出痛苦的哀鸣,却被低沉咒语声淹没。接着,他割破掌心,取出一根褐色麻绳,反复涂抹鲜血后,缠绕在羊羔细嫩的脖颈上,缓缓用力。咒语声渐急渐厉,墙上的邪神像在灯光下似乎投出了跳动扭曲的影子。小羊羔的挣扎逐渐微弱,终至无声。
次日清晨,天色青灰。前任县令蔡恩斗的灵柩自城郊义庄启出,因先前查案之故,其遗体曾暂厝于此。而今,由信任县令柳追烟主持,特择吉日,为其补行丧仪。县衙诸吏皆着素服,垂首立于义庄之外。蔡公乃钱塘人士,南来为官,不幸卒于任上,身边唯一的亲人便是其女蔡小娘,其缟衣如雪,跪于棺前低泣不止。
依士大夫习俗,客死远方者,多以火化携归。柳追烟命人备好松柴香膏,诵读祭文后,举火焚棺。烈焰升腾间,青烟漫卷,混着岭南潮湿的水汽与松脂的气息,盘旋而上。诸吏揖拜,蔡小娘伏地痛哭,哀恸四野。
待火熄冷却,柳追烟亲以陶罐收敛骨殖,封口后交予蔡小娘。罐体以白布包裹,形制朴拙,正合“焚化收烬,归葬先茔”之风。县尉严保山越众而出,向柳追烟及诸同僚郑重长揖,慨然请命护送小娘携骨灰返回钱塘,祔葬祖坟。柳追烟颔首应允,取川资若干交付,又遣一老成衙役协同前往。一行人随即北归,严保山扶罐在前,蔡小娘乘车随后,渐次消失在苍茫山色之间。
“不去再送一程吗?”汪迟悄然走到柳追烟身旁。
“送?送……谁?”柳追烟脸颊蓦地红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汪迟莞尔一笑。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柳追烟气急败坏,拂袖急走。
山路深处,蔡小娘伸手入怀,贴身取出一只布袋,袋中有巴掌大书卷一册,名曰《鼠术残卷》;另有信笺一封,字云:见字如晤。此番北归,路途迢递,严县尉虽堪托付,尔亦须自慎起居。本欲亲送一程,奈何案牍劳形,未克成行。尔父既殁,茕茕孤旅,若钱塘宗亲敦睦,可安守故园,吾他日必当造访。倘族中或有欺汝孤弱者,毋强留,当即随严县尉返转翁源。吾当出资置办绸缎肆,署尔掌事,吾为东主,岁取红利三分,此非施舍,乃贾约也。鼠仙社已覆,仇怨得雪,前诺尽偿。鼠仙官坠崖而亡,尸骨零落,其囊中得《鼠术残卷》一册,所载皆驱鼠邪法。本欲焚之,然忆及近阅典籍有云“术无正邪,唯人所用”。尔素疏诗书,拙于女红,性刚易折,嗣后既无父兄依傍,恐逢欺侮。特将此卷付汝,学与不学,悉由尔决。若不愿习,代吾焚化亦可。临书仓促,唯愿顺遂。落款是“柳追烟”三个字。
“呸!小小的年纪,好话偏不好说,硬学一副说教口气!”蔡小娘轻啐了一口,将信笺细细折好。
鼠仙社覆灭后,许多被隐匿囤积的钱粮得以追回,县中府库日渐充盈。柳追烟乃张榜招抚流民,以工代赈,牛颈坳、鹿角陂、石门塘等停滞经年的水利遂得重兴。然翁源地处岭南,群峰盘错,溪涧纵横,每遇暴雨则山洪奔涌,旧时治水唯知筑坝堵截,然土堰难抗激流,屡修屡溃,反使下游淤沙日积,良田渐成泽国。近日来,汪迟率老河工数人溯水而行,踏遍翁源河道,于牛颈坳测得河床陡降三丈,故洪水至此如怒马脱缰;鹿角陂一带沙壤松软,现有陂塘竟容水不过十之三四;石门塘外原有古河道遗迹,竟被前人以巨石封堵。更访得山中老叟言:“祖父辈曾见野猪溪改道西山,三年不涝。”
汪迟乃绘《翁源水势全图》,朱笔标改六处:其一,开牛颈坳束口处三十丈,另掘分流渠引水绕行险滩;其二,疏鹿角陂至石门塘水道,弃原有竹笼拦沙法,改用藤编蛇笼固岸;其三,破石门塘旧堵,使曲水取直,另于下游低洼处拓三百亩为调蓄湖,命曰“偃月泽”;其四,择三处窄谷筑灰砂浆石坝,其材取本地蛎灰掺糯米浆,坚胜夯土;其五,将淤废多年的黄茅滩划为行洪道,迁民二十七户,予新田补偿;其六,借疏浚之土石,垫高螺口坳四百亩沼泽地,来岁可植耐涝红稻。经数十次图上推演,方敢断言至春雨时,新治水利可显奇效:洪峰先被三坝削去三成势头,至牛颈坳分流渠泄其猛劲,余水漫入偃月泽暂贮,待雨势稍歇,方缓缓经行洪道下泄。往年必成灾的黄麻畈,今岁可得保全,新垦螺口坳稻田也能因淤肥增收。
“欸——嗬——兄弟们加把劲儿嘿——”
“窦押司催土——三担换一签啰——”
但见石门塘畔人潮如蚁,二十余名衙役赤膊挽裤,民夫们担土挑石号子震天。旧堵淤泥黑如墨膏,每掘一铲皆带出陈年腐草腥气。岭南正月虽无朔风割面,然湿冷浸骨,众人额上却蒸出白茫茫热气。窦勤卷着沾满泥星的文书册奔走督工,忽指东侧喊:“竹笼!再下三排藤编蛇笼!”
正紧锣密鼓时,忽闻坡上柳达呼喊:“县尊赏饭!腊肉掺芥菜饭,管够啰——”
人群轰然欢动,夏金匮方掷锣笑道:“且让大家歇口气!”自有后生抢过衙役扁担,学着方才号子嬉闹:“嗬!担饭的比担土沉啰!”
水边竹篷辟作工寮,柳追烟拂去桩墩上碎竹屑,柳达布开粗陶碗筷。夏金匮掏汗巾急揩两手,抢先禀道:“得亏汪先生妙算,昨日炸开旧堵石时,竟现出前朝留下的松木桩基!如今改作分流渠墩脚,可省下三百工!”窦勤忙从怀里掏出水渍图纸铺开:“禀县尊,按汪先生测算,此处疏通后接偃月泽,牛颈坳洪峰至此可缓三成力。只是……”他指沾了酱汁的某处,“黄麻畈二十七户迁民求多发五日粮,道是新屋糊墙的稻草未干。”
柳追烟夹一筷腊肉压进窦勤碗中:“准。另从县库拨四十斤蔗糖,给孩童们解解嘴馋。”忽闻篷外民夫哄笑,原是柳达被后生们架着添饭,冬阳穿过竹隙,正照得满地饭桶蒸腾如云霞。
“坐坐坐!都别站着!”柳追烟招呼大家吃饭,窦勤和夏金匮站在一边不敢落座。
柳追烟问道:“可是饭菜不可口吗?”
夏、窦二人连忙说道:“我二人……谢大人不计前嫌……鼠仙社……”
柳追烟一摆手:“此事已经揭过,许多书信账目,我已举火焚烧,诸位是亲眼所见。彼时贼人势大,委曲求全、依附自保乃人之常情,并无不可。那日在红泥岭,你们二位闻听牛颈坳决堤,能毅然奔赴大堤,而非援护鼠仙祠,本官全都看在眼里,你们本心不坏,当初不过是被裹挟。只要日后你们一心为民出力,做出实在绩业,本官不但不罚,还要大奖。”
二人以袖掩面,正涕泪横流间,二捕手风风火火自远处跑来,站到柳追烟身后耳语两句。
“什么!竟有此事!”柳追烟放下碗筷起身便走,招呼柳达上马。
“县尊!用些饭食再……”夏金匮捧着陶碗追出。
“人命关天,岂容耽延!”柳追烟翻身上马,忽勒缰回望治水工地,“此间托付二位了!”言罢扬鞭而去,青骢马踏起连串泥珠。
竹棚内外顿时寂然,唯闻远处民夫扒饭声。夏金匮抹脸振袖,铜锣敲得山响:“石门塘今夜挑灯!”
柳追烟纵马入城时,日头正斜照在“左记”腊味铺的招幡上。此间乃翁源县老字号,檐下悬着黑红相间的腊肉条,本地腊肉,秋时以茶油、粗盐并八角腌制,再以谷壳慢火熏透,岭南人谓其“能压瘴气”。城中富户设宴、官衙犒劳,多在此采买。
店主是个女人,年近四十,夫死子亡,独居院内。由于无人知其本来姓氏,其子左山曾在翁源养鸭,供给各大酒楼,故而街坊都唤她“左山娘”。左山娘虽深居简出,然制腊手艺冠绝一县,民夫饭食里掺的腊肉,正是窦押司特批二十贯在此采买。
今晨庖厨王廿前来取货,见铺板未卸,叩门无人应答。绕至后院矮墙,忽见看家大黑狗僵卧枇杷树下:四足蹬直如遭雷击,舌根紫黑吐出三寸,王廿心知不妙,撞开卧房门扉,但见左山娘仰卧榻下,四肢反扭如蜘蛛翻腹,脖颈勒痕深陷皮肉。榻边小几却摆着一碗吃剩的米粥,筷箸齐整搁在碗沿,似凶手曾安然坐食。
汪迟今日在县外勘定河道,晚上才能回来,幸好陈吼在附近街道巡逻,接到消息马上赶来。待他与柳追烟汇合时,柳追烟已令衙役围住院落。陈吼那铁塔般的身躯甫一入院,目光便钉在枇杷树下僵毙的大黑狗上。他并不急于入室,而是蹲踞犬尸之侧,以蒲扇大的手掌虚按犬首七窍。
“好凶恶的一条大狗,可惜了……犬目暴凸,舌根紫黑,齿龈渗血。”陈吼声沉如闷鼓,“是惊厥破胆而亡,寻常盗贼岂能骇犬至此?”
待踏入卧房,腥秽之气扑面。陈吼自腰间皮囊取出醋布、生姜与白矾,先熏屋宇,防秽毒侵体。柳追烟则擎起羊角灯,细细照过门扉窗棂。陈吼在临安当了多年都头,经验丰富,柳追烟进来在汪迟的教导下读书理事,进步神速。
“开始吧!大胡子你来验,我来记。”二人是过命兄弟,经历多番生死,配合起来甚是默契。
二人蹲下身来,一勘尸身姿态:左山娘仰卧于地,双臂反拧至肩胛,双足踝骨竟被拗向膝前,呈“反弓蟾屈”之形。陈吼以墨尺量其关节扭转,柳追烟下笔记曰“非巨力不可”。二勘颜面口齿:左山娘颚骨脱臼,唇裂齿落。陈吼以银探子小心翼翼拨开僵舌,忽动作一滞。但见喉腔深处塞满团絮状物,异臭扑鼻。他以铜镊缓缓夹出,竟扯出一小撮湿黏发团,其间混着干瘪的茱萸果、黍粒,最骇人处乃一颗拳头大的蝙蝠头颅,以至于左山娘的下颌骨竟被撑得脱臼。三勘勒痕与骨伤:左山娘颈间蓑衣绳深陷皮肉,呈紫黑斜纹。陈吼以葱白敷擦勒痕,显出交错重叠的纹路。柳追烟继续记曰“绳结收束三次,凶徒从容施力”。
陈吼抚按四肢骨折处,倒吸凉气:“指印!凶手握其小腿时,拇指掐痕深可见骨,此人之掌较俺还阔三分!”
柳追烟起身勘查后窗。忽招手唤道:“大胡子,且看此处。”但见窗外墙根泥土中印着数枚奇诡印痕,前趾分两瓣如弯月,后垫圆硕如茶盏,步幅竟达四尺余。非牛非马,倒似骆驼蹄形。
二人相视凛然,柳追烟持灯重现现场:“夜半犬吠惊梦,左山娘秉烛推窗,此处有蜡泪滴痕。”灯光移向门闩,“她见窗外异状,欲开门呼救,却正迎凶徒当面。”手指门内一道拖擦血痕,“被巨力推搡仰倒,凶徒反手闭门。”继而指向翻倒的竹桌,“她挣扎至桌案夺剪自卫……然凶徒徒手拗折其腕,夺剪掷于墙角,墙上这道深痕便是明证。”
陈吼接口:“其后左山娘被凶徒塞口,折四肢如弄偶,最后方以蓑绳勒毙。屋内财物未失,说明凶徒并非入室劫财,虐杀至此,非深仇大恨不能解!可是……一个夫死子亡、独居院内的老妇,何处来的仇家呢?”
柳追烟思忖片刻:“来人!请四邻街坊问话!”
左山娘所居的“福寿巷”,乃是翁源县城中一处民宅稠密的市井巷陌。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侧挤挨着低矮的瓦屋竹棚,檐下挂着风干的咸鱼、笋干和竹编器具。几十户人家在此生息,炊烟相闻,声息相通。
县衙的公差在巷口设下临时问话的条桌,从晨曦微露直至日头西斜,柳追烟坐镇其中,一一传唤邻里。书吏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口供,然而所闻之事,尽皆鸡毛蒜皮。
肉铺伙计张三嘟囔:“年前赊了她三斤腊肠,说好开春结账,她前几日还催过,不至于为此杀人吧?”
对门的绣娘李四嫂抱怨:“她家那黑狗顽劣,常在我家门墩撒尿,为此拌过几次嘴,可那也是去年的事了。”
更有人窃窃私语,提起数月前,有长舌妇传言左山娘与香料铺掌柜有染,被她堵在巷口,用晾衣竿追打了半条街,颜面尽失。
桩桩件件,皆是市井间常见的龃龉纠纷,或许足以引发口角争执,但绝无可能招致如此残忍暴虐的仇杀。柳追烟听得眉头紧锁,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待到最后一户问完,已是黄昏时分。他瘫坐在椅上,望着记录下厚厚一叠却毫无价值的供词,只觉得眼前发直,案情仿佛陷入了一团黏稠的迷雾。
就在此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风尘仆仆的汪迟翻身下马,衣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显是刚从河道工地疾驰而归。他见柳追烟神色萎靡,便知案情棘手。柳追烟强打精神,将发现命案、初步勘验以及这一日问话的徒劳无功,尽数详细告知。汪迟接过柳达递来的茶水饭食,边吃边听,神色凝重。待柳追烟言毕,他也恰好放下碗筷,沉吟道:“你与陈吼的勘验结论,条理清晰,并无疏漏。问询邻里,亦是正办。然此案诡异非常,绝非寻常仇杀或劫财。定有极关键的细节,被我们忽略了。”他站起身,目光锐利:“走,我们再赴现场细查!”
夜色渐浓,汪迟、柳追烟、陈吼三人穿行在青石巷弄中,两旁民居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孩子嬉闹声,更反衬出“左记”腊味铺的死寂。
再次踏入这间前店后宅的铺子,三人举灯细照。店铺临街,柜台、货架、悬挂腊味的横梁井然有序。穿过一道小门便是天井院落,左侧为厨房与风干腊味的“腊房”,右侧则是左山娘的卧房。
汪迟率先走入“腊房”。屋内弥漫着浓郁的烟熏和香料气息,墙壁被长年烟火熏得黝黑。架上挂满肉条,地面堆着谷壳、柏枝等熏料。他的目光落在墙角一方简陋的书案上,案上除算盘、笔墨外,赫然有一册账簿。汪迟拿起账簿,就着灯光翻阅。此乃典型的“流水簿”,记录着采买原料、赊销、收账等事项。
“收南郊王大户豚肉五十斤,计钱七贯五百文,现钱交割。”
“赊城东李二嫂鸭掌三十对,约节后收钱一贯二百文。”
“支钱三贯,买八角、桂皮、粗盐若干。”
最新一条账目正在昨日:“收西街郑屠户豚肩二十斤,支钱两贯文。郑屠户欠旧账三百文,今回抵清。”笔迹清晰工整,账目了然。
汪迟指着这条记录,对柳柳追烟道:“昨日她仍在正常经营,采买原料,清算旧账,心思缜密,并无异常,此绝非一个预感大难临头之人会做的事。这场祸事,必是突发,且完全出乎她本人的意料。”
随后,三人进入左山娘的卧房。尸体已被移走,地上用白灰勾画出人形轮廓,扭曲的姿态依旧触目惊心。汪迟举灯,不急于查看地面痕迹,而是细细审视房间的每一处角落:床榻、箱柜、桌案、墙角……
他忽然眉头一皱,问道:“可曾见到左山娘丈夫或儿子的灵位、牌位之类?”
柳追烟一愣,回想白日问话所得,答道:“据邻里言,左山娘是大约十年前流落至翁源的。来时便称丈夫早亡,孤儿寡母被西北巩州老家的小叔子霸占田产,只得南下逃难,那个时候她自称左氏,前年,她的儿子左山从巩州来投奔她,说是祖父病逝,叔叔争家产,将他赶出家门,两母子抱头痛哭。她为人刚强,这些年也有人做媒,但她皆以‘心念亡夫,不忍再嫁’为由拒绝,提及亡夫时还会垂泪,自从她儿子来了,街坊都唤她做左山娘。可左山去年夏天意外身亡后,便有邻里暗传她命格刑夫克子,是个‘煞星’,但……灵位牌位,确实未曾见到。”
汪迟沉吟道:“这便是第一处古怪。她既心念亡夫,感情深厚。按常理,丈夫死后,必时常祭奠追思,可这房中,却没有香炉牌位。”
柳追烟闻言,亦觉悚然,思量半晌,迟疑道:“或许……或许是痛彻心扉,不忍再见旧物,故而尽数收埋或焚化了?”
汪迟未置可否,走到卧室一侧的衣箧和巾箱前,动手翻查。里面多是些妇人的布裙荆钗,颜色素净,并无特别。他检查得极为仔细,甚至连箱箧的夹层、底部都摸索了一遍。
柳追烟忍不住问:“汪兄,你可是找到了什么?”
汪迟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深邃:“不是找到了什么,而是没找到什么。”
柳追烟愈发困惑:“汪兄,你把我绕晕了。”
汪迟缓缓道:“父母爱子,乃人之常情。独子夭亡,乃人间至痛。即便她因极度悲伤而收起所有遗物,也总会偷偷留下一两件最心爱之物,藏于隐秘处,于夜深人静时取出缅怀。然而你看,这衣箧巾箱,收拾得过于‘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个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母亲之所为。左山的旧时衣物、日常物什,一无所见。”
柳追烟无法回答,只好推开后窗,指着窗外:“汪兄,再看此处!我就是在这里发现的脚印。”
汪迟与陈吼凑到后窗,窗外是一小片泥土地,接着便是铺砌青石板的院子。柳追烟白日发现的那些奇异蹄印,在灯笼光线下依稀可辨。
汪迟仔细观察这些印痕,其“前趾分两瓣如弯月,后垫圆硕如茶盏”的特征确实极似骆驼。但他俯身丈量步幅,知其约四尺余,又仔细观察单个脚印的深浅和朝向,眉头越皱越紧。
“贤弟,你最初的推断是凶手骑乘骆驼而来,将骆驼拴于后院,自身入内行凶,是吗?”汪迟问。
“是,此乃最合乎情理的推测。”
汪迟摇头:“但你看这些脚印,大有蹊跷。首先,步幅。骆驼四足行走时,步幅虽大,但因体态及四肢协调方式,前后蹄印常有部分重叠,且步幅不会如此均匀地保持四尺余。其次,形态。这些脚印几乎全是完整的深印,且方向一致朝向窗户,缺乏骆驼四足行走时常见的踩踏、拖擦等复杂痕迹。这更像……更像是只用两条腿‘走路’,而且每一步都踏得极重、极稳,才能留下如此清晰、间隔均匀的深坑。”
柳追烟闻言大骇:“汪兄之意……莫非是那骆驼……直立行走,自行走到窗下窥探?这……这简直闻所未闻!”
岭南之地,气候温暖,院墙边生长着几丛羊蹄甲、朱蕉和海芋,叶片宽大翠绿,汪迟面色凝重,他举起灯笼照看窗台附近的植被,“骆驼乃大牲口,嘴巴一刻不停,最喜啃食枝叶。你看这些植物,叶缘完整,并无任何被啃食的痕迹。若真有骆驼在此停留窥探,这些鲜嫩的枝叶岂能完好无损?”
柳追烟只觉头皮发麻,一个更荒诞却更符合眼前线索的念头冒了出来:“难不成……难不成杀人的根本就不是人?就是那骆驼成了精怪?它在后窗窥视,影子投在窗上,被左山娘发现。它便绕到前门,破门而入,行凶杀人?”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汪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精怪之说,虚无缥缈,不足为凭。但眼前线索确实指向非人之物,或至少是有人故布疑阵,伪装成非人之物作案。此案远比想象中复杂。”
他沉思片刻,做出安排:“眼下需双管齐下。贤弟,你与城中各大商行熟悉,立刻去查近日翁源县境内乃至周边,是否有骆驼丢失、异常出现,或是有关于骆驼的任何异闻。岭南不比西北,骆驼是稀罕物,应该不难探查。陈吼,去深挖左山之事!他去年是如何死的、葬于何处、生前与何人交往,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河道引水正值关键,还需两三日,我暂时脱不开身,待那边告一段落,你我兄弟再‘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共破此案!”
“都听你的!”柳追烟与陈吼齐声应道。三人走出左记铺子,夜色已深,星月无光。
“慢!”陈吼突然低喝一声,如同磐石般定住脚步。他铜铃般的双眼骤然眯起,目光如铁钳般死死咬住铺门右侧土墙根,那里有一片被阴影笼罩、极不起眼的角落。
汪迟与柳追烟闻声止步,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粗糙的土墙面上,有一个用尖锐石子仓促划出的图案: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圈,中间一道粗长的横线,痕迹新鲜,与墙面的旧色分明不同。
柳追烟蹙眉打量半晌,迟疑道:“这……像是哪家顽童的胡乱涂鸦?”
汪迟俯身细观,伸出食指虚摹其笔画走势,摇头道:“不然。你看这划痕深度均匀,边缘利落,毫无孩童涂鸦的稚拙断续之感。下笔之人手腕沉稳,指掌有力,绝非小儿所能为。”
陈吼咧开嘴,虬髯间露出一抹洞察一切的冷笑,压低了声音道:“两位相公,这是偷儿留下的‘地界标’。画个圈,代表这是本地的偷儿的地盘,里面这条线若是竖着的,代表活人,若是横着的,代表死人。一根线是一个人,两根线就是两个,长线是大人,短线是孩子。这标记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此屋仅一口人,已死,里面的‘水头’(财物)已有主儿了,同行休要来抢食!”
柳追烟恍然大悟,旋即怒火上涌:“岂有此理!命案未破,尸骨未寒,这些宵小竟已如秃鹫嗅腥般围拢过来,欲行盗窃之事。”
“正是此理。”陈吼环抱双臂,目光扫过寂静无人的深巷,“按江湖规矩,留下标记的贼人,快则今夜,慢则明晚,必会前来‘起窖’(窃取财物)。”
他扭了扭粗壮的脖颈,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对汪、柳二人道:“你们且先回衙。俺便在这左近寻个隐蔽处守株待兔。”
汪迟深知陈吼的本事,对付毛贼确是万无一失,便点头道:“务必小心。”
陈吼嘿嘿一笑,摆摆手:“省得了!几个小毛贼,还不够某家活动筋骨的。二位兄弟放心回去,静候佳音即可。”
汪迟与柳追烟对视一眼,心知他们二人不通武艺,留在此处反易打草惊蛇,便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去。幽深的巷子里,只剩下风声呜咽,以及一双在暗处灼灼发亮的眼睛。